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冬天,部隊特批了陳德明三個月的婚假,他從西北迴了北京,和董鶴芬領了證,舉行了婚禮。嘜鎷灞癹曉那三個月裡,是他們一生中最甜蜜、最溫馨、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開始的日子,他們幾乎天天在一起,後來,她的婚假先到期了,她回部裡銷了假,開始正常上下班,陳德明每天早上,都會騎自行車送她過去……冬天寒流凜冽,北風呼嘯,他們頂風逆行,他強健壯碩的兩條長腿,載着二百多斤的份量,依然把車輪子蹬得飛快,嬌小的她躲在他身後,戴着厚厚的帽子和手套,又笑又叫,他也跟着哈哈大笑,兩個人快樂得象孩子一樣。
那時,她只是部裡一名小小的翻譯,她出色的業務能力常常受到領導的嘉獎。並且隨着中國外交政策打破美蘇的外交封鎖和孤立後,東西方關係趨向緩和,部裡迫切需要”能說會道“、懂得各個語種的同聲翻譯,而她只擅長英語和法語,她下了決心,要掌握非洲幾個國家常用的一門語言——阿拉伯語。
陳德明很支持她,週日的時候,陪她去逛書店,買磁帶,買書,拜訪老師,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三個月很快到期了,她依依不捨的,送他踏上了西去的列車。
陳德明走後沒多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這令她完全措手不及,她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孩子,可是,她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她要工作,要學習,要出差。她完全沒有準備,也沒有準備好,要成爲一個媽媽湄。
思來想去,這個孩子,她不能要。可是,丈夫不會同意的,婆婆也不能同意。
丈夫是大院裡出了名的喜歡孩子的人,這一點她是知道的。院裡的人多,孩子也多,都是軍人幹部的後代,隔壁的小海、小川,還有高家、蘇家的小孫子,每每見了丈夫,一口一個陳叔叔地叫着,那時候,她發現,丈夫的眼神格外亮晶晶的,他喜歡那些孩子們,也愛跟孩子們說話聊天的,有時候,他甚至有顆童心。
於是,她瞞着丈夫,瞞着婆婆,也瞞着自己的父母斷。
那時流產,是件很丟臉的事;去醫院流產,需要單位開具介紹信的,即便是拿了介紹信,她也不敢去,因爲醫院裡到處都有婆婆的耳目,所以,她不敢。
於是,她想了一個辦法。一到晚上,她就把屋門插好,一會兒下腰,一會兒劈叉,一會兒連環跳躍……任她十八般武藝,折騰得筋疲力盡,汗流浹背,那個小東西象牢牢長在她肚子裡了,頑強的不肯屈服。她想大概是運動不夠劇烈。
部裡有間寬敞的多功能廳,專門請了專業老師傳授職工們國標舞,什麼華爾茲、探戈、狐步、倫巴、恰恰……她報名選學了很少人學的恰恰舞,因爲胯部的急劇扭轉動作,她自以爲聰明的可以把腹內的孩子甩掉,不需要受到家人指責。
沒想到才練了幾天,一天早上吃飯時,婆婆突然問她,你是不是懷孕了?嚇得她臉一白,支支吾吾不肯說。婆婆只當她是害羞,就笑話她說,昨晚上一小碗麪條,她就擱了三回醋……她無語了,平時她是討厭吃醋的。婆婆一雙火眼金睛,觀察細緻,又是從烽火中磨鍊出來的醫務工作者,她不好再瞞,只好招供了,並且說,她不打算要這個孩子,婆婆吃了一驚,說頭胎,最好要。
第二天,她火速給丈夫拍去了一封電報,陳德明很快回了電話,千里之外,電話轉了又轉,從西北軍區轉到北京軍區,又從軍區轉到外交部,明知電話是被監聽的,她在上班時接的,陳德明很堅定的口吻,他要這個孩子,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她說堅決不要,懷胎十月,十個月啊,要耽誤多少事兒?再說他們還是新婚,她不想這麼早要孩子……一個堅決要,一個堅決不要,僵持不下,最後誰也沒能說動對方。
身邊婆婆苦口婆心勸,父母也苦口婆心勸,奈何也動搖不了她的意念,她不要這個孩子。要孩子的話,待她日後工作提升了一步,有的是機會。她覺得,日後再要孩子,她有的是時間和機會。
她自私的在單位開了介紹信,流掉了她和丈夫的第一個孩子。當她躺在醫院的病牀上,手裡拿了一本厚厚的阿拉伯詞典唸唸有詞時,陳德明風塵僕僕從天而降。那一刻,她驚呆了,丈夫紅着眼圈,看着她,她無法用語言描述丈夫對逝去胎兒的傷痛和對她的無奈,但是,他沒有責怪她,已經形成事實了,還說什麼呢,他是個明白人。他更知道,她有她的理想,他不能太勉強她。
養好身體之後,她的工作開始一點一點忙了,越發有了用武之地,又趕上了一個國際時機,她開始接觸出國的機會。一次,兩次,三次……她出色的語言天賦,和靈活的處事能力,漸
漸被領導重視和賞識……一年之後,她經常隨着外交團搭專機飛往全球的各國執行任務,外交會議排滿了行程。那時,她和丈夫兩地分居,加上聚少離多,再加上休假時間總是錯開,她常常和丈夫不得見面,更不能象別的妻子那樣陪着他,節假日就更忙了,甚至,忙到和家人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這些,丈夫都沒說什麼,他一向寬宏大量,一向能理解她,可婆婆卻頗有微詞,她也沒有在意。
82年的臘月裡,她意外摔傷了腳,不得不在家休息,正逢上陳德明也休假,這是三年來,他們繼婚假後第二次難得在一起的長假,很長很長的時間,對他們來說如同上天的恩賜……她同丈夫商量,說部裡很可能安排她出任某國的駐外大使,長期駐外,一兩年內回不來的。他當時什麼話都沒講,幫她敷完了腳,他摟着她,說,鶴芬,兩年之後你會不會忘了我?如果忘了,就別去,如果忘不了,儘管去。那一刻,她是感動的,她愛着丈夫,丈夫也愛着她,她怎麼可能忘了他呢?而家裡的小窩,如此溫暖,如此讓人留戀,還有他在身邊,她才覺得自己象個女人了。
可春節剛過完,就接到部裡任務,正月初三那天,她象一隻不知疲倦的鳥兒,又飛走了。她忙,忙得昏天黑地,忙得不分晝夜,忙得身體不支,她發覺自己又懷孕了,在從黑人醫生手裡拿到診斷書的時候,她有份意外的驚喜,三年來,她對丈夫有着深深的歉意,她不是一個好妻子,丈夫嘴上不說什麼,可她看得出,丈夫是很希望要個小孩的。可這時候懷孕,顯然不是一個好時機。每當工作投入時,她只是董鶴芬,她常常忘了自己是陳德明的妻子。
她猶豫着,要這個孩子,工作怎麼辦;若不要,她捨不得,她已經對不起丈夫一次了,若再來第二次……她不敢想象,這麼難,她連生個孩子的時間都沒有。
回到國內,她第一件事就是通知陳德明,她懷孕了。在電話裡,她聽到他欣喜若狂地問:真的嗎?鶴芬,你沒有騙我吧?她撇嘴,她最不敢拿來開玩笑的事,就是懷孕的事了。他一迭連聲,說要要要要,這次一定要。他甚至幫她謀劃好了,笑着說:前幾個月,你辛苦點兒,帶着孩子四處跑跑,天上地下的走走,順便讓孩子長長見識;中間倆月,讓你們領導安排些輕省的活兒;最後倆月,咱在北京待產,我親自伺候月子。她聽了,咯咯笑,他的安排她可以不聽,但是要孩子的急迫心情,她聽出來了……那麼,就要這個孩子吧。
果然,她肚子裡揣着孩子,照常工作,見遍了各種膚色的人種和土著,六大洲去過,四大洋上空飄過……五個月份的時候,她漸感吃力,坐飛機會暈機,吃東西會吐,好在上級領導照顧她,中間幾個月,她過得尤爲艱難,一邊顧慮工作一邊顧慮腹中孩子的健康……最後一個月,她停在北京待產。
預產期將近,陳德明特地請了假,守在妻子身邊,孩子的名字已經想好了,寓意簡單。他對她說,他希望孩子一生都安安然然的,就叫安安吧。她笑說,我覺得然然比較好聽。他說不急,我們第一個孩子叫安安,第二個孩子,再取名然然,安安然然,多好,雙生兒似的……丈夫笑得暢快,笑得得意,她聽了心裡一哆嗦,還生啊?一個就夠了,這個小安安,耽誤了她多少事兒。
她心裡拿定了主意的,只要這一個孩子,她得響應國家號召。嘴上,並沒有說出來。
可是臨了,臨了的,小安安竟和他們夫妻開起了玩笑,預產期過了一禮拜,還安安穩穩的待在她的肚子裡不肯出來……她着急,後面的工作已經安排出去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