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第二天醒來,高原反應已經沒那麼明顯了,人也精神起來,遠志剛剛從窗子裡探出頭,就見

扎西在院子裡的躺椅上,朝他起勁地笑着,嘴角邊的一顆金牙在拉薩的日光下閃閃發亮。

去大昭寺朝拜途中,一路上有人在石道上磕着三步等身長頭,百合忍不住發出“嘖嘖”的驚歎聲,趕上來拖着遠志的手臂.

扎西走在前頭,眉飛色舞地介紹着大紹寺的傳說,話語間,已來了到人潮最洶涌的正門,正值對信徒開放在時候,除了一臉虔誠的信徒,餘下的便是三兩成羣的散客,嘈雜聲裡夾雜着各種語言,倒也別具風情。

扎西帶着頭,招呼了一聲大家跟上,便開始在排好了隊的人羣裡繞來繞去,那傢伙看上去熟人很多,一路呵呵哈哈,居然搶到了隊伍的最前頭去。

一排酥油長明燈後,主殿就在眼前,腳前的石板已經被信徒們日復一日的朝拜摩擦得光滑如鏡,遠志盯着前面磕着頭的信徒的背脊出神的時候,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肩膀。

“喲哎,我瞧着這背影這麼眼熟,這不是遠志嘛!”從邊上擠過來的瘦高個男人操着一口的京片子,他鄉遇故知,激動着連脖子都紅了。

“呃,劉經理!”遠志愣了愣,這不正是當年害他辭職的劉經理。

“你也來拉薩?這陣子在哪裡快活?”劉經理捱了上來,近一年沒見,似乎越來越瘦了。

“我又辭職了!”遠志沒什麼興趣,只是在“又”字上加重了些語氣,隨着參觀的人羣慢慢向前移着腳步。

“哦,我也單幹了!”劉經理有點尷尬。

“單幹有前途。”

劉經理乾笑了幾聲,又轉了話題道:“我說這拉薩人民也太小氣了,隨便參觀啥都限時,咱就長兩隻眼睛,給趕鴨子一樣拼命朝前趕,哪裡來得及瞧!這大昭寺我打一來就一天來一回,整整來了四回了!見不着活佛我明兒再來!”劉經理抱怨。

遠志笑了笑,這抱怨要讓百合聽到就能同仇敵愾了。

“一個人來?”劉經理問。

遠志指了指已經跑到觀音殿前的百合。

“喲,小女朋友!”

“表妹。”

劉經理曖昧地笑了笑。

不一會,夏天一臉竊笑地跑過來,他湊到遠志耳朵邊,原來偷拍了壁畫的相片,樂得竟忘記了以前的尷尬。

劉經理一瞧樂了,咧開嘴巴道:“你小子還真是拖家帶口的過來了,我那老婆帶着閨女天天在八角街轉,哎喲喂!買一堆沒用的玩意,把錢都折騰完了!”

遠志沒什麼話附和,只是皺了皺眉,昔日裡相看兩厭的情況似乎單方面完全逆轉了。

劉經理一路相伴,盡扯些沒用的東西,還自願當起講解員,大昭寺也沒看出啥門道來,稀里胡塗就跟着人潮又轉了出來了。

“沒事兒,明天再來,這門票還好使!咱去喝一杯!”劉經理一臉泰然地拍着遠志的肩膀道。

遠志一時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任由他拉着,往八角街的方向又折返了回去。

扎西摸着腦門,眼看再去小昭寺的計劃被打亂,怒氣騰騰地瞅着劉經理。

夏天和百合乖乖跟在後頭。

三杯下肚,話就多了。

“遠志,當初我不是存心要招惹你,誰知道你他媽的肚量還真的小!”

遠志嗯了一聲,沒有反駁。

劉經理得寸進尺,仰頭又喝了一大碗,歪着頭,打了個飽嗝,漲紅了臉又道:“跟你說實話,我就他媽討厭你們南方人,做事說話扭扭捏捏跟個娘們似的!”

“我說這位大叔,你說話別老他媽的行不行?你哪隻眼睛瞧見我們遠志像娘們啊?”這下換成百合不樂意了。

“你這閨女摻和啥,我說的不是遠志!”劉經理瞪她一眼。

“那你說誰呢?你瞧不起南方人,咱們還瞧不上你們北方男人呢,本事沒有,一個個大男子主義!”百合吹鬍子瞪眼,就差把手指到劉經理鼻子上,眼看要演變成南北戰爭。

“你記不記得小楊?”劉經理出人意料,並不理會她。

“哪一個?”遠志問。

“整天收拾的乾乾淨淨,打高爾夫特厲害的小楊,你一走他也辭職了。”

“哦。”

“你知道啥原因?”劉經理故弄玄虛。

遠志依舊沒什麼興趣。

“他喜歡你!”

“啊?!”

百合含在嘴裡的酥油茶噴了一地。

“哎喲,好好一姑娘咋這麼不雅觀!”劉經理抽了張紙巾遞了過去。

和扎西在一起不知研究什麼的夏天也一臉茫然地回過頭來,只見遠志神情有異,哭笑不得的樣子。

“我和我一個學校畢業的,怎麼也算我學弟,我平常就罩着他,那次那混蛋喝醉了哭得稀里嘩啦,到最後說喜歡你,還一個勁罵我不是人,把你給趕跑了!”

遠志難以置信地眯起睛睛來。

“瞧你這神態,你還別不信,這事我能開玩笑嗎?當時我他媽半天沒轉過神了,罵了他一聲神經病。”劉經理露出特後悔的表情。

“後來,我反過來一想就通了,我對他說,喜歡人家你幹嗎不說,憋死了多難受了,再說咱社會現在也不歧視同性戀啊,你說是不是,人家喜不喜歡你是一回事,你說不說出來是另一回事!再後來他就走了,再也沒和我聯繫!”

遠志無語,無論怎麼努力,都拼湊不出小楊的容貌模樣,只是有些苦澀,倘若他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劉經理舉着酒杯,知心朋友的樣子,遠志淺淺抿了一口,一笑泯恩仇。

“那你說出來有什麼意義嗎?”末了遠志突然問。

劉經理愣了一下。

遠志站起來,劉經理還在坐着,幽幽地看着他,輕聲說:“不說憋得慌!”

遠志笑,大概被嗆了一下,彎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劉經理還是沒有動,自顧自地喝着酒。

道別了故人,晚上扎西也帶着去認識新朋友,是一幫新潮的藏族同胞,會跳街舞,唱嘻哈,在星光下跳舞歡唱,遠志遠遠看着他們,心生倦意,快樂似乎永遠是別人的。

回過頭來再想劉經理方纔一番話語,雖然偏激,但自己爲人處事的確與乾脆痛快無緣,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恨什麼,愛什麼,想要什麼,想捨棄什麼,有時候因爲左右搖擺而連自己都迷失了方向。

高原上的夜沒有一絲暑意,如果不是房間裡的檯曆,根本無法想像正值如火的八月,小小地感慨着,睡意襲來了,這一夜,沒有夢。

第二天的布達拉宮也是走馬觀花,扎西和夏天儼然成了老友,只有百合落單,她懊惱地看着遠志的挺得筆直的背影,一個人,倔強地行走了人潮裡,好像從來都不需要朋友一樣。

“要去日喀則嗎?”扎西試探性地問。

“去麗江,明天走!”遠志突然道。

“什麼?開玩笑!”兩個人同時嚷了起來。

“長安到麗江了,她讓我們過去。”

百合扭過脖子,道:“我連一個活佛都瞧見,誰也別想讓我明天就走!”

“那你們明天留下來。”遠志乾咳了一聲。

“遠志!”

夏天則完全呆呆地盯着遠志,他似乎正在醞釀什麼非要留下的理由,嘴巴翕動着,但卻沒有說出話來。

扎西一屁股坐到長椅上,那泄氣的表情倒是和夏天如出一轍,不過是一條曬得發黑的鹹魚幹。

遠志的固執最後佔了上風,經濟決定地位是真理。

第二天,因爲扎西的神通廣大,三個人坐上了飛往昆明的班機。

遠志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方纔虛驚一場,到機場途中,大巴爲避讓一輛迎面而來超速狂飆的出租車,險些栽到路基下,司機用藏語一通狂罵。

不知爲何,那飛揚跋扈一路狂奔的汽車令他想起了葉欒華,他拿着報紙的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飛機開始滑行了。

與此同時,三點鐘,八角街旅社門口的青石板上,一雙鋥亮的黑色皮鞋踩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