107.番外連斐(1)

天地萬物皆有惡念, 否則大江怎麼會捲起巨浪,山嶽會怎麼崩塌,野火何苦燒野草, 百花何必爭嬌豔?

而連斐便是這天地之惡匯聚而成, 無父無母, 無親無故, 無牽無掛, 當然也無法無天,畢竟逍遙隨性,與奪任情, 正是惡靈主的本色。

惡靈主自有一身修爲,上萬年的時光裡, 他縱橫兩界, 笑傲羣雄, 讓無數惡靈臣服在他的腳下,供他殺虐取樂。

日子久了, 在無邊的自由中他也偶有落寞之時,總覺得漫長歲月強者無敵,竟是如此孤單,但這孤寂總是一閃而過,被那烈酒美人, 殺伐之趣很快澆熄。

連斐性子狷狂暴虐, 從來都是強鎮下屬, 強壓防抗, 但凡半點不滿都要奪人性命, 毀人家庭,手下惡靈們皆是戰戰兢兢, 深感朝不保夕。

物極必反,連斐的高壓政策終於激起一場小規模的反抗。反抗規模雖小,可全是身邊侍候他的親近之人,他們知道他最喜歡喝什麼樣的酒,在什麼時候醉的最沉,於是趁着連斐不省人事,才玩膩了的美人,帶頭舉起了刀。

一人動手,響應者雲集。飽受他折磨的人實在不少,所謂衆人拾柴,這麼多人對付一個醉到軟綿綿的惡靈主也算旗鼓相當。

深閉宮門,惡戰一夜,對方如過江之鯽般勢衆,連斐終於敗下陣來。

他傷痕累累,修爲折損,可在自家宮殿,居然找不到一個願意爲他替身而出的人。

無助、惶恐,憤怒,連斐一次性體會了諸多從未有過的情緒。

咬着牙,沉住氣,拼盡最後一絲力氣,他逃出生天。

可兩界之大,該去哪裡棲身?

惡靈們捧高踩低,一向實力說話,少有忠心可言,他昔日叱吒風雲,這才讓衆人伏低,現在他修爲盡失,恐怕想殺他的人不在少數。

連斐思來想去,想到不知何時在哪本書上看過一句,說最危險的地方也可以是最安全的地方。

對於所有種類的惡靈來說,最危險的地方自然是十八層地獄,進了那裡基本上再無逃脫一日。

連斐想他現在修爲盡喪,地府中人不會將他和惡靈主聯繫起來,若他能進十八層地獄,不會引起任何人關注,而且那羣叛徒打死也想不到他會自投羅網。

屆時他用惡靈主身份鼓動獄內同類,讓每人度他一成功力,他便有把握開啓陣法,破了十八層地獄,帶着衆鬼一起出逃。待逃出生天,他再反殺衆人,得到他們的功力,回去和叛徒們一戰。

於是他把心一橫,化作個奶娃娃去地府四周逛了幾天,果然被巡邏的鬼差捉住,扔進了十八層地獄。

十八層地獄的生活他想象的差不多,周遭銅牆鐵壁,無望至極,每日刑罰加身,疼到似撕扯靈魂,衆惡鬼對這一切敢怒敢言,唯獨不敢動。

十八層地獄的生活又和他想他不太一樣,這滿是惡鬼的地方,居然有一件上古神器,它沉默地掛在欄上,也不知有沒有靈識。不過不管它有沒有靈識,他有朝一日都要將它砸碎,逃出這令人窒息的地獄。

意料之外,黃泉鎖竟然修成了人形,看着七八歲,比他眼下的模樣大些,一雙眸子極爲沉靜。

衆鬼愣了一瞬,便牢牢抓住此次奚落的機會,你一句我一句的開始嘲諷挖苦。

黃泉鎖不爲所動,淡然閉起眼,神色自若,那盤坐姿勢挺拔堅韌,也蓄勢待發。

連斐靜靜看了鎖仙很久,不知道爲什麼,他忽然很想聽聽黃泉鎖的聲音。

“喂,你既然有了人形,那應該會說話了,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只見小鎖仙緩緩睜開眼,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並沒有任何開口的意思。

“喂,你爲什麼不說話?”他十分不悅,兩界中敢對他這般不恭敬的人很少,偶爾有之,他也會讓他頃刻間灰飛煙滅。

心頭極度不滿,他居然忘了衆鬼的警告,伸出手就要去拍鎖仙的胳膊。

可是他的手還沒伸出柵欄,就被猛地彈了回來,小小的身軀也被震飛了,直撞翻三五個身後惡鬼才停下來。

這一下摔很疼,可連斐恍然未覺,此刻的他沒有讓小鎖仙開口說話更迫切的事情。靈機一動,他換上個萬分委屈的表情,可憐兮兮的盯着鎖仙,果然,這次鎖仙眼神一動。

心可真善,或許能爲我所用,他玩味一笑。

正待繼續開口,那鎖仙居然移開目光,又閉上了眼。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連斐終其一生也不曾忘記,每次想起是悔是恨是妒,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記得當時顏寒翩翩而至,用一張臉哄騙小鎖仙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而那句話居然是:“美人哥哥。”

連斐氣結,竟然有些痛恨起眼下自己孩童的模樣。

再後來,連斐想過,這鎖仙一定是個見色起意的主,等有朝一日,自己恢復真身,沒準他就會移情別戀。

不過這一日,連斐等了太久。

在等待中,還發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變故,那便是衆鬼對他態度的轉變極大。

一開始,大家對他還有幾分畏懼,畢竟沒有惡鬼敢挑釁一個很有可能是惡靈主的惡鬼。

連斐自以爲無虞,每日打坐修煉,企圖找到恢復功力的法子。

只是這羣惡鬼總是有事沒事就去找黃泉鎖的麻煩,下流辱罵,大聲挑釁,吵得他不勝厭煩。

爲了靜心他厲聲呵斥過幾次,衆鬼倒也聽話,每次他沉下臉,總是可以得半日安靜。

但漸漸地,衆鬼發現這自稱惡靈主的娃娃其實一點修爲都無。

沒有修爲的惡靈主,便和腳下的螞蟻便沒有什麼兩樣。

不過攝於惡靈主的名頭,衆鬼便處心積慮,說他是冒名頂替,如此一來,欺負起來毫無負擔可言。

起初不聽他的指示,他抱着人在地獄不得不低調的準則,也懶得理會,可日子久了,這夥惡鬼蹬鼻子上臉,一日趁着黃泉鎖外出,居然合起夥來打他一頓。

他原想反抗,可想到第一次嘗試和鎖仙搭訕時的場景,心思一動,居然放棄抵抗,任人欺負。

鎖仙心善,一會見了我的慘狀少不了同情,我若能借此和他拉近些關係,想必是極好的。

於是他在如雨點的拳腳下,淡淡綻開笑顏。

衆鬼瞧着他這笑容,頗覺詭異,手下招呼得便更起勁,想要將那笑容還有心中一絲不祥的預感抹去。

連斐賭對了,鎖仙果然見不得以大欺小,恃強凌弱,幫他主持了公道,且對他的態度也沒有從前那般冷淡。

他心裡喜滋滋的,第一次知道被人信任保護,是這樣的感覺。

身處十八層地獄,整日忍受刑罰,還要絞盡腦汁思考如何震懾羣鬼,這樣的日子真是漫長又難捱。

可他卻好像沒有從前那麼孤單痛苦,因爲小鎖仙偶爾會笑着和他說說話,會在他受欺負的時候維持公道。

這世間上終於有了一個對他好的人,不是因爲權威,不是因爲武力,而是出自愚蠢的善意。

這種交情,他覺得可笑,可卻不由自主的留戀。

所以直到後來,他控制了黃銘,震懾住羣鬼,還是裝成委屈可憐的樣子,博得謝載月的關心垂憐。

漫長的生命裡,難捱的地獄中,他忽然擁有了一絲光亮。

但是這一切,卻在慢慢改變。

小鎖仙有了名字,叫做載月,很美很好聽,但他卻下意識反感,因爲這名字是顏寒所起。

小鎖仙有了十八層地獄之外的生活,他雖真身留在此處,可他帶着喜怒哀樂的分|身卻經常和那些所謂的朋友混在一處。

小鎖仙有了在乎之人,偶爾和自己說話,卻是頻繁地提起他的太子殿下。

他恨這種忽視,恨鎖仙提起顏寒時的表情,恨自己修爲盡失。

恨因何而起,他再清楚不過。

從前他還是威風八面的惡靈主,身邊圍着的美人無數,有些美人有意引他呷醋,故意和旁的人談笑風生,他不但沒有一絲觸動,還將美人大方贈予。

對他來說,沒有愛就沒有恨。所以恨起,全因心中有了執着之愛。

有一次,鎖仙晚歸,看着無限苦惱,不知所措,他心中不安,生怕這是爲情所困,套話之下,才知道是有位叫櫟風的神仙向鎖仙示好表白。

櫟風,好大的膽子,來日一定要讓你魂飛魄散,連斐陰着臉,心中怨恨堆積。

恨歸恨,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對手並不是小門神櫟風,而是那位兩界傳奇,太子殿下顏寒。

可對付顏寒,他沒有十足把握。

他想若日後鎖仙能一心一意的跟着自己,他便考慮放了顏寒一馬,若鎖仙一心想着那廝,他縱使拼了命也要殺了這位太子殿下。

與此同時,逃出十八層地獄的計劃一直在緊鑼密鼓的進行中。

赤岸死後,黃銘是修爲最高的惡鬼,連斐有意讓他做傀儡,替他出頭。

於是在漫漫歲月中,他憑着惡靈主的機敏,尋到了黃銘修爲上的不足之處,蜻蜓點水的指點過後,黃銘果然有所突破,驚喜之下,認定連斐惡靈主的身份,求着讓連斐多指導一二。

連斐以此誘之,又許諾未來回攻地獄後,讓黃銘接管,加上惡靈主與生俱來的霸氣,成功讓黃銘站在了自己這邊,並對自己馬首是瞻。

在黃銘的協調下,衆惡鬼明白他們數量雖多,但沒有一個是連斐此等資質,若度一成功力給他,或許確實有一線生機。

不過,他們也不傻,合起夥來留了個陣法在連斐身上,若連斐用這功力攻擊他們,便會自爆而亡,且這柵欄一破,連斐就跟着散功。

連斐對於這個陣法沒有異議,當場就答應下來。

本來逃出地獄這天,是定在閻王每年固定帶着太子去兩屆巡視之時,連斐一算還有大半個月,便也平心靜氣,等待這那一天的到來。

可五天之後,連斐發現黃泉鎖居然頭一回徹夜未歸。

第二天早上,小鎖仙終於歸來,連斐心中隱有猜測,卻還是抱着幻想問道:“昨晚,你去了哪裡?”

此話一出,小鎖仙竟然出了神,遲遲未答,滿臉羞怯幸福。

只消一眼,連斐便知昨晚發生了什麼,似遭人嫌棄,被人踐踏,憤怒不甘一起涌上心頭:“顏寒碰你了?”

沒想到謝載月反而面露不悅,讓自己少打聽。

執念入魂,故而恨意滔天,連斐很像不顧一切立時毀了這一切,強行帶走鎖仙,讓他永生永世再不能回到此處。

可是他不能,他知道成大事需要忍耐,此時的恨,他日終會百倍在顏寒身上討回來。

且他自己在情事上一向放縱,對身子清白這種事,並不較真,如今就當鎖仙被狗咬了一口,等出了地府,他好生將這些印記抹掉就是。

這樣想着,可爲什麼看到謝載月知足的笑容還是那麼刺眼,想到昨晚二人的耳鬢廝磨還是這麼嫉妒……鎖仙,會有這樣對待自己的一天嗎?

連斐自認是個做大事的性格,絕對能忍到既定的出逃之日。不成想這種自信,卻在當天晚上就被殘忍打破。

一夜將近,鎖仙竟然還不回來。

連斐坐在柵欄前,拼命壓抑心中痛楚和狂怒。

一炷香,兩炷香,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小鎖仙卻還沒有露面。

連斐面沉如水,站起身踢醒了黃銘,原來……他連多一天都無法忍耐。

連斐得了衆人功力,修爲瞬間暴漲,得以暫啓天眼,他用法術觀察一圈地府,將守衛情況和如何通往人間詳細告訴了黃銘,最後陰冷交待道:“路上切莫打草驚蛇,你帶着我這塊令牌,出去糾集惡靈高手,再行返回。”

連斐對自己的號召力其實有所懷疑,畢竟他已經消失了數萬年,但他能拿得準惡靈的心性,聽到攻打地府,應當不少高手都想來分一杯羹。

黃銘收好令牌,奇道:“您不和我們一起出去?”

連斐搖搖頭,目光凝在十八層地獄的入口處。

黃銘摸不着頭腦,但也不敢再質疑連斐的決定,於是轉身就要去安排。剛一轉身,他聽見連斐陰惻惻的聲音在後響起:“有個叫櫟風的門神,替本座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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