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錢日生突然想到好幾天沒看到馬先和老楊頭了,便隨口問了問,宋掌櫃只是回了句:“他們在忙別的事情。”但是宋掌櫃接下來的言語讓錢日生最近剛剛放下的心又陡然懸了起來。

“佳夢關的案子發了,現在外頭都在傳郡守去向不明,有人說是攜款私逃,有人說通敵,還有人說被人劫殺,”宋掌櫃悠悠的看着錢日生髮白的面孔,繼續說道:“好在我們現在換了地方,東家那裡已經爲你通了門路,過不了多久咱們就熬出頭了。”

幾句話說的錢日生怦然心動,不由得摩擦着斷指處的關節,“人命的生意最賺錢,只要你出得起價”,師父最簡單的道理自己從未認真記起過,現在他才真的有了領悟。

“大雍、東洛、西昌、北齊境內的江湖人物都在找你們!那個佳夢關郡守賀謹是關中賀家的家主,通敵是大罪,所以賀家肯定也在查,你要小心了,千萬不要想着別的心思,要不然誰都護不了你!”

“你不是說絕不會再出岔子嘛?”錢日生半露在燈影下,過分輕鬆的語氣分不清是笑是怨,反倒讓宋掌櫃有些不敢直視。

他平淡的回答:“東家自會安排的,你不要擅自行動就行。”

銀票出事之前,他總會找機會去宋掌櫃那裡,因爲覺得安全。可如今他連去都不敢去,反而覺得扶風身邊更有保障。他很滿意現在的住所,雖然冷清了一些但是勝在安靜,當然有時也會有人找他。

門外又傳來有人輕輕的呼喚他,錢日生打開門,只見月下一個兒童正笑嘻嘻的看着他,錢日生這纔想起來答應過霖兒帶他看螢火蟲的。

自從錢日生再次出現後,霖兒更加喜歡纏着錢日生陪他玩耍。這孩子特別的粘錢日生,一有空閒就纏着錢日生問東問西,錢日生沒有家人,連父母長什麼樣都沒有印象,長大後便跟着師父成天跟死屍打交道。對待活蹦亂跳的霖兒他只能疲於應付,可孩子的天真爛漫和胡攪蠻纏的依賴讓他有種久違的輕鬆和踏實。

漸漸的,每次跟隨公子出門都會偷偷帶點糖果糕點回來給霖兒解饞,晚上偶爾的也會抱着霖兒坐在門檻上看星星和螢火蟲,或者給他說一些拼湊的神話故事,霖兒問個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上一兩句。

扶風似乎也發現了孩子和錢日生關係親暱,每當錢日生扛着霖兒看鳥捉蟲或者躲迷藏的時候,他偶爾的也會駐足看一會兒,錢日生這時會識趣的趕緊放下孩子,可扶風往往冷笑一下表示並不在乎,反而鳶兒對錢日生說過一次謝謝。

在錢日生的眼中,鳶兒是個溫婉賢惠的女子,哪怕對錢日生這樣的隨從態度都很客氣,她每天就在丈夫孩子身邊操持家務,晚上還會在燈下繡着女工,話不多,卻愛笑,就像翠兒一樣溫柔。作爲公子的女人,鳶兒吃穿用度堅持用自己的,從不用東家救濟的錢,是個極爲硬氣的姑娘。

馬先偷偷告訴他扶風公子的吃穿用度都是“東家”派人接濟,私下關係極好,錢日生閃了對方一眼,心中冷笑嘴上卻不說。

他能確定扶風和鳶兒對於東家是一種依靠而又防備的態度,甚至還帶有一絲懼怕和懷疑,就跟自己如今的心態一樣。他堅信這種矛盾的狀態只有死裡逃生的人才會有。

公子白天的時候脾氣無常,動輒就會莫名的怒罵,或者自言自語的嘀咕個不停,好像真有個人在他身邊和他交談似的,聊到興頭上,甚至他會用右手不停的打自己的左腿,或者做出類似拔劍劈砍的動作,如果不加阻止,隱然就會有些失控的跡象,所以每每這時候鳶兒就會問他:“你剛纔在說什麼?”

這麼一打斷,扶風就恢復如常了,這種陰晴不定的性格讓錢日生每天都非常小心,以至於扶風后來驟然的性情轉變都讓他有些難以置信。

今天的平陽城格外的熱鬧,所有的茶樓酒肆都聚集着議論紛紛的人們,無論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都不約而同的談論着同一件事情,錢日生甚至都不用刻意打聽便已經拼湊出事情的大概。

大雍最近發生一則重大變故,以至於街面上所有的雍人店鋪都默默摘下了燈籠,流傳出來的大雍詔書內容極其簡略:

“五十二年夏六月丙戌,太子疾大漸,上命教養宮內。酉末,太子薨。”

而另一則口耳相傳的流言更加令人浮想聯翩——雍王遇刺。

……

晚上,月光如洗薄雲悠悠,似乎是勾起了什麼,扶風顯得非常安靜。

錢日生大略摸到了扶風的習性,比如在晴朗的夜晚喜歡在院中自斟自飲,哼唱着歌樓裡聽來的曲調,或者輕輕的自言自語;而陰雨天扶風就容易變得有些暴躁,特別是喝過酒後脾氣更是令人可怖。

至於白天,扶風的脾氣就變得非常快,喜怒無常的毫無徵兆,甚至會捏着小銀角像魚餌似的逗着路邊的乞丐玩兒,嘴裡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語,然後丟下銀子用一種厭惡的語調的說一聲“螻蟻”。

可今天的扶風卻有點不一樣,他顯得特別的安靜,幾杯酒過後更是愈加沉默。他半躺在藤椅上,隔着井壁似的高牆仰望星空,目光恬淡的像個陷入沉思的智者,偶爾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人一旦多愁善感起來,脾氣就會變得溫和,公子讓錢日生說一些家鄉的事情解悶,錢日生並不是個善於逢迎的人,可難得對方好心情他也只得搜腸刮肚的硬憋,他靈機一動將胖掌櫃和瘦狗嘴裡的見聞變成了自己的談資。

百姓的事情雖然粗俗平淡卻另有一番風味,連鳶兒也被吸引着坐在一旁,手裡一邊忙着針線活一邊聽的津津有味,偶爾還會問兩句不理解的地方,連霖兒都撐着小臉目光囧囧的當故事聽。

這些田夫野老的見聞竟然讓公子很感興趣,偶爾會插兩句嘴指摘官差的愚蠢和刁滑,有時候還針對某個細節和他爭論。特別是第二天,因爲瘦狗極平常的一個小遭遇,扶風竟然聽的淚流滿面。

“你想家嗎?”

公子語氣冷漠而溫和,眼神讓錢日生想起師父臨死前的模樣,黯淡無神彷彿世間的一切都看透了。

對於這個直白的問題,錢日生心裡竟沒有一絲的波動,他保持着雙手垂立的姿勢站在一旁,不高不低的吐了一句:“不想。”

公子側過來臉盯着錢日生,嘀咕了一句“好個無牽無掛,”然後再也不言語了。

晚上下起了零星的細雨,錢日生坐在屋內盯着天棚卻沒有睏意,清冷的夜色中四周都安靜極了,這時只聽門輕輕被人叩動了兩下,聲音輕的不易察覺。錢日生以爲是耳誤,留神細聽,門又響了。

“誰?”

“開門。”

錢日生略一愣神,分辨出是馬先的聲音,馬先背光站着看不清面目,只是低聲急促的說道:“出來一下。”

當錢日生跟着馬先來到宋掌櫃的酒館,宋掌櫃看到錢日生到了,便指了指地上,赫然橫着一具屍體!

“這位呢,是驛站的龐驛丞,可惜了,昨天他被人砍死在菜窖裡。”

一旁的老楊頭弓腰屈背的站着,沉吟片刻說道:“老龐是東家的‘信鴿’,這可不是小事。”他吸了口煙,言語隨着煙鍋中一滅一亮的火光淡淡傳出:“最近死的人也太多了點。”

錢日生望着角落裡的擔架,要不是周圍都是人,他還以爲自己仍在佳夢關的斂房裡。

“錢仵作,”老楊頭冷不丁的喚了他一聲,錢日生呆愕的轉過頭。

“你是行家,能不能煩勞你來驗一驗。”

身邊的宋掌櫃無聲的遞過來一盞燈燭,隨後目光黯淡的盯着地上的屍體。錢日生接過來仔細的驗看了一番。這具屍體死狀極慘,身上刀痕縱橫,都砍的極深,特別是一道從右肩膀斜劈至胸肋的刀傷,深可見骨。

錢日生凝神認真的看了好一會兒,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他——不是死於刀傷。”

宋掌櫃和老楊頭對視了一眼,馬先在燈下也凝視着錢日生。

“用刀劈砍,特別是胸背位置,傷口應該是兩頭尖小,”他指着傷口做了個滑劈的動作繼續說道:“起手淺,中間深,收手處又變淺。這個傷口上尖下深,沒有收手,而且落手處砍的極深,我從沒見過有這麼深的刀傷。”

錢日生繼而指着屍體上的幾處交錯的刀口:“傷口的刀刃方向有上有下,如果殺手是一個人,其中幾刀就顯得很拗手,如果是多人,傷口又過於集中。”他做着一個持刀動作,按照刀刃的組合比劃着,果然有的動作自然,有的就需要刻意扭着手腕才能做到。

在場的都是好手,道理一點就通,都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一股濃煙噴涌而來,老楊頭的語調壓得低低的:“能看出致命傷嗎?”

錢日生將一道傷口用手並住,傷口整齊的合在一處說道:“活人氣血流暢,被人重砍,筋脈一斷,皮肉就會收縮,導致傷口外翻,所謂’皮開肉綻’。人死之後,氣血停滯,肌肉鬆弛,所以傷口就不會捲起,反而是一條線。所以,應該是死後被人刻意做了僞裝。”

耳邊傳來輕微的衣服摩擦的聲音,衆人都不安的動了動,宋掌櫃沉吟着終於忍不住說道:“錢小哥,不是我太過計較,你是公門中人應當曉得,你這麼一說定性可就變了……”

衆人都心照不宣的互相看了一眼,隨後都一齊盯着錢日生。一旁的馬先反而懂了,他心裡暗罵:傻小子,傷口作僞就說明是他們自己人幹呀!他心裡想着目光偷偷又掃了一眼,悄悄往後移了移身子,不時地給錢日生擠眉弄眼的打眼色。

老楊頭在一旁深深吸了口煙,隨即悠悠吐出:“這不是商量嘛,讓他繼續說。”

錢日生卻心無旁騖,擰着眉頭仔細摸索了一遍終於說道:“他喉結上移,舌根肥大,雙眼凸出充血,是爲暴斃無疑,而小腿處有經脈顯現,腎囊脹裂,可見是重掌之下死於內傷。”

宋掌櫃目光又是一閃,探着身子追問道:“何以見得呢?”

錢日生搜腸刮肚,將師父曾經教的慢慢背了出來,以前驗屍從未用過,他自己也不明白師父爲什麼執意要教這個,而且講解之細比尋常驗屍還要繁雜百倍。

他盯着屍體,背的很認真,師父的面目言語彷彿在他身上附體,連語調上的抑揚頓挫都不禁暗合:“腎足少陰之脈起於小趾之下,斜走足心,出於然骨之下;貫脊屬腎,絡膀胱,由腎,上肝,入肺;經喉嚨,至舌根。”

衆人都神色各異的看着眼前的仵作,彷彿在認真聽一個武學宗室在說拳理,老楊頭更是聽的瞠目結舌,宋掌櫃也聽入了神,馬先則在燈影下偷偷注視着錢日生。

“由傷勢可見絕非死於兵刃鈍器,而是徒手斃命。拳法剛猛必會斷骨傷筋;指法聚力於方寸之間勁透要穴,則內臟淤血凝結而使血脈裂損;只有掌法吐勁纔會震心裂肺,所謂力出掌底崩箭穿心。”

錢日生眼神空洞的直視前方,彷彿看到一個站在另一個人身邊,暗自凝力陡然出手,一掌勢如奔雷直印前胸……

他終於從沉思中緩過神來,見都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頓時又感到無所適從,有些膽怯的迴避着眼光說出最終的論斷:“也就是說——兇手是個精通掌法的人,出手時候應該站的很近,觸之即收而力透腔內,氣血還沒停滯,人卻已經死了,死者手臂舒展沒有蜷縮顯然是意料之外被人偷襲。”

“你是說——”老楊頭側目凝望着錢日生。

“可能是熟人。”

馬先在一旁心中大呼:狗日的,你可太能耐了!

他轉念一想,這次驗屍並沒有召集姚師爺、趙把頭、孫總捕、仇老大這些人,難不成他們心裡本就有數?這個念頭一起,他若有所思的睨了眼錢日生,而對方也目光閃爍的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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