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清醒,很清醒。
窗簾是垂下來的,所以看不到外面。屋子裡有一隻桌子,兩張椅子,牀頭邊放着可以掛毛巾的立架,上面又架着一個銅盆,盆裡裝了半盆水。
一個櫃子,又個櫃子,一張書桌,一張客桌。
隱隱可以看見的筆、墨、紙、硯。筆是吊着的,方墨放在一邊,紙平平展展的攤開,石硯只能看見一角。
房間裡面的每一樣東西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這段日子能做的事就是神遊,看房裡的東西,神遊,看房間裡的東西。
胸口不痛了,只是有點悶悶的。
真的要睡麼?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數到地七百八十三隻羊,門開了。
“淳于?”
她驚奇的叫了一聲。
淳于把另一隻腳也踏進來,大大的開着房門,走近牀邊。
“給你的。”
一枝柳條。
綠色。
蘇沉更驚奇了,眼睛睜得圓圓的看着他。
淳于淡淡的道:“你說無聊,這.對身體不好,但是你現在不能出去走動。看着這條柳枝,可以當做解解悶。”
他把柳條放在蘇沉的枕邊,也不.理會她有沒有回話就自顧自的去了書桌,蘇沉才發現原來淳于左手握了幾本薄薄的書。
“淳于,你在這裡看書嗎?”她咬咬脣,忍不住問道。
他翻了一頁,擡頭,“你說無聊。”之.後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書。
蘇沉愣了一下,笑了。
淳于,其實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呢。
她轉頭看了看枕邊的柳條,春暮的柳條長而嫩,碧.綠碧綠的,這一枝不知道是不是他特意折的,每一片葉子都很細長,柳條和葉子嫩綠嫩綠的,一點灰塵或者髒污都沒有。
蘇沉又看了他一眼。
是給自己之前就特意洗過麼?
書桌在門進來不遠的地方,陽光不過只是照在書.桌前一尺,但是男子的面容卻看的很清晰。
淺淡的眉,這個是薄情的意味麼?
鼻樑剛剛好,不太高也不太低。
嘴脣的形狀也很完美,顏色則是硃紅,皮膚大概.是因爲長年不見光,很白。
他專注的看着手裡的書。
都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其實認真男生一樣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呢。
蘇沉認真的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突然臉騰的紅了。
臉上像被火燒了一樣,灼灼的熱,比起來心臟處的麻痛感都不算什麼了。她連忙轉回頭,卻又看到了枕邊的柳枝,臉熱得更厲害了。
何蘇沉,你個傻蛋!
不過,淳于,真的很體貼呢……
她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又看了正在看書的男子一眼,又有點喪氣了。
差九歲啊,對於他來說,自己不論怎樣都只是一個來治病的小孩子而已吧。
不過,蘇沉沒有意識到的是,淺淺的好感,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候再她心裡紮下了根。像一棵小小的樹苗,初期只是弱小並沒有存在感的胡亂堆在那裡,但是有了陽光,有了水分,很快的就在以心爲土壤的地方茁壯的成長着。
即使是一點存在感都沒有的弱小的樹苗,也許不用多久,也會長成參天大樹呵。
正午的陽光很暖,空氣很靜謐。她腦子裡流轉的毫不相關奇奇怪怪的想法,覺得時間也不是那麼難熬了。
真奇怪,也不過是多了一個人在而已。
她玩着手上的手帕,偶爾想些什麼,偶爾看看卷着書卷安靜的看書的淳于。胸口的傷口貌似復原了好多,也許不要多久就可以起來走走了呢。
“淳于,我還要多久纔可以起來?”她抿抿脣,還是忍不住打破了寧靜。
他看了許久的書了,也該休息一下了吧……
蘇沉理由充足的想到。
其實,真的有一點點受不了,一個人躺在牀上,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事情可以做,連書都沒得看。
現在就算誰給她一本晦澀難懂的八卦周易連山歸藏等等,她想自己都會無比感激的捧着。
“怎麼了?”蘇沉對着走過來的男子問道。
他摸了摸蘇沉的額頭,又揭起她的眼皮看看了眼白,蘇沉極爲配合的翻了個白眼,自己忍不住笑了。
真是,越來越幼齒了……因爲躺得太久,太久沒有同人交往的緣故麼?
淳于卻是不動聲色,也不理會她的白眼,平平的道:“已經好了很多,但是還是再休息幾天吧。你現在的傷口剛結痂。”他頓了一頓,“很想念哥哥和母親嗎?”
但是最後那個疑問句一點疑問的意味都沒有。
“他們知道我快好了嗎?”得到肯定的答案後蘇沉點了點頭,“是有些想念……”剛剛醒來的時候也問過,可是他沒有回答。
淳于半坐在牀榻邊上,“我跟你母親說過了,你最好是在這裡待上幾個月,親人什麼的,最好也少見,你哥哥今早過來了,給你帶了些補氣養血的東西,不過都不適合你現在用,我收起來了。”
蘇沉本來就是平躺在牀上,不需仰頭就能看見男子清清淺淺的神情,她心念一動,道:“淳于,你家裡頭,現在只有你一個人麼?”
“嗯?”淳于微微怔了一下,好像過了一會才明白她的意思,“張嬸每天會過來煮飯,拿衣服去洗。”
就是說,平日裡整棟房子都只有他一個人住麼……“浣兒和小荷呢?”
“她們是你外祖父家裡的婢女,過來照顧你的。我覺得人太多了,有時候會不方便,就打發走了。”他略略的低下頭看了看她的神色,“一個人照顧不了自己嗎?在我這裡也只能學一學了,我不喜歡屋子裡有生人。”
蘇沉有些失神的看着離自己近了許多的表情淡漠的少年,這個人氣質乾淨清澈得讓人無法拒絕。神色自若的說着“我不喜歡屋子裡有生人”的少年,不管是用以前的那個世界還是現在的這個社會的倫理道德來人際觀念來衡量,這種不圓滑不與人接觸不跟人交往的觀點都是不被認同的吧。
但是爲什麼他這樣淡淡的說出來,就覺得很自然呢?
還有他對自己的態度,怎麼看都不像是對一個少女啊。反倒像是對待同輩同歲的同性的人。
一時間蘇沉居然有了個奇怪的念頭,這個傢伙是從哪個山旮旯裡跑出來的,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跟“現在的社會”接觸過?
不通世俗到極致。不過,卻讓人心底裡一塊一塊的柔軟。
“淳于,你爹和孃親都不跟你住在一起麼?”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
他眼神微動,“都已經不在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這樣啊……
本來想說對不起的,可是不明白爲什麼,沒有說出來。
因爲雖然他說着父母俱亡這樣悲傷的事情,但是仍舊是淡淡的神色。她心念一轉,“淳于是怎麼認得我哥哥的呢?”看他現在的樣子,不像是會主動和人交往的類型,何蘇釋爲人傲氣得很,又怎麼會主動跟他親近……
但是當時何蘇釋是敲開他的門,讓他救自己。就是說,他認得何蘇釋,而且願意幫他。
淳于很自然的說道:“何蘇釋啊?他是崔適然介紹給我認識的。”似乎擔心她聽不懂,他又加了一句,“我父親跟崔適然的外祖父有舊。”
崔適然的外祖父?蘇沉在腦子裡加加減減——崔適然的老孃,崔適然的老孃她爹,崔適然的老孃姓張……呃……那個龍虎山的道士麼……
看到她臉上的神色一時懵懂一時恍然,他輕輕的笑出聲來,也不過是嘴脣勾勒,笑紋淺淺,但是整張臉都生動起來,比風還輕比雲還淡。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
蘇沉強自扭開頭。
不能這樣看着這個傢伙,會被煞到的……他根本對自己的影響力毫無自覺……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不自覺的說道:“那麼,淳于平常裡是做什麼的?”
何蘇沉,你個花癡!
又不是沒見過帥哥!
況且,這傢伙長得根本不算帥啊啊啊!!!
“平常啊。”她聽他答道,“有時候會有一些人來找我治病,有時候會有一些人來找我討方子,如果沒有事,我就配藥看書。”
真是……寫意的人生……嘖嘖嘖,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跟何蘇釋他們天天在國子監裡埋頭苦讀,何子安他們天天在朝堂上明爭暗鬥比起來,他實在是讓人無法容忍的休閒啊。
說是說不爲良相則爲良醫,但是如果那個醫生不遇到什麼疑難雜症的話(這個有點難說)無疑要比當官的幸福多了。
他說道末尾幾個字的時候,叮叮噹噹的聲音在隔壁敲響,淳于側耳聽了一下,笑着道:“肚子餓了麼?已經酉時了。”說着也不管蘇沉答不答話,從外面端進一個大食盒。
蘇沉將力道kao向身後半擡起的牀板上,一張四角小桌架在自己腿部兩側,上面擺了一碗粉紅粉紅的米粥,一碗白生生的粳米飯,米飯的米粒肥短圓胖,雖然離自己稍遠一些,但是香氣已經撲鼻而來了。
“你喝這個。”他頭也不擡的道。
……
蘇沉看着面前的米粥,挑着筷子在研究小米怎麼可以煮成粉紅色的。又挑起一條青菜,研究上面有沒有花,正要慢慢的將那青菜偷渡到嘴裡的時候,“叮”一聲——菜被敲掉了,正正的掉進下方的菜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