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好幾年前的一個冬天。
雪,簌簌地下着。在一年十二個月、六個月都在下雪的雪國來說,這飄飄灑灑白雪精靈不斷飄落大地的情景,實在平常。就好像人生下來就一定要吃飯、一定要睡覺,雪國的天,就應該不時飄着白雪。
天氣很冷。
可是,一旦習慣這樣的氣候,人在其中生活,便也不覺得難受。
無暇宮裡,公主住的屋子裡得了十幾婁芸香木炭,伺候公主的侍女們便拿國王特別準備的火盆子,將木炭放了些進去,然後點起來。不一會兒,屋子裡便暖融融起來,而且,還有淡淡的芸香木的香氣。
侍女們很開心。雖然對苦寒天氣很適應,但是,隆冬天氣裡能有溫暖的感覺,這可是能讓身體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覺得非常舒服的事情。
最得寵的侍女鳴玉對公主莫雪姬說:“公主、公主,這火盆和炭火,還真是好得很呢。”
雪國公主莫雪姬才十四歲,一張如雪般白而晶瑩的臉上,黛眉如遠山,大大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美麗。高高的鼻子,使得原本就毫無瑕疵的臉更顯生動。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馬上就快成年的少女都是美貌無敵的。有一個說法被遠遠地傳開去:雪國的公主,乃是人世間最美的女人。這個傳言不經流經了雪國,還到了鄰國,甚至兵很多馬也很多的遊牧民族也知道了。更遠的熙朝也有人聽說了這樣的事,不過,介於熙朝實力實在強大,熙朝的君王自信荒蕪之地蠻夷小國,絕對生不出賽過熙朝女子的美麗女人來,傳說聽聞,微微一哂便是。
將手伸在熱氣蒸騰的暖籠上面,莫雪姬享受了片刻,轉頭問:“父王和母后那兒也有嗎?”
鳴玉搖搖頭,說:“只有這些,還是陛下用了很多方法,採了許多冰魄從郎騰國邊界漢人商人手中換來。”
冰魄是雪國獨有的礦藏,因爲長埋雪山,積累了深遠的寒氣,挖掘出來後,放在房屋中,小小一顆,便抵得上滿滿一大缸冰塊,且可以連續用上四五天。雪國的盛夏也不會很熱,國王王后自然都用不上。而熙朝,據說,到了夏天可是非常熱的。所以,在雪國人眼中看起來並不值錢的冰魄,到了熙朝漢人手裡,可寶貝得緊呢。
鳴玉這個小丫頭從小便在無暇宮裡,不喑世間冷暖。既不懂冰魄和芸香木炭之間價值的差異,也無法瞭解雪國和熙朝大國之間國力的區別,說完了,嘴角依然還是笑盈盈的,一點兒心事也沒有。
倒是莫雪姬,忍不住輕嘆一聲。
鳴玉有些奇怪,一直未說話的侍女浮香這才問:“公主,你是心疼陛下和娘娘了嗎?”
莫雪姬“嗯”了一聲,對浮香說:“還是你最瞭解我。”來到庫房,看到十幾婁芸香木炭堆在那兒,莫雪姬說:“將它們送還給父王吧。我從小就受得這天寒,冷一些,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侍女採心和諾言爲公主將狐狸毛的披風以及擋雪的斗笠拿過來。剛從暖屋子裡出來的,人還真有些不適應。鳴玉將披風接過來爲莫雪姬披上,浮香則在隨後給公主繫上斗笠。
莫雪姬除了臉蛋兒漂亮之外,纖長高挑的身體也竭盡嫵媚風流。即使披上了厚厚的狐狸毛披風、帶上斗笠,美豔的模樣照樣讓侍女們不自覺凝神欣賞。走在雪地上,浮香便對她說:“公主,我怎麼看,您都是這世上再也找不到的美女了。”鳴玉則笑着說:“趕明兒新年一過,公主十五了,同陛下說親的人就要踏破咱無暇宮的門檻啦。”
浮香望着天上不斷飄落的雪花,凝神細想,片刻,對莫雪姬說:“公主,您是喜歡宰相的公子呢,還是將軍的兒子?”
鳴玉笑嘻嘻說:“左宰相霍新的公子霍曼廷可是一表人才呢。聽說,有許多過娘喜歡他。”
莫雪姬一聽,便止不住嗤笑一聲。
鳴玉看看浮香,浮香也看看鳴玉,兩個人都暗自揣摩着,最後,還是浮香開口問:“公主,難道你喜歡翟具家的少將軍翟可信?”微微一頓,自言自語:“雖然有武力很重要,可是,我並不覺得公主和少將軍是天生一對。”
翟可信是翟大將軍的獨生子,八尺個頭,還不到十八歲年紀,便長得絡腮鬍子滿臉,更兼虎背熊腰。雪公主卻是這樣純白無暇嬌柔美麗的人,怎麼能配給他做妻子呢?想一想,都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呀!
莫雪姬說:“我當然不會喜歡翟可信。”鳴玉、浮香的眼睛剛一亮,她就接下去說:“自然,我也不可能喜歡霍爾的兒子霍曼廷。”
鳴玉、浮香立刻迷惘。
莫雪姬笑起來,沒一會兒,又眉頭微蹙,輕輕嘆息。
兩個小丫頭面面相覷,思忖許久就依稀猜到公主的心思。鳴玉說:“公主,不會是,你根本沒有喜歡的人吧?”浮香緊跟在後面問:“假如陛下問公主,成年後,希望選擇怎樣的夫君呢?”
莫雪姬又嘆了口氣,說:“縱使赫連凌空,不足實現心中志願。”
此言一出,兩個小丫頭頓時大驚。
莫雪姬飛快笑起來,說:“我開玩笑呢。”說着,腳步加快,往雪國國王莫堃所住的大殿走去。
王殿之內,果然一如既往很冷很冷。用冰魄換來的芸香木炭和火盆,全被莫堃給了自己的女兒。爲了自己的女兒,國王也好,王后也好,都心甘情願忍受這早已忍受習慣了的隆冬嚴寒。
莫雪姬一走進來,便讓鳴玉、浮香將木炭在炭盆裡燃着了。
一會兒之後,三尺方圓內,已經暖和起來。
王后黛茉莉對雪姬說:“雪兒,這是你父王爲你準備的,你自己留着用便可以啦。”
雪姬拉着母親的手臂,一邊搖晃一邊笑着撒嬌:“母后,咱們一家三口一起享受纔好——”嘟囔了好一會兒,莫堃和黛茉莉都沒辦法,雙雙笑着答應:“好好好,一起享受、一起享受。”
烤火時,莫堃和黛茉莉果然也提起雪姬即將成年的事。莫堃看看黛茉莉,黛茉莉想了想,對雪姬說:“雪兒啊,明年你就十五歲了,十五歲一到,該想的事,你想了沒有?”
鳴玉、浮香都站在公主身邊,聞言頓時一起朝着雪姬擠眼睛。雪姬知道她們的想法,也知道,母后所說,正是兩個小丫頭剛剛對自己說的。雪姬俏臉紅通通的,神情扭捏,半晌才道:“母后,不是還有許多天?孩兒,孩兒……孩兒還什麼都沒想。”
莫堃坐在一邊開口道:“左相和翟將軍的兒子都適齡,事前你也知道,不妨考慮考慮。”
黛茉莉也說:“左相的兒子斯文,翟將軍的兒子英偉,對於我們雪國女人來說,都是很不錯的選擇。”
莫雪姬已經在兩個小丫頭面前否定了這兩個人,此刻面對自己的父王母后,除了沉默以對錶達自己的抗議之外,沒有其他話好說。
莫堃一看便明白了,嘆了口氣說:“雪兒啊,父王知道你的心事。雪國是小國,縱使霍曼廷、翟可信這樣的小夥子,在我們雪國已經算是權貴,但是,放諸其他國家,並非無可匹敵——”說到這兒,雪國國王稍微停了下。作爲一個父親,在這樣大的事情上,委實不願意去強迫自己的女兒,可是,作爲一個國王,國家雖小,安危還是期待手下那些文臣武將聯手捍衛。霍爾是文臣中的重臣,霍具率領雪國八千人的兵馬,如果不從聯姻的角度拉攏他們,莫堃這個王位坐不穩,莫堃妻女的安危,也無從保證。
莫堃和黛茉莉都一起看着女兒,希望雪姬能從大局出發,理智選擇。
父王母后眼神的壓力,使得雪姬不堪負重。沉默對抗了好半天,莫雪姬突然站起來,大聲說:“父王、母后,炭燒得太熱,我不習慣,我要先出去啦。”不顧莫堃、黛茉莉的阻攔,飛步奔出大殿。
莫堃和黛茉莉一起站起來追,追到門口,便看到腳步如飛的女兒好像一朵白色的雪花般飛得老遠。
莫雪姬在滿是積雪的地上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回身再也看不到父王、母后後才停下。
這時候,她已經出了無暇宮,並離宮門有點兒遠了。
往日都有鳴玉和浮香陪着,今天卻因爲被催逼婚事這件煩人的事情困擾,雪姬耳朵裡聽到鳴玉浮香在喊,腳步反而又加快起來。
她不要有人在身邊跟着。有人跟着,就好像失去了自由,自己一定會被逼着,嫁給霍曼廷或者翟可信當中一個。不管是霍曼廷,還是翟可信,都沒有一點兒讓雪姬喜歡。雪國的男人,不管是斯文還是英偉,都難以有威風雄霸的氣質表現出來。雪姬是公主,她看過曄風國的男人,也看過郎騰國的勇士,更別說雪國、曄風國和郎騰國都盛傳的赫連凌空大人——這是勇猛的北汗王國內著名的武士,雖然只有耳聞,但也知道,總是曄風國的男人,和郎騰國的勇士,都無法比擬這個人的雄壯和威猛。
便是這樣,也不能讓雪姬心甘情願託付終身。
更何況,是生來便比其他國家的男人顯得怯懦的雪國男人們呢?
想到要和這樣男人中的一個在一起生活,雪姬高貴的心,就會難受得恨不得哭起來。
躲避着國人,雪姬深一腳淺一腳在雪中踏行。不知過了多久,街道不見了,房子,也不見了。雪姬激憤的心情這時候不自覺平靜下來,四下張望,除了雪之外,什麼都看不見。
這時,她才猛然緊張起來,在雪裡奔跑了十幾步,依舊白晃晃的,什麼都沒有。
“我這是到了哪裡呀?雪國的街道呢?無暇宮的房子呢?”雪姬不禁害怕,放聲大叫:“有人嗎?有人嗎?”喊了一會兒,她開始呼喚鳴玉和浮香的名字:“鳴玉,我在這兒?浮香,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
耳邊傳來雪狼的嗥叫:“嗷——嗷——”“嗷——嗷——”
雪姬已經焦慮不堪的心頓時漏跳一拍。
強烈的驚懼爬上她那張美麗無儔的臉,黑黝黝如同兩剜黑水晶的眼睛不錯動,一時呆了。
三兩黑影出現在遠處的雪地上,雖然矮小,但是行動迅速。
雪姬在雪國長大,認識那正是讓成年的雪國男人都心悸的雪國狼。寒冷的冬天,雪國狼都是集體出動,三兩個黑影,應該只是狼羣的前哨吧?
雪姬腦海裡念頭轉到這裡,早就已經疲憊的腳,連同小腿,情不自禁,接連顫抖起來。
她立刻轉過身,想跑!可是,緊張恐懼的情緒讓她登時跌倒在雪地上。那幾匹雪狼已經看到獵物,顛着跑的腳步加快了。
強烈的腥風掠近腦後,雪姬驚恐之下,俯身撲倒。那撲進的雪狼動作轉換靈巧,落地一個轉折,便跳上了雪姬的後背。
熱烘烘的嘴便要咬下去。
雪姬嚇暈了。
依稀撕心裂肺的疼痛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肩膀。
雪姬在意識還沒有完全消散的最後那一剎那甚至在想,自己的脖子那麼漂亮,連同自己這樣一個人,還沒有來得及向世人展示自然的美麗,居然血糊淋落成了餓狼口中的食物,這是叫人多麼難過的事情啊。
昏昏沉沉中,兵器尖銳的劈刺聲音不時傳入耳中。雪姬努力聽着,神智逐步恢復。
就在她努力睜開眼睛想要真切去看時,一匹巨大的雪狼身體忽然從視野裡起跳,往她面前撲來。
雪姬下意識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尖叫!
等了半天,也沒有狼爪抓上自己的痛楚傳來。
雪姬慢慢睜開眼睛——
只見,一個年輕的男人保持着一個從半空飛來同時用力斬的姿勢,落在地上。他手中,正有一把長劍,而長劍,已將剛剛她看到的那匹狼劈成兩半。
巨大的雪狼,一看便是狼羣的王,身高足有普通雪狼的兩倍,肌肉壯實,竟然被人用劍一劈兩半。這等神勇,讓雪姬實在太震驚了。
這時候,她才恢復了神智,認真去看自己以及周邊的局勢。
什麼被狼咬,都是自己倉促之下產生的幻覺罷了。她舉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和脖子,沒有一處有傷痕。狐狸毛披風也很完整,連一個雪狼的牙齒印都找不到。反而是雪狼羣遭受了重創。橫七豎八的狼屍,將潔白的雪地污染得一團糟。除了被一劍斬斷的狼王外,其餘的都是脖子被放了血,落地奔跑,沒幾步便失血身亡。灰白色的皮毛,和沾了狼血後變紅的雪混在一起,整個場面,莫雪姬看了之後覺得噁心極了。
她顧不上道謝,捂着嘴巴飛奔到旁邊,乾嘔起來。
隨着一聲尖銳的鳥的叫聲,雪姬轉頭去看時,一方潔白的手絹忽然遞到面前。雪國所有布料,最好的,是盛夏時,從植物裡抽取出來的麻編織而成。雪姬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好的料子。一方手絹而已,但是,那細膩的顏色和輕柔的質地,根本就是從天上剪裁下來的一小塊雲朵。
目光往旁邊轉移,拿着手絹的手纖長纖長,尺寸不似女人,但是,手指到手掌的線條之流暢、壓在手絹上拇指指甲之乾淨圓潤,遠比雪國女人的手動人。
再往上看,一張俊美的臉便出現了。
雪姬知道自己很美,可是,她卻沒有親眼見過自己的美。她見過的,最美的便是自己的母親黛茉莉。可是那是女人。
修飾男人的形容詞,漂亮,美麗,在雪姬的心中,那都是不合適的,哪怕是自己最喜歡的父王莫堃,雪姬愛父王,敬重父王,也絕不會承認,莫堃很漂亮,或者莫堃很美麗。
可是,眼前這張臉,雪姬想來想去,除了美麗,真沒有詞再可以用來形容。下巴尖削的臉型,長眉斜飛入鬢,眼睛不小,因爲形狀細長的緣故,很是勾魂奪魄。美男子的鼻子和美人的鼻子一樣重要,鼻樑高挺,角度得正好。這樣,才能讓五官鮮明活潑起來。而厚薄正好的一張嘴,雙脣緊閉,微微扯動,那笑容,真好像春天的第一縷日光一般,讓人炫目。
雪姬不僅看得呆了。
這個男子遞着手絹,久久得不到迴應,便輕叫了一聲:“姑娘。”不見回答,又叫一聲。
雪姬這才大夢初醒。
臉頓時佈滿紅霞,她將手絹接過來。
裝模作樣擦拭嘴角,雪姬思量,自己該怎麼解釋,纔不至於更大程度上丟人。
那男子卻輕笑起來,說:“你是雪國人嗎?”
雪姬“嗯”了一聲,飛快將手絹還過去。
男子說:“送給你吧,留個紀念。”因爲雪姬始終側着身子背對他,他有話也不再往下說。
雪姬聽到馬蹄聲響,飛快轉過身去,只見那男子已經飛身跳上一匹渾身漆黑的馬。
男子的衣着也是黑色的,配着黑馬,在白茫茫的雪地裡看起來非常醒目。替他牽馬的正是剛剛揮劍斬斷狼王的年輕人。而年輕人的馬匹,亦由他人牽來。雪地上,來來往往走動着八匹馬,每匹馬都很神駿。至於馬上的人,雖然在形貌上,其他人並不如遞手絹給自己的男子,可是,個個五官清秀,人才也很是難得了。
一隻體型巨大的鳥打着旋兒,輕盈地落在黑衣男子的肩頭。那腳,漆黑如同鐵鑄,爪子尖端則反射着亮光,看得出,銳利異常。一隻彎曲如鉤的鳥嘴後面,那鳥眼,不管是哪邊折射出的光芒,都非同一般。雪國的鳥類稀少,只有氣候最溫暖時會看到一些。大的也好,小的也好,總不會叫人害怕。像這樣的鳥,雪姬從來沒有見過。那眼神,竟是這樣奪人心魄的,通過眼珠轉動時投射過來,膽小心怯如她,差點忍不住當場摔倒。
黑衣男子笑了一笑,提繮繩欲走。
雪姬這纔不顧那惡鳥的震懾,也顧不上地上的血污,向前追了兩步,大聲問:“你們是誰?是曄風國的嗎?還是郎騰國派來的人?”奔到遞手絹給自己的男子馬前,攔着白馬大聲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那男子伸手摸了摸惡鳥的頭,微笑說:“瀛楚,白瀛楚。”
雪姬並不知道這三個字怎麼寫,但還是努力唸了幾遍。
男子問:“你的名字呢?可否告訴我?”
雪姬卻羞紅着臉,躑躅不答。
白瀛楚不強求,等雪姬從馬前讓開後,提繮繩,打馬而行。那馬不過走了幾步,便迅速加速疾行。肩頭上那隻鳥趁勢高飛,一聲嘹亮的叫聲跟着響徹天空。白瀛楚身後七個人騎術精良,追着鳥兒的身姿,緊緊跟隨在主人的身後。八匹馬連成一線,很快在視野裡變成小小的黑點。
風中,隱隱傳來“公主、公主”的呼聲。
雪姬順着呼聲轉頭去看,無暇宮裡的人終於尋來了。她心裡先是一陣輕鬆,但是,回望八騎消失的方向,失落之感又自侵襲。
鳴玉、浮香在王宮衛士的陪伴下找到這兒,看到公主自然又驚又喜。滿地的狼屍讓她們大吃一驚,不過,這時候詢問,雪姬端是什麼都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