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蟲子被吃光了
夜幕降臨，腦門被蟄的人很快就睡着了。傷痛沒能阻止他的鼾聲。他心裡的弦還繃得緊緊的、奔忙一天也十分疲憊，睡眠質量比在大城的席夢思上好得多，他甚至連夢都沒做，一覺睡到了大天亮。事實上他還是被疼醒的，左邊腦門的惡劣情況雖然沒再擴大，可疼痛難忍。他從樹上跳下來，側頭觀看，突然發現自己竟成了“有巢氏”——而他在大城奔忙許多年，卻連個廁所大的地方也買不起。
X先生面朝大海，眯着眼睛看朝陽。還沒來得及欣賞美景，浮腫的左眼就被光線劇烈地刺痛，他趕緊背過身去，開始考慮一天的工作。這一天有很多事要做，因此需要體力或能量。他本想再去偷一塊蜂蜜以便撐過這一天，可腦門上的刺痛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右眼再被蟄，他就什麼都幹不了了。
他邁步進入樹林，從葉子上喝了一些水，就開始踅摸那些枯倒的樹幹。他扒開一個橫臥林間的枯樹的臉皮，從朽木中尋找肉蟲子，只要不是毛刺太多或顏色過於鮮豔，基本都能吃。很快，他就發現了一隻。由於房頂突然被揭開，那軟乎乎的蟲子迂緩地揚起頭張望，卻不知道命運降至、死神通過人的手緊緊鎖住了它的喉嚨。蟲先生被捉住了。X先生捏起它放到右眼下仔細瞧，還嚥了一口唾沫。
蟲子很肥，看上去滿有食慾的。可鬼知道它什麼味道……“多想想裡邊的能量罷！”飢餓的人開始給自己鼓勁。可他沒法把它吃下去——他張得開嘴卻下不去手。肉蟲子還搖頭擺尾地在命運手裡掙扎。通過手指，X先生感到它肚子裡溫溫的、軟軟的。偷蜂蜜的人一陣噁心。他決定擠掉蟲子的內臟再吃，那樣的話味道或許會好點。他捏住肉蟲子的頭，順着身體往一頭使勁擠。就像吹氣球一樣，蟲子的身體慢慢鼓脹起來，最後“噗”的一聲，蓄積的張力瞬間被釋放，一股花花綠綠的濃汁噴了出來，沾滿了手指。X先生又是一陣嚴重的噁心。他知道不能再猶豫，一下把蟲子放進嘴裡……作爲獵物或食物鏈的下層，肉蟲子一點反抗的餘地也沒有，可文明人的味蕾卻像陳勝吳廣一般起義了，他們拒絕接受主人的進食；或者說文明人口腔裡所有的民衆，都像不小心吞了汽油的孩子，大哭大鬧地甩着胳膊、撇着嘴，一心想把蟲子扔出口腔。X先生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噁心。這時，胸腔裡的勢力也參加了革命，吃蟲子的人頓時感覺有股強大的反對力量從胃裡一下衝倒喉嚨，差一點就把滿嘴的蟲子肉全都噴了出去——可他迅速堅定了意志，緊緊閉住了嘴脣、關上了戰亂的城門，竭盡全力讓自己的身體平息下來，拼命安撫着暴民的情緒；接着他又使勁嚼了幾口——嘴裡溫溫的、澀澀的、黏黏的，蟲子皮還很有些咬勁，至於味道，他寧願不再去想，那就像你所有的朋友把他們幾十年的鼻屎全都集中到了一塊兒讓你吃下去……可這能救你一命。最後他切斷了胡思亂想，動用全部的精神力量，又用眼角餘光瞥了瞥十點鐘方向——死神正在那裡的石頭上磨鐮刀，於是X先生使勁一伸脖子，把所有內容全都嚥了下去，右眼眶裡頓時嗆滿了淚水。他彎着腰、喘着氣，試圖讓自己的身體慢慢恢復平靜。接下來的情況更加艱難。他必須再吃幾隻蟲子，才能應付全天的活動消耗。這一回，他沒再擠掉內臟，“反正也是受罪，不如一起吃掉，這樣還能多獲得一點能量。”有了這番精神鼓舞，X先生一閉眼，把第二隻肉乎乎的蟲子一把塞進嘴裡大嚼特嚼。他很快就掌握了訣竅：必須行動迅速，在舌苔和口腔聯合起來反抗之前把蟲子嚥下去、不給意識留一點思考的空間——等蟲子進了消化系統，他就有力量了。
吃完這一餐，X先生愁眉苦臉地使勁吹着氣，好讓嘴裡的怪味儘快散掉，他不想從胃裡再把嚥下去的蟲子翻出來。現在，文明人生吞活剝了兩隻黃色的肉蟲子。對於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來說，這點食物肯定不夠，可他說什麼也吃不下第三隻，於是他下到岸邊，準備繞島一週尋找驚喜，順便碰碰運氣。
他的運氣不算壞。儘管沒遇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卻在岸邊的礁石上找到了幾隻貝，他不認識，只知道能吃。走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他走不動了，前面是一片峭壁。這裡就是昨天他在山頂眺望時差點摔倒的那個地方的下面，一點路都沒有。這意味着他沒法環島一週，只能折回原點，奔向另一面。在島的另一側，X先生的好運來了。在一道深深的海蝕溝裡，淤積着一些人類的垃圾，這是洶涌海流帶來的文明禮物。掙扎求生的人一下驚喜起來，差點從臃腫的左眼涌出激動的淚水。“或許還能發現自己的揹包！”X先生一下躥了上去。雖說他的揹包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幫助他在這裡的生活，但以目前的情形，一件熟悉的物件就像一個朋友，能夠給予落難的人以巨大的精神鼓舞。他像乞丐一樣翻揀翻揀之後，沒發現“理論上”還存在的包，只收獲了一個走了形的金屬罐、兩個塑料桶和一塊破漁網。和之前的情況一樣，海蝕溝再往前越來越陡。冒着生命危險去那荒漠一般的海邊石巖毫無意義，於是文明人帶着文明的垃圾返回基地，還在中途的岩石上發現了幾隻牡蠣，他用石頭砸了下來，寶貝似地揣進了口袋。因此儘管他腦門很疼、左眼模糊、岸邊又非常崎嶇很難走，可他還是感到很高興。
回到營地後，X先生顧不上吃午飯，就開始搭建庇護所。他沒有類似的實際經驗，只從電視上見過大致的情景，便照葫蘆畫瓢。他腦子裡知識很多，甚至於相互矛盾，這會給他帶來一些麻煩，當然也能在某些時候幫上忙。X先生並不想造一個多漂亮、結構多完美的棚子，因爲或許住不上幾天，救援隊就會來，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能暫時遮風避雨的地方——如此而已。這想法給他節省了大量體力。在大樹的樹冠下面一塊難得的平地上，他用幾根木頭搭了一個三角形的草棚，用漁網當做繩索綁緊了龍骨結構，又往斜坡上鋪了些樹葉防雨，還找了些乾草給自己鋪了張軟牀，最後在天黑前他生起了火。
晚飯是清煮牡蠣和貝殼。他把那走了樣的金屬罐用石頭敲敲打打地大致“打回原形”，放在火堆上充當鍋具。這一餐太豐盛了。海鮮——他多久沒吃這奢侈品了？雖然沒有調料，但味道絕對純正。只是牡蠣肉有點煮老了，不過他就喜歡撕咬着吃肉，這吃法讓他感覺自我強壯。其實還有一層原因是，他不想吃下帶有寄生蟲的食物，因此他寧可火候大一點，也要確保安全。在這裡，一點錯都犯不起。
可以說，雖然X先生頭腦裡裝着許多現代文明的知識，但他骨子裡有着強壯的求生本能，這或許是他能在這個鳥不拉屎的荒島活下來的原因。其實說白了：貪生怕死的人總能分泌出更多的腎上腺素幫助他們比那些自以爲天下無敵的傢伙更能安全地度過難關。喝着濃濃的海鮮湯，X先生感慨萬千。爲了吸收文明的營養，他曾繳納無數學費，可那些知識只是用來把人打造成賺錢機器的，根本沒告訴你蟲子該怎麼吃；而另一方面，城裡人拼死拼活賺了大把錢，不過是要把自己從更深的痛苦中撈出來，如此而已……造物的秤是公平的，它沒有給原始人更多文明的享受，卻讓他們憑藉單純的本能一樣吃喝玩樂、唱歌跳舞，甚至活得更像一個“人”。總之，這一天對X先生來說充滿了榮耀，還有輝煌的勝利。他不僅戰勝了死亡，更創建了刀火文明，這是他平生的第一次。因此當他躺在“牀”上，透過眼前跳動的火焰，盯着黑黢黢的大海、聽着那咆哮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岩石，他激動得哭了。淚水很鹹，像大海的味道——又如大海蘊含着豐富的物種一樣，在X先生的淚水裡，也隱藏着複雜的內容：勝利、喜悅、孤獨和敬畏……甚至還有他十年大城生活的屈辱。最後，X先生左眼的淚水裡滲透出一絲憂慮和擔心——他已經把小島翻了個底掉，也沒發現穩定的食物來源，那麼：該如何活下去？這疑問大概是所有人生活中最強烈的“迫在眉睫”之事。當然，在燈火文明的大城市，這話有着另一層意思：文明人的進食只是滿足味蕾而並非發愁如何填飽肚子，因此絞盡腦汁在想“明天吃什麼”的時候，唯一令他們感到艱難的是如何在衆多美食中間做出“恰當而愉悅”的選擇。這是人類進化的結果，充滿新鮮與疲憊。可X先生退化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明天該吃什麼以便能活到後天”。
不過，X先生還是得過且過地過了幾天“貌似無虞”的日子。他一次又一次地掃蕩了海岸和樹林，每天靠貝殼和蟲子維生。他開心地發現，把蟲子串成串烤着吃比生吃它們味道好多了，也更加衛生。同樣，他也烤了貝殼和牡蠣。有時候他也煮，吃完海鮮或肉蟲子之後還一仰脖子把肉湯也喝掉。填飽了肚子，他又用石頭刀砍了幾棵竹子加固他的茅屋，之前的一場熱帶風暴幾乎把它掀個底朝天。做完這些事，他就會朝海面嘹望，時刻準備着一旦發現過往的船隻，就趕緊把新鮮的樹枝樹葉投到火上以便放出濃煙來發送求救信號。可大海煙波浩渺，連條像樣的鯨魚都沒露過面。有一天，他似乎看到海面上有個黑影，窄窄的長長的，他不確定那是一條小船還是一條大魚。他激動地生起了煙，黑影卻慢慢地沒了，消失在無窮無盡的海濤中。“難道這是個幻覺？”他盯着飄渺的海面，朦朦朧朧地想。同樣，他無法清晰地判定眼前的生活究竟有多現實——或許唯一的現實就是必須獨自撐下去，而救援似乎永遠都不會來。想到這X先生心灰意冷，漸漸放棄了被救援的希望。但食物還是個大問題。他從海岸的礁石上和樹林裡能找到的東西越來越少。事實上這個小島的生態系統簡單又脆弱，供養不起一個高居食物鏈頂端的大型肉食動物，因此還不到一星期的功夫，它們就走到了瀕臨滅絕的地步。
X先生最後一次覓食，只採擷了兩隻貝殼、捉到了一隻小甲蟲。這是海岸和樹林使盡吃奶的力氣給他吐出來的——現在，**已然乾癟。新生的路走到了盡頭，再這樣下去，這些東西早晚被吃光。這裡真是太貧瘠了，連蟲子都不管夠。“喀嚓！”文明人吃掉了最後一隻甲蟲，黑色蟲子的堅硬外殼在求生者的牙齒之間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甲蟲又苦又澀，還有一股惡臭，可這就是生存的味道。“不能趕盡殺絕。”文明的野蠻人想道，他必須適時放手，讓這個脆弱的系統喘口氣，自己再削尖頭皮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