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白素帶回來的一百五十二卷錄影帶

白素從苗疆回來了。

她曾說過,要留在苗疆三個月到半年,結果,是五個月。在這五個月中,我們有過幾次電話聯絡,那是她離開藍家峒,到有長途電話可以打的城鎮時,和我聯絡的。我每次都問她:“你留在苗疆,究竟是爲什麼,是不是要我來幫助你完成?”

白素的聲音,聽來相當疲倦:“你知道我是爲了什麼,何必明知故問?”

我確然知道她爲什麼要留在苗疆,她說過,她是爲了要“改造”那個女野人,女野人在苗語之中,被當作半人半獸的怪物,發音是“紅綾”。

白素爲了紅綾而留在苗疆——這一點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她爲什麼要爲了紅綾而留在苗疆。

白素看來並沒有要告訴我的意思,我也不便過問。我們太瞭解對方了。我知道她要是不想說,問了也沒有用。而且,我更明白,她不想說,必然有她不想說的理由——必然是極充分的理由。

雖然她不說需要我幫忙,但確然也有好幾次,我想到苗疆去看她。尤其是溫寶裕,很有點“假公濟私”,一直在慫恿我到苗疆去,他正好隨行,也好和藍絲相會,可是我總有許多事要做,總有一千個走不開的原因。

當然,真要走,也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絆得住的,但是我總覺得,白素留在苗疆的決定,十分倉猝,像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秘,我要是去了,是怕反倒對她在進行的事,有所妨礙,因爲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近來,這種“我不知道白素在做什麼事”的情形,好像越來越多了。像上一次,我和溫寶裕在降頭之國,和正反兩派的降頭師周旋的時候,我就知道,白素曾和著名的女性傳奇人物木蘭花有過接觸,曾商議過一些事。但是至今爲止,她連提都沒有提過,只是不否認曾和木蘭花作過交談,並且說木蘭花十分精采,相見恨晚。

又例如,上次,在那個必須化了裝才能參加的拍賣會,我和白素曾打賭,看誰的化裝術不濟,會被對方認出來。那次,我化裝成了一個白種人,把汗毛都染成金色,在會場緊張了半天,沒把白素認出來,以爲打賭輸了,垂頭喪氣回去,卻發現了白素留下的字條,說是有重要的事,未能參加打賭——她根本沒有去。

可想而知,那重要的事,一定真的十分重要,可是一直到現在爲止,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事。

我曾向她提過抗議,把她留下的字條,直送到了她的面前,質問她:“臨陣脫逃,究竟是什麼事?”

白素若無其事地笑,看來絕無意回答我的質問,反倒一伸手,把字條搶了過去,一下子就撕成碎片。我又道:“除非有合理的解釋,不然,照你的行爲來說,你輸了。”

雖然是我和白素,誰輸誰贏都沒有什麼大不了。但是我們在作這樣的賭賽之時,就算不是“童心大發”,也是“少年心大發”。白素的好勝性相當強(越是平日溫柔的人,好勝心強起來,也格外令人吃驚),我估計她不肯認輸,會把臨陣脫逃的原因說出來。

我自認我這樣的“逼供”技巧,十分高明——實際上,也確然起了一定作用,因爲白素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半轉過身去,過了一分鐘之久,她才道:“沒有合理的解釋,我認輸了。”

她說得十分沉重,我倒反而爲了要緩和氣氛,而打了幾個“哈哈”,自然,以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所以,我不知道她去了做什麼。

這次,她爲什麼要爲一個被苗疆靈猴養大的女野人而留在苗疆,我也不瞭解。

不錯,那女野人紅綾,可以說是一個奇蹟,十分值得研究,也值得使她逐漸回覆正常,可是這事交給藍家峒的十二天官去做,已綽綽有餘,何必要親自留在苗疆呢?

在我押着溫寶裕離開苗疆時,也曾問過她這個問題。她分明顧左右而言他,隨便找了一個理由:“我要教她講話,她不能只會講苗語。”

當時我沒有追問下去,因爲我看出白素在掩飾着什麼。當你看出別人在掩飾什麼時,再追問下去,非尋根究底不可,是一件十分無趣的事,雖在至親好友之間,也是可免則免。

我只是咕嚕了一句:“女野人要是能學會說苗語,已經很不錯了。”

那是我確實的想法,因爲女野人紅綾,可以在苗疆生活,藍家峒的十二天官,就除了“布努”這種苗語之外,不會其它語言,他們也生活得很好。

“不知道白素在做什麼”這種情形,我當然不是很喜歡,所以,等她打電話告訴我,她已經在機場,很快就可以回來時,我有打算,見了她之後,要好好解決一下這個問題,不然,這種例子越來越多,就真的不妙了。

我到機場去接白素,白素一出現,在她身邊的,是兩隻相當大的行李箱,而且,看來十分沉重,白素推行李車,推得相當吃力,我連忙奔過去,和她一起推動行李車,也顯著地感到沉重。

我說了一句:“好傢伙,什麼東西,那麼重?”

白素笑而不答,我正想趁機說:“又要故作神秘,你有太多的事我不知道了。”

可是當我向她看去,看到分別五個月的她,雖然風采依舊,可是神情之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惘然之感,那是我以前從來未曾發現過的。

那使我十分吃驚,也十分擔心,也感到在這樣的情形下——假設她有重大的心事,我就不應該去打擾她,等到時機成熟時,她自然會告訴我,我應該相信她的判斷力和決定力,因爲我畢竟是她最親的親人。

所以,我把要說的話,硬生生嚥了回去,只是不住向她問苗疆的事,她也一一回答。

等到把兩隻大箱子搬上車子時,白素才道:“這兩隻箱子裡有點錄影帶,希望你能認真看一看。”

我連想都沒有想,就一口答應,又順口問了一句:“錄影的內容是什麼?”

白素答道:“紅綾的生活剪影。”

我呆了一呆:紅綾生的活剪影。這個女野人的生活剪影,和我有什麼關係呢?白素爲什麼要我“認真看一看”?我向白素望去,卻也無法在她的神情之中,得到任何進一步的線索。

回到了住所,把兩隻大箱子搬進去,白素以第一時間,把箱子打開,我向打開的了的箱子一看,伸手指着箱子,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雙眼發直,望定了白素。

我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我可以肯定白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在那兩隻大箱子之中,全是滿滿的盒狀錄影帶,就是大家十分熟悉的那種,看到盒子外都標明,每盒是一百八十分鐘,我估計超過一百盒。

那麼多錄影帶,若是要“認真看一看”,那得花多少時間?就算錄影帶的內容極有趣,也是一樁苦事,何況那只是“紅綾的生活剪影”。

白素深知我的性格,不適宜做這種事,所以我只要張大口望着她,她就可以知道,我的抗議雖然無聲,可是卻強烈無比。

我的抗議有了效,白素嘆了一聲:“一共是一百五十二盒,每天一盒,你可以看到這五個月之中,紅綾的顯著變化。”

我仍然維持着原來的姿勢,白素又嘆了一聲:“你若是真的沒有興趣,可以快速把錄影帶捲過去。”

我知道,白素這樣說,已經可以說是最大的讓步了,我聳了聳肩,白素忽然笑了起來:“我替你找一個人,陪你看。”

我把她抱近身邊:“你?”

白素笑:“我當然要看——我是百看不厭的,另外一個人是——”

她說到這裡,已傳來了溫寶裕大呼小叫的聲音,他在叫着:“有朋自苗疆來,不亦樂乎。”

他一面叫着,一面跳了進來,捉住了白素的手,用力搖着,他看到了兩大箱錄影帶,又叫了起來:“這是什麼?苗疆實錄?”

白素道:“可以說是,你一定有興趣看。”

溫寶裕全身都在笑,搓着手,連聲叫:“快。快放來看。快放來看。”

我看到錄影帶盒上,全有着編號,我向其中寫着“一”字的一盒,指了一指,溫寶裕立時將之取起來,走向電視機。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溫寶裕不是一個人來的,胡說跟着也進來,只是他的沉靜,和溫寶裕的喧鬧跳騰,形成強烈的對SG比,所以幾乎使人不覺得他的存在。

當我看到了他,他才說了一句:“小寶要我來看看苗疆風光。”

我看到溫寶裕這樣興高采烈,就提醒他:“全是女野人紅綾的生活剪影,你別太興奮了。”

溫寶裕向白素一指:“衛夫人告訴我,藍絲對紅綾很有興趣,也有很多她的鏡頭,足可以慰相思之苦。”

這小子是豁出去了,連“相思之苦”那麼肉麻的話,居然也公然宣諸於口。

白素只解釋了一句:“這是你們離去之後的第二天所錄影到的情形,我花了一天的時間,去購置錄影的設備。”

這時,電視熒光屏上,已經有了畫面,人、物、環境,我和溫寶裕到過苗疆,看來自然十分熟悉,可是對胡說而言,卻是新鮮之至。

胡說看到了紅綾的面部特寫時,發出了“啊”地一下驚呼聲:“她有一雙精靈的眼睛。”

白素道:“是,她聰明之極,學習一切,上手之快,出乎意料之外。”

接着,看到了藍絲,溫寶裕手舞足蹈,幾乎沒有要把電視機擁在懷中。

藍絲拿着一隻竹筒制的碗,碗中有黑糊糊的一碗不知什麼東西,她正用一種十分原始的方法,在喂紅綾吃那種東西——她用手指,拈起那黑糊來,放進紅綾的口中,紅綾十分順從,吃得津津有味。

三小時的錄影帶,確然全是“紅綾的生活剪影”——要說明的是,第一卷“編號(一)”,我是從頭到尾,耐着性子看完的。

一來,因爲那是第一卷,二來,有相當多時候,紅綾和藍絲在一起,溫寶裕看得津津有味,三來,要是連一卷都不看完,怕白素會不高興,四來,纔開始看紅綾的生活情形,也相當有趣。

而從第二捲開始,我就沒有這樣的耐心了,不過,只要我一看錄影帶,白素就陪在我身邊。作旁白解釋,他的耐心之強和興致之高,令人吃驚。

當紅綾在吃這種黑糊糊的東西時,白素解釋:“那是十二天官和藍絲合力炮製的靈藥,吃了之後,可以使身上的毛髮,回覆正常。”

紅綾這時穿上了比較正式的衣服,看來她對穿上衣服不是很習慣,可是又十分喜歡,不住用手去拉扯着衣服,藍絲和白素,已迫不及待開始在教她說話,先教她說五官的名稱。

的確,紅綾學說話相當快,第一盒錄影帶,記錄下來的只是一日之間的事,等到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字正腔圓地說“眼睛”、“耳朵”、“鼻子”等等了。而每當她說對了,得到了白素和藍絲的嘉獎時,她就十分高興,發出大笑聲來。

那是真正的笑聲,不是吼叫聲——溫寶裕聽到了她的笑聲之後,大是感慨:“我第一次聽到她發出笑聲,就知道她是人,別的生物不會有笑聲,而且,她的笑聲,聽來還十分豪爽。”

是的,紅綾發出的笑聲,十分豪爽,不但豪爽,簡直是肆無忌憚,只有一個毫無機心的人,纔會有這樣毫無保留的聲音。

當她笑得高興時,她還會蹦跳,一跳老高,彈跳力之強簡直不可思議,有兩三次,她忽然伸手摟住白素,抱着白素一起跳起來,也是可跳高超過一公尺。

至於她自己在跳躍的時候,可以輕而易舉,抓住離地三公尺的樹枝。

在錄影帶中,自然也可以看到,圍在紅綾身邊的苗人,包括十二天官在內,莫不瞪着紅綾,神色駭然。

白素的旁白是:“十二天官十分用心,他們都承認了紅綾是人,是一個從小遭到了意外,流落在苗疆,給靈猴收養了的人。”

第一卷錄影帶,就在這樣的情形下看完,三小時的時間並不算長,溫寶裕意猶未足:“第二卷,再看。”

白素道:“第二天一早,藍絲就離開了,所以從第二捲起,就沒有她。”

溫寶裕大是失望,把第一卷錄影帶取了出來,在手上拋上拋下,白素看透了他的心意:“你可以拿去翻錄,再把原帶還我。”

溫寶裕大是高興,一聲長嘯,向胡說一揮手,一陣風也似,向外掠去。

胡說忙跟到門口,向我道:“衛先生,我怕沒有時間看那麼多,你看完之後,把內容告訴我們。”

我一面答應着,一面立時向白素望去。

我的目的十分明顯,是在詢問白素,是不是可以免役,請她把內容告訴我。

可是白素卻避開了我的目光,顯然她仍然堅持她的意見,要我一卷卷看下去。

從第二捲起,一直到第一百五十二卷爲止,我自然無法詳細敘述看每一卷時的情形——真要那麼做的話,要花許多萬文字來記述,我只好簡略地說一說。

先說我看錄影帶的情形,一共超過四百五十小時,就算我每天花十小時來看,也要看一個半月,所以,在很多情形之下,我不理會白素顯著的不滿,是用快速前卷的方式略過去的。看過錄影帶的人都知道,在快速前卷的時候,還是可以看到畫面的,只不過跳動不定和沒有聲音而已。

被我略過去的部分,大多數是紅綾學習語言的過程——她雖然學得很快,可是過程總也很悶人。

就這樣,我也足足花了十二天,每天幾乎廢寢忘食,才把全部錄影帶看完。

看完之後,我也不禁呆了半晌,因爲這五個月,發生在紅綾身上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大約是在十天之後,紅綾身上的長毛,就開始大量脫落,纔開始的情形,相當令人吃驚,因爲是一片一片脫落的,並不是全部由密變疏,就像是忽然被剃去了一塊那樣子,比全身長毛的時候,還要難看。

才一看到這種情形,我不禁嚇了老大一跳,失聲道:“這女孩子,變得比全身是毛還要難看,這怎麼得了……”

白素大有同感:“開始的時候,我也着急,看下去,你就會放心。”

我沒有再說什麼,白素在略停了一停之後,又道:“你對她倒也很關心。”

我笑了起來:“你爲她留在苗疆,照顧這女野人,要是把她弄成這麼難看,那是你的失敗。”

我的回答,用意十分明顯——我只是關心白素的成敗,並不是關心紅綾。

白素聽了之後,沒有再說什麼。在紅綾身上的長毛,大片大片褪下來的時候,她的樣子,真正難看之極,可是褪了長毛之後的皮膚,先是呈現一種十分難看的肉紅色,但過了三四天,就漸漸變成了正常的顏色。

我看到這一部分的時候,又略有意見發表:“很顯然,她是亞洲人。” шшш⊕ тт kΛn⊕ ℃O

白素同意:“範圍可以縮得更狹窄一些,她是黃種人。”

我點了點頭,亞洲人的範圍比較大,印尼有大量的棕種人,印度有雅利安白種人。黃種人的範圍就狹窄得多。我試探地道:“可以縮窄爲中國人。”

白素卻沒有回答。

在那十來天之中,紅綾的外形在改變,她的內在,也在改變,她學習語言的能力,十分驚人。一定是白素和十二天官同時在教她說話,白素教的,是中國的北方話,十二天官教的自然是屬於苗語族系的“布努”。

即使對一個正常的人來說,同時學習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何況紅綾從來不知道什麼是語言,她的發音組織,更適合咆哮呼叫,對於言語的複雜音節,對她來說,應該艱難之極。可是,正如白素所說,紅綾有過人的智力,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她學得極快,而且,她知道看到什麼人,該使用哪一種語言。

這種情形,看得我目瞪口呆。

白素的說法是:“紅綾的腦部,二十年來,一直在渴求知識,人類的知識,可是她卻得不到,一旦得到了,她吸收知識的能力之強,真叫人吃驚,想不到一個野人,連一身長毛都沒有掉清,就可以說簡單的會話了。”

我也歎爲觀止:“而且是兩種不同的語言。”

當然,我也不忘讚揚白素:“難得你一見她,就看得出她是可造之才。”

白素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

在錄影帶中可以看出,紅綾對白素十分依戀,幾乎寸步不離,有幾次,顯然是白素爲了方便攝影,要她後退幾步,可是紅綾卻踟躕着不肯後退。

大約一個月之後,紅綾頭臉上的長毛,已經褪盡了,只留下該生長頭髮的地方,有寸許長的頭髮,看來又密又硬,和她的臉型,相當配合。

她的左頰之上,有一道疤痕,想來是她在和靈猴一起生活的時候,不知在什麼情形下碰撞受傷所留下來的。除此之外,她頭臉上沒有什麼其它的疤痕,可以說是一個奇蹟了。白素替她拍了很多特寫,她當然說不上美麗,可是濃眉大眼闊嘴,卻也有另一股難以形容的爽朗和英氣。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目光炯炯,叫人不敢逼視,十分特別。而且她的雙眼之中所透露的那種精靈的光芒,叫人絕猜不到她在不久之前,還是一個只懂得吼叫的野人。

她的眼神,甚至有充滿了智慧的狡黠。

在這期間,白素也教她拳腳功夫——在這方面,紅綾的進境更快,動作再複雜,一學就會,難度再高,對她來說,都不成問題。

兩個月之後,她身上的長毛,盡皆褪去,再也沒有野人的痕跡,苗寨的婦女,也敢和她親近,有一卷錄影帶,拍的是苗女打扮紅綾的情形。

女性畢竟是女性,平時跳騰不定,沒有一刻安靜,連坐着的時候,也會忽然姿勢改變,可能整個人都會跳起來,這時,居然坐着一動不動,任一衆婦女,替她裝扮,可知她也喜歡自己變得美麗。

苗家婦女按苗人的傳統服飾裝扮紅綾,扮好了之後,我看了也不禁喝了一聲採——紅綾看來,精神奕奕,絕不比藍家峒的其她苗女差。

我嘆了一聲:“好傢伙,簡直是脫胎換骨了。”

白素一揚眉:“這不算什麼,她還會有更大的改變。”

我向白素望去:“你進一步的計劃是——”

白素笑而不答,我突然感到十分不妙,一下子跳了起來,伸手指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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