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她!
這是湛藍箏在委屈完以後,忽然冒出來的念頭。
金殼子海龜再三欺辱,而今公然羞辱於我,當以仇怨相贈,百倍回報!
殺之方解心頭之恨!殺之方顯強者之風!
這念頭瞬間就從她的內心深處,轟然騰起,而後颶風過境般衝入了大腦,閘口開泄,惡毒的洪水遊走全身,激盪得每個細胞,都開始不安分地彈跳。
湛藍箏只感到一股子陰暗的毒汁在心口沸騰着,正旋轉着,歡樂地叫嚷道:
“快啊,復仇吧,就拿這個老師開刀,開始感受一下將人命玩弄於股掌間的權威吧!”
燦爛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都不足以沖淡這方沉重和黑暗。
她愈發激動起來,只想着這口氣無論如何都不能下嚥了。湛家掌門縱使身份不爲人所知,也不是隨便一個人都可拿捏的起。不知者不罪,在我這裡不該有市場。拿她祭旗,從此改頭換面,以人骨爲棟樑,以鮮血爲染料,踏上屍體的高臺來俯瞰一方衆生,順昌逆亡已不需多廢一字,本該是這個道理。
她冷笑着舉起了法杖,左手掐訣,冒出的綠光變得清幽而妖冶,變換幾個法訣,開始召喚左近所有妖鬼來歸。她用流滿毒汁的目光欣賞着將施加給他人死亡的光芒,她要借這份怨和恨,去卸了海龜的金殼子,再陳屍太平洋。
幽綠的光芒婀娜盤旋在上方,隨着咒法的進行,身體因發泄出怒火而變得更加輕盈,團團的白氣仿若仙境的雲煙籠罩着她,眼前迷離而看不清周遭,便連意識都飄忽起來,好似入迷而發怔……
“箏兒,不可以。”
她聽到了。
清清淡淡的平和,方纔還是海那邊一道不清的白線,轉眼已踏着浪花,從從容容,輾轉而來。這股海潮是母親溫軟的手,漲漲落落,就撫平了千瘡百孔的沙灘,將嘈雜和髒污都帶入海洋的最深處,還天地一方清淨。
於是囂張的毒汁被抽走,怒火一點點消散。迷途的旅人一腳失足而墜下了懸崖,落入的不是深淵,而是海的胸懷。搖晃的海面是嬰兒時的搖籃,濤聲是深沉的歌謠,浪花是母親的雙手,輕輕的拍打中,將愛來傳遞。她看到紅日在海上升起,是浪花爲她托起的希望與光明。
湛藍箏平靜地睜開眼睛,手訣已在不知不覺中鬆開,法杖也垂下。
藍天如洗,秋高氣爽的美麗,不該有鮮血的瀰漫。
湛藍箏用了一分鐘的時間來適應自己方纔極端的轉變——從自然而然的委屈,到抑制不住的陰暗與殘忍,再從惡毒到瘋癲的頂點,轉回到冷靜平穩。
然後她模糊地感到,自己的理智能及時制止住那顆差點失控的內心,是因了那響起在耳邊,不,是直接從靈魂深處而來的,那一句令人無比心安的——
箏兒,不可以。
剛纔是誰在跟我說話?
剛纔是誰把墜崖的我,穩穩接住,捲入了大海的懷抱去安撫?
就好像母親呵護着女兒一般。
湛藍箏困惑地摸了摸臉,爲何又是淚流滿面?
她用紙巾擦乾,再擡頭的時候,感到好不容易纔得來的心靈平和,又被趕走了——被眼前這一位不知啥時候跑來的傢伙給破壞了。
“你來幹嘛?”湛藍箏沒好氣地說,“不會也是要爲我上週缺席,來找我算帳的吧?”
但是無涯上仙僅僅是安靜地注視着她,微微悵惘。
湛藍箏說:“黑烏鴉,你傻啦?!”
靠!一個老師剛剛精得可恨,另一個老師目前癡呆到可笑。今天是啥個日子啊?
無涯嗯了一下,似是回神。
“沒事了?”他打量着湛藍箏,“你方纔……情緒太過激動化,體內的力量被黑暗左右,有點失控,甚至有魔化的危險。爲師感應到了,過來看看你……還好,已經無礙了。你握着法杖,是湛家掌門,若是控制不住力量,結果將會很慘烈。”他沉沉道。
“哦呦。您的感應力量好強哦。”湛藍箏譏笑,“把這本事用到斬妖除魔上好嗎?別老趕在那最後一刻跑來逞英雄,哄誰玩啊?”
她背起書包,無涯道:“跟你的導師鬧翻了?”
“其實我也很想和你鬧翻啊。”只是你不給我這機會。湛藍箏在心底補充。
無涯說:“書是要讀下去的。老師也還是你的老師。”
“不給她個教訓,難解我心頭之恨!”湛藍箏宣佈。
“嗯?”無涯微微一笑道,“準備去找校長?找院長?副院長?還是要用你那些下三濫的手段,從匿名信到披馬甲上網發帖罵人?或者給人家打騷擾電話寫恐嚇信?再擰個氣門芯,往辦公室大門口貼小人?”
湛藍箏鄙視道:“口胡!那是我年幼無知的時候用的招數。其實是勞心勞力還解決不了問題。這回……”
想了想,“私下刁難就算了,她是老師我是學生,我給她逞威風的權利。但是她當衆羞辱我,我絕對不能忍了。我是學生,奈何不得她,但是她還真當全天底下都沒人能奈何她了嗎?我也不要她命,不傷她身,不毀她名譽,給我學分,再把她趕走就好了。”
無涯擡擡眼皮,“打算怎麼做?”
“和你無關!你回去煮開水玩吧。”湛藍箏扭身就走。
無涯輕輕搖頭,這個孩子,知道尊重學校的老師,卻從不尊重我這個師父,真是天然牴觸呢?
雖然她根本不知道,當年的一切……
他扯出一個苦笑,又望着湛藍箏遠去的背影。
你心心念唸的寶貝,剛剛差點,就走上了我們都不希望看到的,那條殺戮之路了。
如果不是……
可我來了,卻還是趕不上。
紅塵無際,不易的緣分,就要如此執着地錯過嗎?
碧光一閃,無涯也隱去了身影。
一個小時後——
湛明儒正在書房專心批閱着文件,忽然聽到外面一陣騷亂,然後感應到門前法陣被粗魯踐踏,他立刻戒備起來捏了殺訣,見得大門被猛烈推開——
湛藍箏大步進來,咣噹又關了門,還撂上鎖了,她繃着臉,一對眼圈紅通通的,好像讓洋蔥嗆到了般,開始閃着晶瑩。
湛明儒鬆開了殺訣,又怒道:“湛藍箏!你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了!病剛好就開始原形畢露,是不是又忘了捱打的滋味了?!你欠家裡不止一頓打了,想今天都一次嘗完嗎?”
他說話間,手已伸向了放着藤條的抽屜,卻沒料到湛藍箏揉了揉眼睛,肩膀抖上幾抖,再擡頭的時候,剛剛那張還繃緊的小臉,轉瞬就已扭到一起去。
“爸……”她又抹抹眼睛,用少有的,軟軟弱弱的聲音嬌嬌道,“爸……”
淚水很配合地涌出來,眼圈通紅,楚楚可憐。
“爸……”眼淚嘩啦啦,控制不住地涌出來,她哽咽地,不住地去抹眼淚,“爸爸,我……我讓人給欺負了……有人欺負你女兒,有人敢欺負你女兒了!”
湛明儒也罕有地怔住了,準備拿藤條打人的手,便伸給了女兒。他不覺放低了聲音道:“箏兒,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來,給爸爸說。”
湛藍箏立刻湊過去,抱着湛明儒的胳膊,只斷斷續續地哭道:“老爸,老爸,你女兒我這回……這回讓人公然羞辱了……”
湛藍箏有個特點,正經的不一定能記住,雞毛蒜皮的那一定會很清楚。當下一面抹着淚花,一面將蕭婷對她私底下的不斷刁難,口頭諷刺,故意加重任務,還有今日當衆羞辱的事情,原原本本,一樁樁細述開來——細緻到蕭婷的每根頭髮絲當時的地理位置,她都能給安個座標。
湛明儒摟着女兒,臉色已愈發陰沉——從聽到女兒那句“她叫蕭婷,是個剛從美國跑回來的極品JY,更年期老婦女!”開始,他的目光就冷峻了起來。聽到最後,他面上已是暴風驟雨前的寧靜了。
“箏兒,別哭了。”湛明儒溫柔地用乾淨手帕給女兒擦擦淚水,“你換導師的事情,怎麼沒及時告訴爸爸?”
湛藍箏使勁掉着眼淚,嗚咽着說:“嗚……我懶的說了嘛,你女兒我都這麼大了,這點事情還用麻煩家裡嗎?其實我早就忍不住了,可她是個老師啊,我在學校就是個普通學生,她捏着我的成績我的學分我的學位啊……我能拿她如何啊……我又不能殺了她,更不能違背祖訓和規矩,去放鬼嚇唬她,而且,而且她還挺受別的同學歡迎,可她就是針對我啊!”
湛明儒溫柔而不失嚴肅道:“這件事情你早就該告訴爸爸,若是早些說,又怎會委屈了大半年,今日又怎會如此受辱?箏兒,爸爸早就說過,不要以爲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你還是個年輕的孩子,很多事情根本應付不來。可你總是不聽話,非和爸爸爭,吵,鬧,讓家裡人都不舒坦。看,今天的事情,你能怎麼辦?最後還是得求回家裡來,求到我這裡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老和爸爸頂着來呢?”
嗯,你把我的權力拿走了,我手裡又沒權,遇到事兒了不好處理,難道我還真去貼大字報送個匿名信啊?我說老爸啊,明明是你紅果果地搶走了我的文物,現在居然還敢笑話我沒歷史了?人啊人……
湛藍箏又想,其實也無妨,既然現在有人能幫我解決問題,那我幹嘛不悠哉遊哉地睡個好覺,讓別人替我辦事去呢?衝鋒陷陣不是掌門該做的嘛!老爸啊,既然你如此之熱愛鬥爭事業,那就去和那隻同樣精力旺盛的金殼子海龜打去吧。
她也不回答湛明儒的話,只抱緊了湛明儒的胳膊,臉蛋揉來揉去,嘴巴里只管含糊不清地撒嬌。
湛明儒見這個一再挑釁自己權威的倔強女兒,今日竟能如此地乖順可人,低頭向自己服軟求救,他心裡那些不滿和怒氣,便也都散乾淨了,只心滿意足道:“好了,放心吧,爸爸知道了,會去處理的。學分和學位的問題,你完全不用擔心。只是以後你得吸取教訓,學校再好也比不得家裡,朋友再親也親不過家人。胳膊肘別老往外拐,跟家裡人別老橫眉豎眼。和和氣氣,尤其是要聽爸爸的話,有什麼不對的呢。”
嗯,掌門幹嘛要聽族人的話呢?
湛藍箏心想着,只乖乖地“嗯”了一聲,她見湛明儒的神色愈發柔軟,就趁熱打鐵,軟綿綿地說:“爸啊,你女兒今天好可憐,受了欺負,就想着回家,知道家裡有親人,有靠山。可一摸兜,立刻悲劇了,我連回家的路費都沒了……爸,我媽現在好小氣啊,她給我的銀子越來越少,弄得我都要餓肚子了……我是不是比以前瘦多了?你女兒我,現在就跟那活在舊社會貧民家的小多餘一樣。”
湛明儒淡淡道:“錢的事情,別怪你媽媽,扣錢是我要她做的,就是得治治你的大手大腳和任性不聽話。既然不夠用了,一會兒我讓你媽媽再給你轉上五萬,半個月的時間應該足夠你用的吧?”
五萬?!半個月?!
湛藍箏差點睜着眼睛樂暈過去。
天大的喜事啊!
“今天就在家裡住吧。讓廚房做些你愛吃的,補補身子。” 湛明儒補充道,“事情沒解決前,你就先別去學校了。省得和那個蕭婷有接觸。”
又在家住?又得看着那幾個大傢伙和小傢伙的臉?
沒關係,今天我老子對我好了,一會兒把父慈女孝的場景搬到飯桌上去,氣死那幾個看我不順眼我也看不順眼的大傢伙和小傢伙們!
總之,銀子沒到賬,海龜沒解決掉之前,先穩住我老子好了。反正那邊也沒大事;有大事,曉白會解決;他解決不了,就去找黑烏鴉解決;都解決不了的話……
嗯,如果黑烏鴉都解決不了,那麼我就能解決了嗎?寫好遺書等着集體over吧。
“箏兒。”湛明儒又道,“那個蕭婷……”他沉吟着,“和你聊天嗎?”
“沒有,就是指揮,訓導,諷刺。”
“她不問你家裡的情況?也沒和你說過她的背景?” 湛明儒盯着女兒的眼睛,問道。
湛藍箏搖頭,“純學術加上純挑釁。”
“她是哪個大學畢業的?當年怎麼出的國?”
“不知道啊。她不說,我也懶得查她。”湛藍箏的心已經飛到了五萬紅彤彤上。
湛明儒輕輕點頭,“洗洗臉回房先休息會兒。幫爸爸一個忙,讓你二叔過來一下。”
他看着女兒乖乖地走出去,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蕭婷……
你是欺我女兒呢?還是在欺我呢?
他冷笑了一下,湛明磊敲門進來,“大哥?”
湛明儒示意他把門關好。自己坐了下來,端詳着自己的弟弟。
“二弟。最近沒和弟妹吵架吧?”
湛明磊漠然道:“大哥你該知道,我和她沒什麼好說的了。以前爲了阿垚的成長,彼此還能裝得和氣一點。而今阿垚也離開了……”
“還有露露呢。”湛明儒溫和道,“露露雖然是明嫣的女兒,但早就過繼到你和弟妹名下了。說起來,弟妹很愛露露啊。你這個做爸爸的,可有點不夠關心女兒了。”
湛明磊古怪
地笑了笑,“女兒?明明是外甥女,非要我當女兒看?她陸微暖自己有問題,生不出孩子,又和明嫣要好,就想方設法把露露要過來,不過是爲了個名分,好穩住她在咱們家裡岌岌可危的地位罷了。她一向心機深沉,虛僞地可惡。我本以爲她害了那麼多人後會有所收斂,沒想到她連阿垚都不放過……若不是因爲明嫣的勸和,若不是爲了露露在家裡別太尷尬,阿垚出走那天,我就會跟她離婚,把她趕出湛家!”
湛明儒意味深長道:“你心裡有數就好。別再讓她動什麼手腳了。父親退隱前,再三叮囑過我們兄弟二人要同心協力,防着點她們。讓她害走了阿垚,已經是我們有愧父親……還有她最後的囑託了。”
湛明磊臉色黯然,說:“忘不了。不過有大哥全權處理就好了。我只想穩穩當當過完這輩子了。”
“別太消沉了。”湛明儒微笑道,“箏兒讓導師給欺負了。學分可能沒有了,這事情得跟學校交涉一下,二弟,你跑一趟吧。”
“沒問題。”湛明磊道,“哪個導師這麼厲害?能欺負到我湛家的掌門?箏兒那孩子可不是個好欺負的啊。”
湛明儒淡淡地說:“是個老熟人了。”
湛明磊一怔,湛明儒道:“楊安回來了。”
湛藍箏高高興興地走在回房的路上,湛虛衡在樓梯上喊道:“姐啊。媽媽讓我問你,你中午是要吃洋蔥了嗎?”
“誰說的?”湛藍箏心情愉悅地對親弟弟道。
湛虛衡說:“你最好還是說要吃洋蔥,因爲你剛剛跑到廚房把家裡的洋蔥都給剁碎了,媽正在廚房生氣呢,還是小愛給勸下去了。”
湛藍箏狠瞪湛虛衡一眼,湛虛衡莫名其妙道:“不過姐啊,你剛剛一回家就跑去剁洋蔥做什麼啊?不怕辣眼睛,弄得淚汪汪啊?”
“湛家掌門說,湛虛衡,回屋學習去!”湛藍箏命令道。
回房後,湛藍箏發現鳳曉白打過她的手機,她給回撥過去,先嘰嘰咕咕把今天的情況給說了一遍,鳳曉白跟着她一起聲討又一起爲湛藍箏“唆使”老爹出馬的妙計讚歎一下,而後鳳曉白很正經道:“昨天接生意的專用手機沒電了,充好電後,發現有一條生意短信,就是上次那個駕校教練周琛力,他說他重新上班了,但是古怪還是有的,所以迫切希望你能在週五的時候去看現場。還說希望再買一個護身符。我已經替你答應了。”
“哦。我知道了。沒問題。”湛藍箏輕快道。
“另外丁小剪打過家裡電話,要和你當面談談打廣告的問題。湛藍,你還真要給天外居打廣告……”
“當然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天外居一定要做大,要打出名聲,要在玄黃界佔有一席之地!這事兒我不好在家說,到時候回去慢慢商量。”湛藍箏道。
“嗯……還有一個消息,是我剛剛得到的。” 鳳曉白說,“有關周琛力的委託。”
“別告訴我,他又給取消了,我可等了兩週還多呢。如此耐心也是看在他花錢買符咒的份上。”儘管紅彤彤當天就被丁小剪剝削了一半。
“恐怕不得不取消。或者你願意無償服務。”鳳曉白沉沉道,“孫橋用程澄的手機,給我發了條消息,周琛力死在車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爲了避免誤會和不必要的驚喜與驚嚇,我必須重申的是,明嬋確實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