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 海潮

枕着水的聲音,在附骨針每隔一天必然發作的疼痛中沉沉睡去,又在昏暗的光線裡迷迷糊糊醒來,整整三日,程倚天終於確定:自己確實已經離開陸地。

被司空長烈俘獲前的事情,他還清清楚楚記着:蓮花宮的人確實算計了他,就是不知道到底出手的是華淑琪呢?還是那個不明敵我的楚清幽。

突然遭遇驚變,他實在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

不管華淑琪,還是楚清幽,都是有可能給他下附骨針的那個人。

坐在船上,他試着運功。然而,丹田中的氣息剛剛動了一下,他的脊柱立刻寸斷了一樣。全身的經脈都抽搐起來,這痛楚,比附骨針在午夜發作時還要難忍三分。

程倚天意識清明之後,想起那時候,上官劍南那麼刻意強調七根附骨針的厲害,他現在也回味過來,上官劍南根本就在告訴他:那天夜裡,他遭暗算之後,必定是被下了總計七根附骨針。

七根附骨針,非常手段不能自解。

誰會解?

肖靜虹?自然不能。

因爲,如果肖靜虹可以解七根附骨針,那麼,爲了控制上官劍南,肖靜虹早就給上官劍南下七根針。

程倚天一念至此,心灰意冷。

蓮花宮的黑蟒被他馴服,從綺夢淵旁的暗河,一路尾隨,跟着他來到萬蛇窟,鎮住了萬蛇窟裡所有破了毒囊的毒蛇。這原因,他依稀猜到,然而,事實過於叫人震驚,他根本就不願意往深處想。只任由黑蟒帶着他,穿過暗河,逃出蓮花宮。然而,最終,這條和他建立情感聯繫的蛇,還是被司空長烈一箭射入。火箭上攜帶的**,炸爛了它的心臟和頭顱。

黑蟒一直到死,身體都依偎着他。它好像把他當成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程倚天躺在地上,悲中從來,跌落成串眼淚。

三哥和十三哥急壞了的樣子,他看在眼裡痛在心頭。義父嚴苛有餘,慈愛不足,杜叔叔大部分時間花在打點生意上,沒有幾位異姓兄長,他絕難成長爲如今活潑開朗的模樣。

他對他們的感情真摯。

他們對他,情感更是真誠而又深刻。

程倚天知道,司空長烈率軍離開之後,殷十三、蕭三郎必定心急如焚。

而這,他也無能爲力。

突然之間,他就成了一個廢人。

又灰心喪氣了許久,肚子非常餓,人又百無聊賴。這時候,他才從地上爬起。審視周圍,這兒雖然幽暗,但是空間又長又闊。出氣孔漏下來一些光,照出這兒的情況:無數的架子把空間隔開,走過去,又看到許許多多的大缸。

架子上是乾貨,缸裡是醃製的魚蝦肉類。這些東西分門別類放着,一眼望去,竟然連綿不絕。走了好久,走過去,氣溫突然又冷下來。好多口大缸,盛着切割成巨大方塊的冰。微弱的月光下,這些潔瑩的冰塊,發出淡淡的幽藍的光。再往裡去,便可看見一座座堆成小山的新鮮肉類和果蔬。

原本所待的地方,不遠處有吃的,都是新鮮的食材烹調出來,冷是冷了,但是,味道不錯。程倚天實在很餓,吃了點。同時敲了兩塊冰,咬碎了,在嘴巴里融成水,喝掉,又把剩下的飯菜全部吃光。精神這纔好起來。

他在這個幽暗的地方不停走,走了很久很久,才把整個地方全部看完。如果這就是一條船,預估這條船差不離可以裝下兩千人,容積着實不小。

邊上有許多門,任何一扇都沒有上鎖。推開了,長長的甬道通向外面,也看不到一個守衛。程倚天尋摸了會兒,隨便選了一扇走出去。走了會兒,看到樓梯,他就順着爬上去。如是這般曲折了兩回,光線越來越好,空間格局也變得開闊起來。有許多條路,許多間房,來來往往的,還有許多人。程倚天出現在這個世界裡,自覺是個異類。然而,無人來看,更無人問津。一個穿着華貴的夫人在人衆的簇擁下,向這邊走。經過他時,那位夫人的目光都沒斜一下。跟在她身後的那些人,女的雙手交握放在體前,男的雙手伸直垂於體側,浩浩蕩蕩拐上另一條道去。

程倚天目瞪口呆。

旁邊一個房間裡面,許多人正在忙碌。監工的,是另外一名貴婦,她穿着黛青色的衣裳,顏色和剛剛過去那位衣衫顏色不同而已。協助監督的也都是女子,勞作的當中,負責清潔以及整理的,是女子,懸掛帷幔,鋪設地毯的,則是長相皆偏柔和的男人。

這些男人幹好重活,恭恭敬敬對貴婦說:“龐掌司,都妥當了。”聲音尖細。

龐掌司點點頭,他們魚貫而出。程倚天明明站在走道里,他們也一個都不往這邊看。

程倚天禁不住伸手摸自己的臉,有觸感。再用力掐一下,痛!沒有做夢!用力砸了砸旁邊方形木柱,“咚!”聲音十分真實。

再往前走,一個很大的房間裡,許多年輕的姑娘在做女紅。一個姓“秦”的掌司很威嚴給她們提要求:“針要拿穩,線要順滑。繡出的圖案當然要栩栩如生,摸起來還不能扎手。”拈起一塊繡樣:“這個不合格!”後面上來一個女官,接過去,“刺啦!”這塊包含着心血的“翠鳥登葦”變成廢品。刺繡的女孩委屈得落淚,不敢有異議,只能低頭啜泣兩聲。擡起頭,擦擦眼睛,她又拿起針。

隔了兩條走道,還有一個大小規格都一樣的房間。一開始遇到的那個貴婦,正訓誡女官:“新裁製出來的這些衣服,今天必須送到殿下和諸位將軍的房間。海安那裡,一天三套,哪一個都不能脫,白天殿下要在點將臺督軍,晚上飲宴,夜間就寢——什麼時間段該着什麼時間段,從內而外,絕對不可以有半點差池。”只頓了頓,又接下去:“風定、水凝兩處也不可以有差。司空將軍和楚將軍都是殿下極看中的人,伺候不好他們,如同沒有伺候好殿下。湯大總管怪罪,我,和你們,誰都擔待不了。”

女官們一起躬身:“謝辛掌司教誨。”

一路遊歷過去,還有製作珠寶的、演習歌舞的……林林總總,雖然確定不是幻境,但這個世界,已完完全全超出他的見識。

一隊穿着藍色衣裳、帶着帽子的男子快步走過。程倚天再也忍不了,拖出一個,沉聲問:“這兒到底是什麼地方?”

男子用尖細柔軟的嗓音回答:“這兒是聖鷹。”

“聖鷹?”

“鷹王殿下出海乘坐的船。”

“噢。”程倚天懂了,抓住男子,又問:“白瀛楚在哪裡?”

“誰?”男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白瀛楚,”程倚天略作思忖,換了個說法:“也就是你們的鷹王殿下。”剛說完,手間一滑,男子逃開到旁邊。和其他人一起並列站着,所有人都雙手握拳,呈右上左下位置放,垂首彎腰低頭順目。而被程倚天問話的那個人誠惶誠恐道:“你怎敢妄言殿下名諱,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程倚天不服氣:“他起了名字,還不能讓人叫?”

那人更加害怕,匆匆忙忙道:“閣下若無吩咐,我們可要告辭。”躲瘟神一樣把程倚天甩開。

程倚天到底沒抓得住他,“哎哎”叫了兩聲,只好罷了。

轉來轉去,都轉不出有一羣女人以及像女人一樣男人的這個地方。最終,程倚天找到一條繼續往上的樓梯。攀着它,走上去。一片開闊的天光鋪開在眼前。

甲葉子“譁哩嘩啦”,一排排穿着鐵甲的士兵手持長矛走過來,又走過去。馬蹄聲得得,還有威武的將軍在乘馬馳騁。如果不是一開始就知道,這兒是船,那麼,程倚天現在看到的,他必然要以爲自己其實正身處一個城堡。而且,還是一座巨大的城堡。

向前看去,連邊都找不到的地方。

而黑翼鷹王,他就在那高高的點將臺上。

好一段時間沒見,連雲山激斗的後果早就風捲過的雲煙一樣,稀釋得連痕跡都找不到。

白瀛楚那張臉,還是如冠玉般美好。比女子還要再秀美些的五官,除了洋溢出貴氣之外,因爲主人經歷過生死之劫,昔日眼中時不時會露些出來的鋒芒,更內斂些起來,從而柔和不少。挺拔的身軀,從下面看上去,更加英武。

這個人就是這樣,明明生了一副妖媚的女相,偏偏統領着雄壯的兵馬。

明明擁有偌大的花叢,還要和別人爭那唯一心儀的一朵。

白瀛楚走下點將臺,伸出手。程倚天受到一股力量的牽引,乾元混天功剛有反應,脊柱劇痛,人不由自主,已經往前跌去。沒靠近白瀛楚,那股力量急速聚集。一個重錘擊打在胸口彷彿。沒有任何護體的力量,氣血一時凝滯。

程倚天當場暈過去。

再醒過來,他又回到了那個置放食物的倉庫。門口多了人把守,那個曾經被他問過話的男子,照例捏着尖細的嗓音吩咐守衛:“好生看守好了,這裡食物和人,有一個出了紕漏,唯你們是問!”

守衛拱手躬身:“是!”

一個月後,蓬頭垢面的程倚天才重新回到甲板。接下來的命運他始料不及,一艘舢板帶着他,行駛到不遠處的海岸。駕駛舢板的人,將他推上岸,便迴轉船頭。

從便是碎珊瑚的沙灘上爬起來,程倚天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回來,快給我回來!”奔到海水淹到胸口的地方,他不敢再往前。也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看清楚“聖鷹”那艘大船的全貌。層層疊疊的白帆,如同飄浮到了天空的白雲,巍峨的船身,只若堅固的堡壘。

站在他這兒,已經看不見那上面站着誰。只見旌旗招展,兵器閃光,黑翼鷹王白瀛楚,無情遺棄了他。

回到陸地,程倚天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椰子樹下。遙望全速開遠的聖鷹,後面還隨行兩艘規模小一些的船,他恨——

恨害他失去武功的蓮花宮,不管是華淑琪,還是楚清幽,那些都是爲了自己的私慾,從來沒管過他真實感受的惡毒女人。

恨小雞肚腸不願意放過自己的白瀛楚。不就是連雲山一戰,實際上白瀛楚敗了嗎?能派出司空長烈並那麼多兵馬,哪裡是要炸燬蓮花宮?還不是要生擒他!炸燬蓮花宮只是警示。讓所有人知道:蓬萊閣最可怕之處,不是白瀛楚本人,也不是他手下的黑風劍陣,是武器!

黑龍那麼強悍,都死了。

如果他不乖乖跟着走,他和其他人的結果只有一個——死路一條!

如果他武功未失,縱然他不會怕了白瀛楚,但是,白瀛楚一定也會想出許多的方法,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現在,居然讓白瀛楚發現他功力全失。逸城公子程倚天驀然變成一個廢人。堂堂鷹王殿下,就連動一根小指頭來修理他的興趣,都沒了。

他就這樣被扔下聖鷹!

他就這樣被扔上島!

他失去了兄弟親人,背井離鄉,還遭到對手的嫌棄!

程倚天氣暈了頭腦,爬起來抱住椰子樹大吼:“啊——”他想把這棵樹折成兩段。一個已經成熟的葉子從樹上掉下來。“咚!”砸在地上。他的後腦,頓時一涼。

椰子樹都可以欺負這時候的他了……

程倚天失去了自尊上最後一道防線,癱坐在樹下。

一直坐到太陽下山,口乾舌燥、頭昏眼花,這才爬起來。往內陸走,走了好久,才發現人煙。海邊的漁村,家家戶戶都開始起竈煮飯。各種烹海鮮的香氣浮蕩在空中,飢腸轆轆下的程公子,止不住口水流下三千尺。

人生第一次被狗攆,仗着體質不差,拼命奔跑,纔沒被咬着。但因此碰到一對老夫妻,給了一碗蒸魚乾飯。從來沒有感覺吃飯也能如此開心,程倚天端着碗,沒命扒,吃到肚子再也裝不下。打着飽嗝,才謝謝老夫妻。

問到“熙朝”,老夫妻非常茫然。再問,有沒有船可以出海,老爺爺說:“我們這兒的船,離島十五海里都要報官府知道。”要說有沒有能夠出海很遠很遠距離的船,老爺爺和老奶奶面面相覷,一起搖頭。

“我們這兒最大的船,大概也就只能出海三天。”老爺爺說。

“也就是打魚,碰到風浪大,早早也得回來,不能在海上多呆。”老奶奶補充。

問及程倚天會不會撒網,能不能下水,程倚天尷尬搖頭。老婆婆嘆口氣,說:“你這個人,在這兒活不下去。去城裡吧,啓昌府裡頭鋪子多,長工也好,短工也好,,有個營生,才能生活。”

程倚天問:“這個地方,也有城市?”

老婆婆露出訝異的神情:“啓昌府是我們這兒,可是非常繁華的地方。”上下打量他,先是露出不可思議,接着又連連搖頭。

程倚天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

老公公說:“你這年輕人,破敗成這個樣子。該是西衛、太溪過來這兒的纔對,以爲自己是天都還是龍州的了嗎?還對啓昌府這麼看不上眼。”

西衛?太溪?天都?龍州?

全是陌生詞彙。

程倚天好像一個傻瓜,看老公公搖頭而去,最後急忙抓住老婆婆:“那我想去啓昌府,該怎麼走?”

老婆婆說:“沿着村子東南的大路走,就對了。”絮叨着:“啓昌府繁華,許多人口味刁鑽,要吃新鮮的海魚和海藻菜。我們這兒的海刀和裙帶菜都特別好,鮑魚也長得肥壯肥壯的,達官貴人喜歡。”反過來拉住聽煩了的程倚天:“實在不知道怎麼走了,就等車。車子越大越奢華的,就是啓昌府裡過來的。”

“跟着回程後的它們走,就行了,對不對?”

“對。”程倚天這麼聰明,老婆婆相當滿意。爲了不讓程倚天路上餓着,第二天出發前,老夫妻倆還給程倚天裝了滿滿一大袋子的魚乾。這魚乾都是曬過了之後,裹着裙帶菜醃製的,口味很好。

程倚天千恩萬謝,提袋子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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