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並沒有人誇獎我是一個“聰明的小孩”。
這大概是由於弟弟的關係,他的存在突出了其他人的平凡,尤其是同樣父母生下來的我。
我並不嫉妒我的弟弟,我發自內心認爲平凡無奇是一件很好的事, 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個平凡的人,像我平凡的父母那樣。
我叫林夏生,弟弟叫林冬生,一個在夏天出生一個在冬天出生,這麼兩個隨意的名字。我十歲的時候已經初一了,弟弟也初一,他才八歲,他是所有人口中的“神童”“天才”。
我很愛我的弟弟,每天早上我騎着自行車飛馳,下坡從不踩剎車,我的弟弟坐在我的身後,抱緊我,嚇得不敢閉眼。
弟弟說,姐姐,我有種我閉眼我們就會摔倒的錯覺,姐姐沒有我可不行。他還這麼小,個子也沒有我高,長得像個女孩子。
我不愛說話,上學之後沒有朋友,他卻很是活潑,我很感激上天賜予我一個弟弟,讓我可以不用那麼孤獨。
跟我同一個年級的弟弟夢想成爲一個醫生,他經常拿着家裡的剪刀和縫衣針線對着爸媽買回來的肉類鼓搗,他把豬肉做成玫瑰花的樣子,一把小小的美工刀能把豬肉切成薄如蟬翼的片狀,把雞肋骨磨細做花杆,用曬乾的老鼠肋骨做葉子。
弟弟喜歡老鼠的骨骼,我們家離學校很近,他經常提着捕鼠籠去食堂後面,然後帶一大堆老鼠回來。
當然這些都發生在父母不知道的情況下,我的父母是虔誠的佛教徒,他們內心是恐懼殺生的,他們不強迫我跟弟弟吃素,但他們自身是嚴格的素食主義者。
我不喜歡老鼠,它們在下水道和油污裡生活,讓我覺得很髒,我的弟弟雖然戴着幾層手套去碰這些東西,還是讓我覺得反胃。
冬生有着世界上最好看最完美的一雙手,白皙,纖長,骨節分明,就連血管都像畫一樣分佈在他幾乎沒有細紋的手背上,他的皮膚很薄,讓我有種透明的錯覺。
我每天都逼他洗幾十遍手,我的書包裡總是帶着消毒洗手液和護手霜,當他洗完手,我會仔仔細細幫他擦上護手霜,然後冬生就會說:“姐姐,你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女孩子。”
你看我的弟弟,他的眼睛閃亮亮的,還總是說讓人愛聽的話,譬如“媽媽我愛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舅舅留鬍鬚跟明星一樣帥”,“阿姨每天都穿這麼好看街上的人都移不開眼”,“因爲老師教得特別好我才能考出這樣的成績”。
這樣的冬生走在哪裡都是所有人的焦點,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歡。
可這樣備受寵愛的弟弟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小孩,他坐在自行車後面會害怕,晚上總是偷偷鑽進我的被窩,他認爲世界充滿着危險。
他的寶貝盒子上了三把鎖,更是將盒子鎖在抽屜裡。我的父母非常注重小孩的隱私,即便如此冬生還是缺乏安全感。除了他之外只有我看過那個盒子,那裡有無數的老鼠肋骨,夾雜着一些雞肋骨,都被他刷得乾乾淨淨曬乾了保存起來。
年幼的八歲的弟弟,認爲肋骨是人最重要的地方,保護着受傷了就會致命的臟器,這些肋骨是弟弟的鎧甲,能夠保護着小時候就算熟睡一點動靜就會驚醒哭泣的弟弟,有了這些鎧甲,弟弟在我的被子裡安然入睡。
冬生的頭髮是亞麻色,他躺在我旁邊,手放在我與他中間,他說:“姐姐,我要變得多聰明纔可以呢?”
我看着他深茶色的瞳孔:“阿生,平凡不是一件壞事。”
“那什麼纔是壞事?”他問我。
“沒有絕對的壞事,存在即是合理。”我說。
“好想快點長大啊。”弟弟說,他眨眨眼,“姐姐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嗎?”
我握住他的手。在這樣的夏天裡他的手都是冰冷的。
“我最近老是做夢,夢到一個有白色翅膀的人在我耳邊低語,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臉,”弟弟說,他的眼睛清亮透徹,“他一說話,我的心臟就猛烈跳動,長着翅膀不就應該是天使嗎?”
我沒有回答。
初一的時候我還沒有察覺到弟弟的異常,那時候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很混沌,周圍的同學有時候因爲父母不給買遊戲機或者想要的玩具惡狠狠地發誓要殺掉他們,還有胖胖的少女手腕上的刺眼傷口。
我的弟弟成績非常優秀,十分討人喜歡,在我十一歲生日那天,他很神秘地說要送給我一個東西。
我們在跟家裡人吃完飯之後出了門,我載着他去了我們經常去的海邊。
從我家騎車去海邊二十分鐘就能到,那裡的小片叢林裡有破舊的小房屋,那是我跟冬生的秘密基地。
那天他滿臉笑意打開一個水桶上的蓋子,我看見裡面有隻很大的魚在裡面遊着。
那條魚肚子很大很大,大到好像肚皮要變得透明,被它那雙青灰色的眼睛盯着我感覺很不適應。
冬生戴上手套,把它翻過來,我看到魚肚子上有拉鍊一樣的東西,我以爲是我看錯了,冬生狠狠抓住這條魚,把它撈起來。
我看到了魚鼓鼓的腹部,上面赫然一條拉鍊縫在肚皮上,針腳十分仔細,像是機器製造出來一樣。
魚青灰色的眼睛盯着我,我突然有點反胃,它的肚子大得那麼怪異,像是從噩夢裡出來。
“打開拉鍊。”冬生興奮得說。
我吞了吞口水,搓了一把手心的汗,迅速地拉開了拉鍊。
一股花香伴着腥臭味衝進我的鼻子,我看到魚的肚子裡塞滿了藍色的花朵,與臟器擠成一團,表面還有一些血塊。
我連忙合上拉鍊,無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我差點吐出來。
弟弟興奮地將魚放進水桶,他似乎有星星的眼睛看着我:“怎麼樣怎麼樣姐姐?你喜歡嗎?是不是很神奇?”
“這就是在做壞事!”我的分貝有點大。我有點生氣,我最討厭有臭味的東西。
冬生眼眶一紅:“這怎麼就是壞事了?你明明說沒有壞事的!”
我不想理他,自顧自跑出破舊的房子。
冬生一直緊跟我,在後面輕聲哭泣。其實冬生並不是愛哭的小孩,在我印象中他幾乎不哭。
他求我原諒他,靠在我身後一直哭,到家裡的時候淚水把我的後背衣服都打溼了。
我沒有辦法不原諒他。在父母心中我一直都是乖孩子,我不想讓他們覺得我欺負弟弟了,而且冬生並不是想讓我不高興。
那晚冬生一直緊緊握着我的手,我很快睡着了,醒來他還是緊緊握着。
那條魚的腥味在我鼻子裡好幾天才散去,我一直以爲魚是沒有感情的,直到我看到那隻絕望的青灰色眼珠。
這也是我意識到冬生有些異常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