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張述一擔心地望着她，開口問道。
“沒有啊，”餘東旭斜了他一眼，“我來看你，你應該先表達你的感動，怎麼好一上來就問長問短呢？”
“我說真的，遇到什麼事了？”張述一露出溫和的笑容。
“也沒什麼，只不過……”餘東旭剛準備把龍佐翾罵一頓，柳清就進來了。
“東旭，”她拿來了幾件自己平時的衣服，“就這兩件，可不知道你們年輕人的眼光，是我的衣服。”
柳清見餘東旭遲疑着不肯換下溼衣服，和藹道：“別客氣！“
“阿姨，我不是這個意思……”餘東旭囁嚅着，不知道怎麼表達。
“對了，”過張述一的被角，把他塞進被子裡，“沒有裡間了，就這兒換吧，委屈你了！”
她背對着餘東旭，而張述一被厚實的被子憋得透不過氣來，在心裡咕噥着，老媽，你太偏心了。而柳清只是用力地壓着他的被子。
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房間裡窸窸窣窣的換衣聲。很多年後，也許回憶起此時，才知道人生的變幻無常。
“好了嗎？”張述一試圖探出頭來。
“沒有……”餘東旭拽着不聽話的扣子，發現張述一似笑非笑地冒出頭來，突然感到臉上有些發紅。
“你的扣子全扣錯位了，好厲害！”張述一笑起來，長長地睫毛顫動着，有閃爍的光在上面跳躍。
“那個……”餘東旭剛纔手忙腳亂的，這才發現釦子錯位了，不禁沮喪，顏面掃地了。
“先穿上外套再說。”柳清瞪了張述一一眼，拿起他的外套遞給餘東旭，“我先出去了。他要是不聽話，就跟我說！”
這麼多年來，她付出了很多的努力，才讓張述一可以像正常人一般生活，可是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堅持多久。如果他真的是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子，做媽媽的應該開心，卻也感到擔憂。
餘東旭裹着張述一大大的外套，感受到衣服布料殘留的他的餘溫和味道，蹲坐在靠着病牀的椅子上，窗外已經完全被夜色籠罩，如果說剛纔的暮景像劃痕密佈的舊膠片的話，現在下着大雨的晚上應該是分不清任何輪廓的廢棄在很久沒人清理的垃圾桶中的一頁紙。
她不知怎麼的被莫名的傷感包圍了，她又想起了已經死去的爸爸，神遊天外，頭沉重得擡不起來。
張述一拿着一本物理教輔，默默地望着她，想等她回過神來再給她講解一道難題，然而餘東旭卻一直是沒精打采的樣子，他不由地想抹去她眼底暗藏的憂傷。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是一首彌撒曲的調子，突兀地在白色的燈光、牆壁和牀單間遊蕩。
“餘東旭，電話呢。”張述一見她沒反應，溫柔地說道。
“啊？……哦。”餘東旭回過神來，手有些擡不起來似的拿起手機，是媽媽。她聽到媽媽裴玟彬說出的幾句話後，剛剛受到撫慰的情緒瞬間盪到了谷底，悶悶地應了幾聲。
“什麼事？要你回家嗎？”一縷不捨在張述一心中緩緩升起。
餘東旭沒有回答，裹裹衣服，仍是沒勁地把下巴搭在膝上。
張述一清楚地發現她臉上浮着兩抹不正常的紅暈。看她縮着身子想尋找溫度的樣子，他輕輕地把手搭在餘東旭的手上。她來不及躲開的手滾燙。
“你……是感冒了嗎？”張述一一驚，從牀上躍下，想立刻去找醫生。
“那個……你睡覺還穿長褲！”餘東旭暈暈乎乎的，注意到這一點，忍不住用驚訝的語氣表達出來，絲毫沒有注意其中有歧義。
“哦，本來是要去學校的，下雨耽擱了。”幸好是這要，要不然……張述一摸了摸他長長的睫毛，有點尷尬。
他沒有再思考下去，橫抱起餘東旭，溫柔而又強制地把她塞進溫暖的被窩裡，餘東旭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只好乖乖地待在暖和的牀上，反正是他自願讓出暖鋪的。
“我去叫醫生，躺在那兒別亂動！”他的聲音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等等。”餘東旭趕緊叫住他，用虛弱乏力的手將外套拉下來遞給他，看他穿好，才滿意地笑了一下。怠倦慵懶而溫馨的笑意，脣角閃着柔和潔淨的光彩，猶如菡萏迎着變幻的旭日，帶着晶瑩剔透的露珠羞澀而放肆地開放。
“謝謝！”張述一低着頭，假裝面無表情地關上燈離開。
哼，幹嗎這麼冷漠。不知不覺地，心裡有點開心。餘東旭在心裡偷笑，還沒告訴你，其實按鈴就可以了，剛纔柳阿姨交代了的。她翻個身，放心地向被窩裡鑽得更深。
醫生看完餘東旭後交代了幾句，便開了藥。
他拿完藥才發現她已經睡着了。他在黑暗中，近距離地望着睡着了的餘東旭，覺得像是在偷看一個睡着了的天使，實在不忍心打擾她的酣睡。雨後天朗，夜晚傾瀉的月華鍍在她恬靜地臉上，那光又來到她的發上，彷佛眨着眼的星星在她綢緞般的黑髮間跳舞。堅強的她，有時又很調皮的她，原來也可以安靜地像個娃娃，一觸即碎的水晶質地的娃娃。
半晌，他嘆口氣，旋開牀頭的燈，讓暖暖的橘光罩住她，託着剛衝好的冒着熱氣的藥汁，輕喚她。
“恩？……”餘東旭眼睫動了幾下，睜開眼睛，努力地伸出雙手。
“把這個喝下去再睡好不好？”張述一對靠在舒舒服服的枕頭上的餘東旭說，“還有水果和一點好消化的點心。”
“恩。”餘東旭堅持着把頭痛欲裂的感覺拋到腦後，封閉自己的痛覺神經，把手挪到那隻杯子。然而，她拿不動，拿不動。無力的感覺帶着在校門口被人誤解的屈辱涌了出來。
“我餵你好了，”張述一拿起牀櫃上的勺子，不容餘東旭拒絕，便舀着喂她。
餘東旭遲疑了一下，嚥下了微苦帶着杏仁味的藥汁。
一勺又一勺，夜的幽氛愈來愈濃，靜謐得邪異。
“今晚，要不就在這兒休息，別回去了。跟裴阿姨說說吧！”
“她說她今晚不回家。”餘東旭有點可憐巴巴地揉着手指，眼中閃過一絲落寞。現在的狀況如果回家的話，會麻煩他，不回家的話，佔着他的牀也不好。真是進退兩難。
“好好睡一覺，”柳清突然走進來，“張述一隨便找個地方躺一躺就好。”
“那怎麼行呢，不能麻煩阿姨您了。張述一身體也沒好呢。”餘東旭對於柳清的和藹感到十分的不好意思。
柳清想了想，確實有點不方便，記起這一層最裡邊的房間裡安置了一名護士，便說道：
“還好這邊住了一名護士，要不你跟她睡一個房間吧，裡面還有一張牀呢。”
“小旭，就這樣吧，別回去了，這麼晚了。”
“那麻煩你們了。”
夜風寒，餘東旭忽然醒了過來，被一瞬的眩暈衝得透不過氣來。
旁邊牀上的簡熙嘉睡得很輕，隨之而醒，聽到她嘔吐後痛苦的咳嗽聲，趕緊起牀拿着一條毛巾遞給她，然後過來叫張述一。
餘東旭來不及思考，就覺得自己被融化中的冰包圍了，隨着閃着鑽石一樣光的冰塊的融化，她身上的溫度在看不見中消散。
“好冷……”她抹着嘴囈語。
空氣中瀰漫着剛纔的中藥味，她吃力地紮起垃圾桶袋，有一絲寬慰地笑了，至少沒有弄得滿地污穢。
“先喝口水漱漱口。”張述一看着她艱難的動作，眼中蘊着心疼，把水端到她面前，溫熱的水。
他隨之又溫柔地抽出一張紙爲她擦乾脣角，餘東旭扯出一個勉強的笑，沒有多考慮這個動作。好累啊，她頭歪在枕頭上又沉沉睡去，張述一的影像在她腦海中慢慢澄清沉澱，匯聚成他眼中溫柔的光彩。
窗外的泡桐樹的碎影零零散散，在一場暴雨後搖曳着龐大的身軀，把月光切成片片，一隻螞蟻忙碌了一天，在樹影下偷了一會兒懶，歇在那裡，很快睡着了。一片漂泊的葉舞着裙裾覆到地上，蓋在小螞蟻身上，爲它積蓄溫度。
看着她含着溫度計睡着的樣子，張述一的眼睛忽而眯成一條線，有擔憂的光在閃動。
餘東旭睡得似乎很不安穩，還在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溫度計滑到了被子上。他拾起它，清楚地看見上面的標度，瞬間他的思維凍結，一如那凝聚的水銀，38.9度，怎麼會比剛纔溫度還高了呢？他手顫抖了一下，溫度計細細的水銀線蔓延着，幾乎要逼近玻璃柱的底部了。
他欠下身子，聽見了餘東旭說的話，她說她很冷。張述一躊躇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進來查看情況的柳清見兒子在餘東旭牀前踱步，心疼不已。
“對了，媽媽，空調遙控器在哪？她好像比剛纔溫度高了，她說她冷。”張述一看到媽媽進來，連忙急切地說道。
柳清愣了一下，這孩子，這時候犯什麼傻了，人家是發熱纔會覺得冷的，開空調有什麼用？
“媽，要打點滴不？”張述一又緊張地問。
“她體質比較強，發一下熱沒事，看看明天怎麼樣再說，先讓她睡着，”柳清皺了皺眉，低聲道。
“哪能這樣呢？”張述一對媽媽的任之發熱很不滿。
“你房間的空調剛清洗過，要不你讓她睡你牀上，你睡那個小鐵牀吧，來，我給你拿一牀被子，”柳清轉身出去，臨走前對叫簡熙嘉的女孩輕聲道，“熙嘉，這孩子有點傷風，放心，不大會傳染的。”
張述一凝視着餘東旭，輕輕抱起她，走回到自己房間，怎樣才能讓她好受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