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嫣沒有走進那間破廟裡, 而是站在大門前冷冷看着樂染,始終與他保持着一段距離。
樂染見他不說話,自顧自道:“不是你設計將我送進這裡的嗎?你應該開心纔對不是嗎?怎麼連話都不會說了?”樂染說這話原是調侃的意思, 倒不是諷刺, 只是覺得跟付嫣這麼多年, 從沒有相對無言的時候, 即使現在, 他也不想他和她之間陷入沒話說的尷尬境地,自己要死了,他也不想與她陷入仇人的境地。他還是放不下她, 他不想連死都留給她一副落魄的可憐相。
可惜這話在落在付嫣耳朵裡卻是另一番意味了,付嫣道:“沒錯, 是我設局送你進來了的, 但我從不後悔這麼做。”
付嫣的聲音不大, 但落在樂染耳中卻極爲刺耳,他努力撐起身子, 擡起頭,想要從付嫣臉上看出一絲玩笑,就像她每次說氣話,吐出的那些違心的句子一樣。可惜,他從付嫣的眼中只看到滿眼厭惡和冰冷, 眼睛騙不了人……
付嫣接着道:“你殺了二毛, 你騙了我, 我恨你!你該死!”
樂染愣愣看了付嫣很久:“我以爲, 至少你是站在我這邊的, 或者……至少問問我原因……”
付嫣道:“還用問原因嗎?證據擺在這裡……”
樂染道:“就因爲我是妖?”
付嫣不說話了,頓了很久, 才低低道:“我要結婚了。”
樂染睜大眼:“和阿楠?”
付嫣點了點頭。
“你……真的想好了?不是因爲……我才……”樂染強忍着心中蔓延而來的悲傷,低低問道。
付嫣道:“樂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當然是我自己決定好了的。”
樂染道:“好,那麼恭喜你。”半晌,又道:“我正好準備了東西送你,本想着等你……正好當做新婚禮物送你吧!你……過來一些。”
付嫣站在那裡,沒有挪動半步。
樂染笑起來:“我都快死了,你在怕什麼?還是你……心有愧疚?念及舊情?”
付嫣吸了口氣,邁步坦然走到樂染面前,以顯示自己的問心無愧。
樂染將手中沾染了自己血跡的銀簪在身上偷偷擦了擦,伸出牢籠,遞給樂染,道:“我原想着,沒機會送你了,又覺得你帶上一定好看,實在可惜……付嫣,你我此番,便兩不相欠了。”
付嫣看了看樂染手中那隻簪子,伸出手去,狠狠拂落在地,轉身決絕的離去了……
樂染看着那隻簪子掉落在地,滾了滾,沾染上了泥土。就像他那顆初次認認真真交給別人的真心,被人狠狠扔在地上,沾染了一層矇昧的塵埃,再也擦不掉……
樂染笑了,笑的撕心裂肺,笑的痛徹心扉……
之後不久,村中一個瞎了眼的巫姑聽說了樂染的事,慌慌張張神神叨叨告訴衆人,他們觸犯了祖輩不得讓外人進村的囑告,帶了禍患來村子,還收留了他,結果自食惡果,這是老祖宗們發怒了,定要向老祖宗們獻祭表現每個人的決心,並表示絕不會再犯,不然就會招致更恐怖的災禍。
至於如何獻祭?老巫姑意味深長告訴衆人:必得每人用刀,割下那妖孽的一塊肉來,再生食進肚,以顯示“飲其血,食其肉”的不共戴天之仇。
再後來……
“……他們一塊一塊割下我的血肉……”樂染眯着眼笑着:“簡直愚昧至極是不是?”
君未卻笑不出來,始終皺着眉,瞧着樂染身上還未褪去的淡淡紅痕,眼中有化不開的疼痛:“原來,是這麼來的……當時……疼嗎?”
樂染道:“第一刀、第二刀的時候,疼的要死,因爲提刀的,明明有很多是認識的人……後來,慢慢的,也就麻木了……對他們,也只剩下恨了……”樂染悠悠道,語氣淡淡的:“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們,正是因爲他們的毫不留情,纔會有我後來的毫不留情!”
君未輕撫上樂染的紅痕,道:“你把他們全都殺了?”
樂染道:“當然,我怎麼會讓他們活着?我挨家挨戶,挨個撕下他們的血肉,又掏了他們的心,來填補我的傷痕。我要讓他們欠我的,用他們的一切來還!呵,最後,好好的一個村子,屍橫遍地,這便是他們的報應!你說,我是不是太心狠手辣了些?”
君未道:“你便是你,沒有人嘗過你的痛苦,誰都沒資格評判你的對錯。”
樂染笑了:“是啊,沒人知道我當時有多恨。”
君未沉默良久,半晌才道:“那麼,是誰放你出來的?你那時虛弱至此,絕不可能是你自己跑出去的吧?”
樂染愣了好久,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複雜的神色。
當自己奄奄一息,半昏迷的躺在被自己的血染紅的籠中時,響起了一陣開鎖的聲音,樂染下意識蜷縮起身體往後縮了縮,拼勁全力睜開眼,看到的一雙熟悉的噙着淚的渾濁的眼,一雙蒼老溫熱的手附上樂染滿是傷痕的手,樂染甩開,用冰冷戒備的神情瞪着他,想問他:“連你也是來割我的肉的嗎?”但是喉嚨乾裂,發不出絲毫聲音。
籠子前的老人看着滿身傷痕的樂染,滿眼哀傷,以爲是自己不小心弄痛了樂染,便支棱着那隻手,不知該怎麼辦。他知道樂染在看他,手忙腳亂的比劃了一番。樂染看着那個啞巴的動作,突然覺得臉上一陣濡溼,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血,是汗,還是淚了……但與之相處了三年的樂染明白,老啞巴比劃的是:“你是好孩子,你走吧。”
老啞巴深深看了一眼樂染,嘆了口氣,顫顫巍巍走了。
君未道:“你連他也一起殺了?”
樂染笑起來:“那個老啞巴也是好運氣,在我動手之前,自己先翹了辮子。走的也算安詳……好歹有個全屍吧。”
樂染算着數目,將全村一百二十七人盡數屠戮殆盡,將身上的一百二十七塊肉盡數補齊,望了望天邊如血般的殘陽,餘光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間小屋,鬼使神差的,循着小路走了過去,透過窗子,他看見一臉慘白的王伯躺在牀上,嘴角掛着笑,很安詳的樣子……他自從知道樂染被捉的事情便生了病,後來,又聽說村中割肉的做法,便強撐起身體,去村長那裡要了鑰匙,靦着臉比劃着說要去割肉,卻偷偷放了樂染,慢慢悠悠的走回家,了卻了心頭一樁大事,便安詳的離世了,嘴角的笑,也是因爲想着那個照顧自己三年的孩子終於可以自由了……
君未道:“那麼付嫣呢?”
樂染道:“她啊……”
樂染將那個老啞巴埋了,站在那裡看了良久。身後傳來一陣風動。
樂染沒轉頭:“你走吧。我不殺你,我只殺欠我的。”
腰間卻驀然傳來一陣銳痛,樂染轉過頭,看見的是披頭散髮形如鬼魅的付嫣。
付嫣道:“我要殺了你!”驀地,又將刀拔出來,對着樂染的胸口連插三刀……
樂染卻笑了:“一百多刀都忍過來了,你以爲,你這幾刀便能殺了我?”
付嫣用力從樂染身體中拔出那把刀,最後用力捅向自己的心口,用盡最後的力氣,對樂染道:“你、該、死!”
樂染抱住付嫣的身體,封住她殘存的魂魄,又補進自己剛剛吸食的魂魄,對着睜大眼睛的付嫣道:“你說我該死,就因爲我是妖。所以我父母死去,無人同情!我被人割去血肉,便是活該!那麼,我便讓你也嚐嚐這‘該死’的滋味,如何?”
樂染笑了笑,在付嫣看來,那笑容再沒有從前的乾淨純粹,透着刺骨的冰寒,他抱着付嫣,慢慢走向了荒蠻的大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