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兒再次噩夢驚醒,想着曾經的往事,曾經的那個他帝釋。
故事要從蘇州開始說道,一座溫柔靜謐的城,古老優美,滿身流淌着哀傷的老故事,一個恍惚,還能嗅出前朝舊事傳奇的餘韻。
李牧兒說:讓我陪你走可好?
帝釋說:你過來。
慕容世家真的很大,要一點點走,一點點看,李牧兒才能勉強辨認清楚方向。曉寒廳,清風雅筑,聽香水榭……一路尋過去,曲曲折折像她忐忑的心情。
黃昏,水榭前的湖裡開滿了荷花,俊朗的男子沐浴在夕陽裡,美好得如同一朵盛開的望日蓮。金色空氣裡他的頭髮細碎光芒閃爍,薔薇的城池無聲陷落在男子頎長的背影裡,迴廊因此好長好長……
李牧兒遠遠下馬,策馬狂奔頭髮被弄得有一絲凌亂,甚至還帶着桃花林的落花,晚風吹來的時候,抖落一地。
帝釋站在對面,他的側面甚是好看。還有他的頭髮,黑得如夜。最亮的是他的眼睛,琥珀似的瞳孔就像盛着世界上所有的憂鬱般黯澤,好似一面湖,薔薇深深掉下去,上不來。
他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於薔薇已經震天動地。薔薇知道自己花癡病犯,於是吃吃地看着他,他並不迴應,夕陽下,他的樣子性感慵懶。
她喜歡這樣的男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場籠罩,她只覺得千般萬般的好。薔薇往前走了兩步,他的眉毛英挺隱約着淡淡的糾結,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輕輕地捋平。
“嗨。”
李牧兒只能叫他嗨。
“來了。”帝釋微微一笑,態度客氣而禮貌。
空氣中散發着春天的甜味,薔薇滿心歡喜。彷彿瞬間又回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心急速地跳,真是難以想像,一句話還會讓人這樣激動。
他聲音好聽,眼睛細細的,嘴角上揚,如同那時的陽光般明媚安好,薔薇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小小的胸腔裡此起彼伏。而就是在那個時候,帝釋的影子倒映在她褐色的瞳孔裡,成了雋永的刻印。
“爲什麼是我?”
是啊,我是怎麼了呢?李牧兒像個孩子一樣握緊了手,漲紅了臉,怎麼了呢?
李牧兒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只是覺得這樣顯得更有誠意,要陪他在一起。
她不知道怎麼跟帝釋說,可能,根本就沒法說。因爲,連她自己都不確定爲什麼要這麼做。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一個多麼冒險的決定。
惡人谷。崑崙山下,正邪脛骨之間。此處窮山惡水,適惡者生。谷內千般惡人,盡是備受江湖唾棄之士。無禮儀廉恥之說,但講倏忽存亡。入世不能,出世不夠。
去那魔鬼地方九死一生,千人中只一個人能回來,但是回來的人,無一不是超越所有,功力高絕。帝釋就是從那裡出來的。也是唯一一個由入世超越出世的人。那清俊的容貌中藏着的絕對的狂烈,那從死亡堆裡磨鍊出來的驍勇,象徵着帝釋曾經經歷了多少風雨。
有女子愛慕帝釋的名頭,投奔相會,稚菊玉佩滿天飛,帝釋視而不見。
李牧兒沒有進機了之前,是一個千燈鎮武館學徒,練拳替師傅跑腿與師兄們插科打諢,偶爾捉個兔子叉只魚打打牙祭,她生活的全部。蘇州成都,相距何止千里,帝釋這等人物是她這種小學徒根本無從知會的。只是歲前開始,李牧兒反覆做同一個夢,夢裡有人詳細講述帝釋的事與她聽,前塵後世一應俱全。有時會有情景在夢裡閃現,無外是風姿綽約的兩人,豔妝華服,並轡而行。
驚醒後李牧兒便存了幾分心思,私下託人從行腳商人處打聽,得知世間真有帝釋這樣的男子。當下便拿出多年積蓄湊足盤纏,星夜兼程趕來。
一見,傾心。
李牧兒答不上話來,她也不清楚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迷戀上這個神一般的男子。生命裡有太多的不可言說,無法給它們合理的解釋。
這夜晚對李牧兒來說,最痛苦的,不是控制不住心跳,也不是忍不住的眼淚,而是面對着她喜歡的男子,卻沒辦法去迴應他。她忽然覺得一切變得荒謬。感情和生活一樣,任何兩個人的開始如果都那麼輕易,就會顯得不夠珍貴。
誰都可以輕佻地製造出曖昧,但絕對不會是美好。
李牧兒看着帝釋憂傷的眼睛,淡淡微笑的脣角。她知道那微笑不是真的。天知道她是那麼地想讓他快樂。
站在他跟前,李牧兒把自己的感情往喉嚨裡咽了咽,然後裝作很平靜的樣子說出這句話:
“一見鍾情是不是有些扯淡?”
帝釋複雜的眼神看向她,薔薇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一切。
李牧兒說,讓我陪你可好。
帝釋說,我成親了。
他說話的時候,一些清澈的氣息隨着他吐出的字符圍繞在李牧兒身邊,是太過敏感了嗎?她忽然感覺眼前這個男子始終無法對她笑得溫煦寵溺,倏忽之間,她涌起莫名的憂傷。
她知道他想告訴她,他心裡已經有人住下了。
這樣說是不是太過殘忍,可是我該怎樣對你或是自己交代這情緒?
帝釋原本以爲感情是可以忍耐的,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以爲將愛情埋在不見底的深淵,它就會悄悄地死去。可是在他的心裡那破土而出的藤蔓將他纏的無法呼吸,帶着一種不死的絕望,像疲憊生活中英雄的夢想。
他知道單戀不好,可是有許多事情都不好,他還在做。比如,本不應該在一起的兩個人,卻放肆的想地老天荒。
他問李牧兒:“讀過《邊城》麼?”
《邊城》?
他的聲音清亮而溫和,李牧兒心頭卻迷惘一片,彷彿忽然有風起,吹動心頭樹影,千搖百轉。
“老大和老二,你更中意哪一個?”
“我不知道,我不是翠翠。”
李牧兒心裡說,我寧願做老二,翠翠一輩子心裡都是他。
月光清脆的夜色,他的臉像這世上最精美的雕刻,更被那一襲暗紅色的袍子襯托得有如美玉。李牧兒睫毛翕動,眼裡浮起迷霧。
帝釋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聲音像是醇酒,有一種醉人的力量:“丫頭,你何苦如此!你善良、真誠、聰慧,無論在哪裡,都會有一個好的歸宿和人生。”
她狠狠搖頭,啞聲道:“我只想,陪你,在你身邊。”
他只是輕笑一聲:“你值得擁有幸福,但不是我。”
李牧兒胸口堵得難受,像壓着萬斤重石,她一時只覺得自己像是脫水的魚,空氣黏.膩,使她即將死去,心裡的猜測更像是一把鍘刀,一刀下來,必要身首異處。可是她管不住要去證明這猜測的念頭,無望似的問道:“那麼,你待如何?”
他使力握了握她的手:“傻丫頭,爲了我這麼個人,不值得你如此傷心。我意已決,你也終究會找到一個值得你喜歡的人。”
之後便是久久沉默。
李牧兒心很疼。面對自己喜歡的人,分明感受得到的悲傷卻無法撫慰,李牧兒心很疼。彼時的帝釋是她最舍不下的,亦是她最受不得委屈的部分。
天邊盛開的薔薇花像血染過的曼陀羅,悽美,卻無法溫暖你的心。
帝釋起身告辭,就在他轉身的一霎,看見背後的李牧兒不停地顫慄,像寒風中隨時能被颳走的枯葉。她緊咬下脣猶如頑童的驕傲,他原本堅硬的心微微顫了。
人真是感情的動物,而感情又是那麼脆弱的東西。
沒有人知道,睥睨天下如他,需要的並不是朋友或者陌生人偶爾伸出的溫暖的手。
他一直在逃避,假裝看不到,即使看到,也只是看到它的一部分,然後自以爲是地以爲心臟足夠堅強到可以抵禦一切。
可是他卻忘記,人最柔軟的部位也是心臟。
帝釋嘆一口氣,李牧兒的目光明澈執著,執著得讓他只能無奈地笑起來:“丫頭…”突然就伸出手,在李牧兒的臉龐上輕輕撫摸。
李牧兒幾乎屏住呼吸,耳朵真真地聽到他說:“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麼?”
他的眼神充滿慈悲,像溫柔的佛,一遍一遍地刻印在薔薇的記憶裡,讓她窮盡終生也不能忘卻了。
李牧兒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喜歡上你了。”
就像是一句下了蠱的咒語,她只能任由他的手貼在她滾燙的面頰上,那種熱度,再也沒有退卻過。
四月荼穈香。天和地都懵懵動。
清風爲鑑。萬物爲佐。
愛情總是殘忍的,而現實比愛情更殘忍。
很多次薔薇在夢裡見到帝釋。
夢境裡一片黑色望不到盡頭,像是夜幕突然從天空墜落,悄無聲息。她跟在他身後走,然後漸漸地跟不上他的腳步。追着追着,他的身影逐漸消散在一片黑霧裡,不見蹤跡。
李牧兒在夢中抽泣,聲音越來越大。直至哭醒,然後鼻涕眼淚完全失禁……
這是你給的最溫柔也最殘酷的囚禁嗎?
她知道自己每天這個時辰徘徊在這片湖邊,是故意的。
皎月清風還在,他纔不會那麼快忘記她。
這蛛絲般纖細卑微的希望,她捨不得,留着,忍着,念想着,直到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
她明白自己病得不輕,而這病似乎永遠都不會好了。
長夜漫漫,等待一扇永遠不會開啓的窗,思念就像一縷無主孤魂,不知落在哪裡纔好。唯有不斷絮念他留下的那幾句簡單的囑咐,捕捉他的一些氣息,算是憑據。
想人是硫酸蝕骨,她一夜夜消減着。
還是想他啊。
那個說喜歡上我的男人,還在喜歡我麼?
她覺得他們的心,在某一個瞬間是完全相通的。他與她,都是那顆寒夜裡的星星,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那麼卑微,那麼渺小,那麼容易,就被幸福的人們所遺忘。
殘月如鉤,仰頭看時,那清冷的月色洇成一絲一縷的輕煙,她終於明白,單戀,是最孤獨也最痛苦的化蝶。
她也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立場,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每當她想到帝釋在夕陽裡落寞的樣子,想到他眉宇間寂寥的剎那,想到他和她說話時恍惚的失神,她總是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纔會令如此出色的他,悵然若失。
而她,像一塊一塊溼答答的陰影一樣,罩在他們之間。
李牧兒沒有任何憑證,但那個夜晚,她在他離他很近的地方,四周瀰漫的混雜氣息告訴她,她被珍惜過,她相信帝釋給予她的沉默是他感情的一部分,只不過他們都無法跨越自己本身。
人生變數不定,在這未知的巨大空間裡,渴望安定。沒有一望到底的未來,至少他們都是性情中人,纔想要溫暖彼此。
慕容世家。
那塊龍飛鳳舞的牌匾後緊鎖着旁人看不懂的情深。
李牧兒圈起手臂,將自己收在懷裡。
眼前突然生出錯覺,像是有雪從天空落下來。
她閉上眼,寧願相信這是真的。這樣她就可以欺騙自己,是因爲寒冷而抱緊——再也找不出比這更完美的理由。
慕容山莊,我不會再來這裡了。李牧兒心裡篤定,一輩子,用記憶去汲取一個瞬間,已經足夠。
雖然她很願意留在這裡,和他,手牽手,肩並肩,漫步在這裡,不去理會那些煩擾的俗世。但是她一個人的腳步如何舞得出兩個人的蹁躚,她來只是爲了那個可以共她劍舞的身影。看得到也好看不到也罷,就離開吧,就忘記吧,乖乖地回到那個屬於她的軌道中。哪怕任何地方都不如這裡荷塘春韻,夕陽姣好。
她無能爲力,她依然是那個明澈虔誠而現實的李牧兒。
也許她只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有音樂一樣讓人歡快的腳步聲,還有一個男子好看的笑容……
我。
愛。
你。
是那時的她多麼想告訴他的一句話。即使最後物是人非,她也記得。
走出慕容山莊,深呼吸,李牧兒努力控制情感,這樣的分離,現在開始,她該習慣。
蘇州城溫暖的陽光裡,江湖眷侶來來往往夫妻恩愛,李牧兒吟詩彈琴刺繡作畫,一個人的孤單被無限倍放大。
她在喜歡的城市裡做着喜歡的事情,等着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喜歡的人。
有歌聲淡淡地唱。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我總是在這裡盼望你,天空中雖然飄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李牧兒把自己的心情綁在鴿子的腿上。
——“我想我有太多的情感,纔會這樣持續不斷的難過。我希望他做像風一樣自由的人。而我願意站在大大的陽光裡,假裝自己是株薔薇,對着他,微笑。”
——“大抵所有愛情都是類似的結局,因爲不完整所以很美好,讓人生出眷戀。擁有許多笑容和回憶就可以了,可以憑藉這些來度過剩下的人生。若不曾遇見,便不得體會這份情感。”
——
謝謝。
謝謝可以遇見你。
謝謝這份情感。
謝謝在一起的日子。
她真的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她記着他的話:即便分離,亦要笑着。
她相信,愛會重逢。
她忽然想到那樣一句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就靜靜地笑了。
從此之後李牧兒也只能在夢裡去見這個男子,從此之後李牧兒變的也不再像以前,沒有他,人活着着,心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