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前先溫馨一回
【三十七】
最近李焱的身體全然不如前幾個月的時候恢復得很快,那些精貴珍奇的藥,彷彿都不如之前有效,唯有臉上的傷幾乎都好了,新生出來的嫩肉顏色較別處要白皙些,楊衍書說,再過些日子就好了。
而梧桐城的天氣雖說溫暖如春,這麼一段日子來,卻是在悄然轉涼。
他時常會在夜裡痛醒,楊衍書在他牀邊擺了一張軟榻,夜裡也不敢輕易走開,但李焱見他睡夢裡也是疲憊的樣子,怎好得意思又吵醒他?
這夜裡的風卻比平時大些,不知道怎麼的吹開了一扇窗,那風若在平時也不過如此罷了,可現在對李焱來說,簡直就是刺骨,他痛得全身出汗,不多時身上的衣衾合着被褥,都給浸溼,等汗水一涼,越發地冷了起來。
饒是這樣,他還是不想叫楊衍書,只得輕聲地在被褥裡喘氣,誰知楊衍書卻聽到了,猛然地睜了眼睛,起身過來往他被子裡一探,倒抽了口涼氣,忙施法將牀褥弄乾,又關嚴了窗,然後令人取藥來。
楊衍書點亮了屋裡的燭臺,室內明亮了許多,他解開李焱身上的褻衣,以掌心溫熱了藥,自他胸腹處抹開,慢慢地揉散,道:“我就在旁邊你也不叫?讓我說你什麼好?”
李焱勉強笑道:“看你睡了也皺眉,每日陪着我,什麼都要你做,你不累,我看着也覺得累了。”
楊衍書聽了,也不答話,只是輕輕地按摩李焱的右臂。
李焱又道:“楊衍書,我這樣又能挨多久呢?”
楊衍書終於開口,卻只道:“別吵。”
李焱自己心中也涼了半截,他想,就算不說,那些事實是從來不會變的。
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是清楚,那些逐漸自體內消逝的生命力,他自己清清楚楚地感受得到。每晚睡時都會想,是否這樣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過來?
楊衍書給他按完了右臂,又開始按摩發痛的左臂,被他手指碰觸過的地方,都是溫熱的。
李焱道:“楊衍書,對不起,你這麼用心救我,若我死了——”
楊衍書的手一頓,可李焱說到此處,哽咽了好幾回,怎麼都說不下去。
最後楊衍書道:“你要對我抱歉的事也多,並不差這麼一件。”
李焱見他目光平和,專心致志於他的手臂,心中百感交集。
雖然天氣涼,府邸裡的氣氛卻是火熱,這天楊衍書陪着李焱曬太陽之時,有個小婢捧了一匹極好的紅綾來請楊衍書看,楊衍書眼皮子都不擡:“滾出去。”
那小婢極爲難,跪下道:“公子恕罪,雪凰小姐令人拿來,要奴婢送給公子過目,若拿這個做喜服公子不合意,自有別的再來挑揀。”
楊衍書還是像看都不想看的樣子,只懶洋洋地道:“這個便好。”反正再送多少來,他也懶得看。
雪凰這次竟然是鐵了心要嫁,無所謂,她敢說要嫁,他也就敢說要娶。
那小婢退下後,李焱道:“最近到處都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楊衍書只笑了笑。
李焱想起方纔的紅綾,又道:“那顏色也好,比宮裡的也不差了。”上面的繡工也鮮亮精緻。
楊衍書道:“你這麼喜歡,倒是拿一匹出來給你做衣服穿好了。”
李焱也笑出了聲,道:“尋常時候誰又穿那個呢?不過婚嫁喜事才穿那等顏色。”
那樣濃豔的正紅色,看了也叫人覺得喜慶非凡。
楊衍書猶自笑。
李焱道:“你可是要娶親了?”
楊衍書道:“你聰明過了頭。”
李焱咀嚼完他這句話,又道:“可是我不該問這個?”
楊衍書道:“沒有,我是要娶親了。”
李焱不由得“啊”了一聲,後來似乎覺得自己似乎失態,立刻抿了脣不再說話。
楊衍書又道:“沒關係,我喜歡的是你。”
聽見這話,李焱紅了臉,他道:“真叫人奇怪,你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我怎麼會都忘記的?”
這樣的人,他怎麼會忘記?
楊衍書面不改色地道:“我也奇怪你爲什麼忘記,你跟任音他們,真的是大大小小,全叫我操心。”
說起楊任音,李焱便問楊衍書:“最近都沒看到他,又找到什麼新鮮樂事了?”
楊衍書答道:“他忙。”
李焱奇怪,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罷了?有什麼好忙的?
楊衍書見他不解,便道:“他有新樂子,去玩他弟弟了。”
李焱面上一窘,問:“他還有弟弟?”
楊衍書說,任音是他的孩子,卻不肯多說幾句,只叫他奇怪,爲什麼是他的孩子,卻姓楊。
楊衍書道:“怎麼沒有呢?”他笑了:“你這個樣子也好玩,怎麼了?也不用你操心,我以前享過的福也太多,叫人看不慣,該是吃點的時候。”
李焱猶豫,道:“那……還是我的孩子麼?”
楊衍書想了想,點頭,心想這些事瞞了也沒意思,反正李焱想破了頭都有那麼多事不瞭解,多一件也無妨。
李焱面色紅如晚霞,又問:“他長什麼樣子?”
楊衍書道:“他長得像你。”
李焱“啊”了一聲,長嘆了一口氣。
楊衍書道:“你想看看他麼?”
李焱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見他猶豫,楊衍書便道:“那孩子……差點活不下來,好在費了十分心力,還是讓他平安出世了。”
李焱道:“那孩子的母親……”
楊衍書深深地看他一眼,笑道:“不說這個了,我叫人抱他過來,你看他一眼好麼?那孩子跟任音不一樣,很愛笑。”
說着便令人帶孩子過來。
很快,便有貼身侍奉的乳母將孩子抱了過來交到楊衍書的手上,後面還跟着楊任音。
楊任音一臉不高興的表情,楊衍書也不點破,抱着孩子坐到李焱的身邊,將孩子給他看。
其實楊衍書也未料到,他與李焱的血終究相差極大,相溶極差,情花一葉竟能養育出兩個孩子來,乃是破天荒頭一遭。楊任音承繼他血脈最多,模樣與他如出一轍,非常健康平安地先誕生了;唯有這孩子異常虛弱,楊任音都已經能變幻出人身來,他還是血肉模糊的一團。
李焱自楊衍書懷中看着孩子,是個肉團似的小傢伙,睜大了一雙清清亮亮眼睛看他,半點畏懼的樣子也沒有,楊衍書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臉,他彷彿覺得很有趣,咧開沒牙的嘴笑了,自襁褓中伸出軟軟嫩嫩的小手,五隻小指頭上的指甲亮晶晶的,叫人想咬一口。
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孩子的五官,比起楊任音來,更能看得出有他的影子。
楊任音走上來,“哼”了一聲,把他弟弟的手又硬給塞了回去,小傢伙似乎被嚇到了,扭了兩下,哭出聲來。
楊衍書望他一眼,嚴厲地叫他的名字:“楊任音。”
楊任音冷冷地看着他,不說話。
“我說過了,弟弟還小……”
話未說完,楊任音轉身就跑,邊跑邊道:“你騙人,他纔不是我弟弟。”
楊衍書哭笑不得,無論怎麼給楊任音解釋,楊任音都不聽:他堅持說夢裡弟弟的樣子可不是這樣的。
這孩子真是倔得可怕,叫人不省心。
吩咐乳母去追他,楊衍書抱着孩子輕聲哄,好半天才哄好了,見孩子又露出笑臉來,他纔對李焱道:“他還沒有名字呢。”
當初自己先取了楊任音這個名兒,說好的,如果還有孩子,就讓李焱取名字,可惜現在李焱也不記得了。
李焱道:“爲什麼不取呢?”
“等着你想個好名字來,這孩子生來好命,取名兒百無禁忌。”楊衍書信口胡言。
李焱瞧着那孩子,信以爲真,他便也笑了:“這孩子笑起來,活像只小狐狸似的,那樣子又狡猾又有趣,”他想了半天,道:“這個時候叫我想,我可真想不出來。”
聽到李焱說那句“小狐狸似的”,楊衍書心頭一動,笑道:“你這麼說,我倒想起一個字來,只是又叫我取了,你心裡會不樂意。”
李焱道:“有什麼呢?你取的若好,也是一樣的。”
楊衍書聽了,便拉過他的掌心,慢慢地寫了一個“黠”字,李焱一想,笑道:“李黠……李黠……這個名真有趣。”
然後他叫楊衍書懷裡的小傢伙:“李黠~李黠~~”
不管李黠聽得懂還是聽不懂,都不要緊,此刻陽光正好,不必去想任何不開心的事情。
逗弄着李黠,李焱視線一轉,突然看見楊任音在迴廊的角落那探頭,他咳了一聲,示意楊衍書回頭看。
楊衍書一回頭,見楊任音露出一個額頭兩隻眼睛,朝這邊看,楊衍書越看越覺得他像只被丟掉的小狗。
他朝楊任音招手,楊任音瞪大眼睛,看看周圍,沒人,那……就是叫他過去麼?
他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到楊衍書面前,楊衍書要摸他的頭,他一躲,坐到了李焱的榻邊。
卻沒料到李焱慢慢地伸出手,似乎很吃力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楊任音便垂了眼睛,抱着頭嘀咕道:“你討厭……”
楊衍書與李焱都笑了,連李黠都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