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尖叫的忍耐

一她的孃親是隻鬼

沒有人想到她的孃親會是隻鬼!

──那隻鬼居然會是她的娘!

大家乍聽,都以爲她在開玩笑,都想笑,但誰都沒有真的笑出來。

因爲大家都在發噱之前感覺到氣氛的凝重和詭異。

這麼古怪的氣氛下,是沒有理由笑的。

──你的娘是一隻鬼。這樣的笑話雖然可以哈哈哈,但如果是真的,就一點也笑不出來了,連同情都還來不及呢。

所以誰都沒有笑。

只一個人例外。

羅白乃。

“哈哈哈哈哈哈哈……”羅白乃笑得前俯後仰的,捧腹氣喘不已:“你的孃親是隻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待他發現有點不對勁的時候,設法扭轉乾坤,把笑聲轉成咳嗽的聲音,但已來不及,回天乏術了。

但他心中卻還是嘀咕着:

不是那麼邪吧?她是說真的不成?她孃親真的是隻鬼?而且還是那隻不穿衣服到處磨刀洗澡的鬼?!

──這樣的鬼,也未免太愛暴露了些吧!

聽到了這個答案,在場惟一不詫異的,好像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無情。

──他是發問者。

如果不是發覺了什麼線索,他大概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就問出這麼一個突兀的問題吧:

──你覺得那隻“鬼”像誰?

──那隻“鬼”到底跟你有什麼淵源?有啥關係?

另一個是習玫紅。

──看來,習玫紅跟孫綺夢是非常熟稔、十分要好的一對朋友。

此際,習玫紅多情而精靈的目中,睇着綺夢,就充滿了感情。

以及同情。

無情既然沒有驚詫,所以也不受干擾地繼續問他想要知道的問題:

“你怎會以爲是她?”

──全句應是:你怎麼會以爲那隻“鬼”是你的“孃親”?

他把它縮短了,刪節了,這樣才比較“問得出口”,“禮貌”一些,但還是免不了有點詭異古怪。

不過綺夢卻明顯地並不介懷。

“我開始也並不清楚,”綺夢悠悠地道,“直至胡氏姊妹告訴我,她們遇上鬼了,而那女鬼除了形容頗與我娘相似之外,她的臉上還有一顆痣。”

“臉上有痣的人很多。我平常到街上走走,十人中有三四人臉上都有黑斑或者痣。”羅白乃指指自己的鼻頭,“我這兒就有一顆大的。”又指指自己的屁股,怪不好意思地說,“我那兒也有一粒。”

“那是血痣。”綺夢淡淡的語調中有一種“認命”的流露,“而且,據胡嬌說,就長在右脣邊上。”

大家這才明白,爲何那次胡嬌在邊罵邊描述那女鬼“長相”的時候,綺夢爲何會發了那麼大的脾氣。

“我開初還希望只是巧合,”綺夢道,“可是後來杜小月又看見了一次,也發現她腿端還有一顆痣。”

她合了閤眼睛。

睫毛很長。

她的眼睛很漂亮,再怎麼倦慵的時候,眸子裡兩點星星還是極亮極亮麗的,沒想到她眸子合上的時候,卻更予人寧謐的感覺,感性得來很性感,羅白乃看得像要癡了。

無情不看她。

他看習玫紅。

習玫紅撅着紅脣在看綺夢,彷彿有點傷情。

無情發現她的手很多表情,嘴脣也很多表情,眼裡的表情更多,反而臉部的表情不多,好像都給她手啊眼啊脣啊搶去了。

“也是血痣?”

無情不看綺夢,但問的仍是綺夢。

綺夢又點了點頭,倦乏之色流露更甚,但這種倦意,卻使她彷彿像月色灑落在荒山一般,鍍了一層光澤的氣質,讓她出落得更成熟、香豔。

而且寧謐。

“沒理由這樣巧合。”她又徐徐睜開雙目,“我娘逝世之前,很喜歡洗澡。她喜歡乾淨。我還記得,她頭髮很長,很黑,身子卻很白,白得就像月下的刀光一樣。”

三劍一刀僮在旁聽得觸耳驚心,“陰山鐵劍”葉告可聽得心裡嘀咕:這位大姐的孃的平生嗜好,居然是洗澡,這還不打緊,死了之後,還在荒山野嶺人前當衆洗澡沐浴,這隻女鬼實太妖!

葉告反應特別強烈,那是因爲他非常討厭洗澡之故。

“母親愛乾淨,常哼着歌,浴後在木盆旁梳理頭髮。”綺夢神色如在夢中,“她老人家後來知道爹在江湖上雄圖野心,幹下不少殺戮,她就洗澡愈勤了。”

“後來,爹又對門內不聽他話的同門大開殺戒,娘勸他不聽,自己躲起來洗澡,把一切污垢都沖洗得一乾二淨,這才成了她的癖好。”綺夢無尤無怨地說,“後來,她知道爹在外面胡混,有數不清的女人,她的神智開始有點不清楚了……”

“山東神槍會”的孫三點爲人如何,不但無情早有聽聞,聶青也耳熟能詳,連羅白乃也知道一二:“槍神”孫三點,既是中興重振“神槍會”的大功臣,但也是使“山東神槍會”萬劫不復的罪魁禍首。崇拜他的人,稱他爲“英雄”;憎恨他的人,也得承認他是個“梟雄”。

他的性格就是“梟”。

“她躲在浴室的時間愈長,洗澡的次數愈密。”綺夢不待無情問下去,便已一心說個詳盡,“爹爹有次忍無可忍,幾次喝令,孃親都不出來,徑自在裡邊唱着歌兒,於是他就心頭火起,一腳端開了浴門,扯着孃親的頭髮,連同木盆、桶子,一併兒扯了出來……娘當時赤身露體,尖呼怪叫,蘸血連着頭皮的髮絲,散落在沾滿水漬的地上……”

大家都聽得愕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話是好。

孫綺夢雖然柔豔,但卻絕對不像是需要人來安慰的女人。

相反,她倒像是那種男人在失意、失落時她會適時、適當予以安慰的女子。

何況,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大家對綺夢爲何千方百計要“離家出走”不惜來這野店“當家”,又有了一番新的體悟。

而且,綺夢的娘亦已過世了。

問題反而在於:

──那隻女鬼,到底會不會是綺夢的娘!

“過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綺夢繼續說她未講完的往昔,這時,習攻紅很輕的、很柔的,乃至有點躡手躡足的,拿了張凳子,靠近了她挨着並坐,“那天,是爹把白孤晶弄進‘一貫堂’,還要納她爲妾,那天要跟孃親攤牌說明,所以娘才躲着不敢出來面對……”

“這之後,娘就更加無法自控了……”綺夢說,忽地,她流下兩行清淚來,由於事先毫無徵兆,使得這兩行淚就似突發的暗器一樣,讓大家都有點驚惶,手足無措。

“尤其在白姨娘嫁入孫家之後,孃親更舉止失常,時常當衆洗澡,常在半夜月下,赤身沖涼沐浴……”

二不洗澡也沖涼

“後來她便死了。”綺夢忽然語氣一轉,用一種利落而且淡漠的語音,迅快地把往昔告一段落:

“這就是我孃親的故事。”

大家都覺黯然。

本來,綺夢的生母“雪花刀”招月歡,在武林中不但是位美女,也是位高手,更是位女中豪傑。她手中一柄雪花刀,成爲“刀中之花”,由山西打到關東,沒幾個女子能敵得住她,就算是男人,也沒幾個能製得住她的“雪花飄飛片片刀”。

但她終於遇上了孫三點。

“槍神”到底治住了“刀花”。

“雪花神刀”便委身嫁給了“槍神”孫三點。可是,故事裡的神槍王子和花刀公主並沒有讓人羨豔的好下場。

孫總堂主本來也極愛這位嬌妻,但不知怎的,後來,他變得暴戾了,同時也野心勃勃,而強大的野心和無盡的慾望夾勢而生的定必是放縱的瘋狂:

孫三點表現“瘋狂”的方式,除了殘害武林同道之外,就是無盡無止的狂徵暴斂,搜刮錢財,以及殘殺同門,乃至拋棄髮妻,納了“感情用事幫”的副幫主白孤晶爲妾。當然,他本意是,找個藉口,休了招月歡,將白孤晶扶爲正室。

只不過,他已不必“休掉”招月歡。

因爲招月歡已死。

死得很突然。

她跟誰都一樣,赤裸裸地來到人世間,但卻不是跟大部分人一樣的,她也赤條條地離開人間。

她死在浴盆裡。

盆裡的水赤紅。

盆旁有木桶,桶裡的水都是血。

她割脈自盡,長髮披臉,她還銜住一綹髮絲;她是用那把雪花利刃自盡的。

桶邊有一條抹布。

很舊。

布上繡的圖案,皆已模糊,但繡下去的兩句詩,卻還是很清晰:

相愛不敢願雙飛

相逢到底成落空

大家聽了,都有點難過,尤其是在綺夢出示了那一方抹布之後,看了上面所繡的字,布仍有點溼,手指摸上去,心中也有點潮溼的感覺,大家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卻是羅白乃開了腔:“這字繡得那麼清楚漂亮,誰繡的?毛巾破舊,字卻完好,手工可是一流,你娘真是巧手!這兩句詩怎麼有點熟,我也曾發憤作兩句足以傳世的情詩,你們不妨也聽聽……”

說得興起,就要放吟,卻“篤”的一聲,給人在後腦勺子敲了一記爆花。

羅白乃“虎”地“吼”了回去:

“誰敢敲本少爺的頭!”

“我。”

好一張豔然欲滴的美靨。

羅白乃一看,火下了一半,氣消了泰半,連個性也泯滅了七七八八,馬上改了臉色,笑嘻嘻地道:

“習姑娘真是……真是啊……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宛若凌波仙子,顧影生姿……只不知,爲何……爲何不嫌污了姑娘的纖纖玉指,不吝觸撫本……在下的頭,真是蓬頭生輝,三生有幸也──”

習玫紅本來是跟綺夢並坐一道的,忽地已到了羅白乃背後,屈指鑿了他一記。

只聽她說:“我敲你,是因爲你──討厭!”

羅白乃一時只覺臉上無光,只好低下頭去假裝找什麼東西。

習攻紅還是一個勁兒地說下去,握緊了粉拳,顯得非常氣憤。

“更討厭的是:鬼!”

綺夢的冷豔和她的烈豔,在月下野店中,恰成對比。

“對對對。”

白可兒馬上附和。

他也怕鬼。

他也覺得這兒的事最棘手的便是因爲有鬼。

──敵人無論多強,武功多高,來敵再多,也有應對之法。

但對鬼……卻沒有辦法。

──你如何去對付一隻鬼?

那可是全沒經驗的事。

正如你也不會知道鬼如何對付你一樣。

就算有人說他知道應付鬼的法子,你又焉知道是不是真的?說到底,誰見過鬼了?就算真的見過,你又如何知道他所見的是不是真鬼?

一聽有人附和、同意,習玫紅就更爲精神抖擻──不管是不是小孩子,有人支持,總是好事。

“這鬼最討厭。”習玫紅繼續發表她的高見,“如果她真的是鬼,那麼,她就是夢姐的娘,一定會嚴重地傷了夢姐的心,也非常要命地打擊了我們的士氣──別的鬼還好,來鬼居然是好友的媽媽,這……這鬼可怎麼打得下手啦!”

這一下,大家都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綺夢客棧”裡的女中豪傑都在頓首不已。

只無情卻在偷偷瞄了綺夢一眼。

這一來,習玫紅就更受到鼓勵了,她更振奮地發表她的偉論:“如果不是鬼,那就是人扮的了,對不對?”

“對。”

這次是何梵迴應。

他一面抹去眼角的淚。

──四僮子中,他最富同情心。剛纔他聽聞綺夢孃親的遭遇,他已忍不住要掉淚,但怕其他三名同門譏笑,不敢哭出聲來。

他也怕鬼。

四個同門中,何梵最怕鬼,而且真的見過鬼。白可兒怕鬼,卻沒見過鬼,就是因爲沒見過,所以更怕。陳日月不大怕鬼,聽說他見過鬼,所以不怕;葉告則完全不怕鬼,因爲沒見過,所以不怕。

怕與不怕,都各有理由。

“如果是人扮的,”習玫紅依然興致勃勃,“那爲何她什麼不好扮,卻要去扮已過世的雪花娘子?”

無情聽着聽着,慢慢聽出了味兒來了。

“對呀,”陳日月附和地問,“爲什麼?”

“我看,她好扮不扮,裝神弄鬼,變身爲雪花刀招娘子,用意無非是……”習玫紅黑白分明的大眼珠轉了又轉,流盼又流盼,“爲的是打擊夢姊的鬥志,還有──”

無情倒覺得眼前的習攻紅,不似是他聞說和猜估中那麼稚氣、天真、無知。

相反的,她聰明得很哩。

“還有什麼?”

問的又是陳日月。

他覺得習玫紅很漂亮:說話的時候,模樣兒分外的俏。

他對她很有好感。

他雖然只是小孩子──其實已不小了,也已經算得上是少年人了──不知爲何,就是對這嬌俏女子生了好感。

他喜歡聽這位姐姐說話,她說話的聲音,她說話的方式,乃至她說話的神態。

他一問,習玫紅當然、本來就要說下去的,於是就名正言順地說了:

“因爲是夢姊的孃親,所以讓我們也不便、不忍放手一斗,亂了大夥兒的心志。”她的話明明告一段落了,忽然間,她那俏皮妖異的手勢又奇妙地揚展了開來,像在空中彈琴似的揮動了一回,才一個峰迴路轉的反詰:

“可是,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看來,這小妮子頗懂得推論。

“爲什麼?”

這次是無情開聲。

──連無情也發問,習玫紅可更得意了。

簡直是喜溢於色。

“主要理由有三。一,她武功好極有限,怕萬一打不過我們,只好用嚇的;如果能把我們唬走,就不必開戰了。另外,先行嚇住我們,動手也比較佔便宜些。要是她武功真的夠高,實力夠強,就用不着花那麼多心思去扮鬼扮妖了。”

“對呀!”陳日月說。

“對!”何梵也贊同。

“二,她可能不想正面跟我們衝突。這便有可能她是認得我們,相熟的人。要不是熟悉的人,也斷不會知曉夢姐的身世。──可是會是誰呢?”

“第三個理由呢?”無情問。

“三……你別急。那‘女鬼’爲的是嚇唬我們,逼走我們。要是真的打起來,傷亡必巨,非死即傷,可是如果鬧鬼,而我們又真的怕鬼,那我們說不定就一走了之,她就可以爲所欲爲了。”

“爲所欲爲?”無情不客氣地問,“你以爲那女鬼想做什麼?”

“這……”

習玫紅一時撐紅了臉,一向臉色玉白的她,一時間紅得像玫瑰一般的顏色。

她卻不知道:以無情的個性,就是看重纔會這樣直問。

“我怎麼知道?”一時答不出來的習家姑娘只好索性耍賴起來了:

“或許她要買這家客店,鬧鬼就方便壓價;或許她天性就喜歡唬人嚇人……也許她心裡有毛病,就愛裝鬼……說不定她就愛獨霸這野店來沖涼洗澡……就算她真是鬼,但鬼不洗澡也得沖涼吧!”

越說,她就越難自圓其說,越窘,於是越撒賴,一叉腰,瞪杏目,反詰過去:

“怎麼?不行嗎?我又不是鬼,怎知道鬼有什麼鬼心思!”

三訪鬼未遇

無情待她的情緒稍微平靜下來,才道:“我們先從你說的第三個假設討論起。如果我們能證實那女鬼確是有所圖謀的,那麼,我們就可以肯定她不是鬼,而是人了。如果我們能找出她的目的,甚至也可以推測她是誰了。”

羅白乃怔怔地望着無情。

又轉首過去看看習攻紅。

習玫紅攤了攤手,做了個不知所謂的表情。

無情輕咳一聲,只好說了下去:“假如那女鬼是爲了保護吳鐵翼而這樣做,那麼,她裝鬼就是爲了把你們嚇跑,不惜下殺手來阻止你們對付吳虎威。以此推論,這隻鬼,當然有可能是王飛了。”

然後他微微嘆了一口氣,向綺夢問了一句:“可是,王飛總不會知道你娘是誰以及她的故事吧?”

綺夢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你的意思是說,要是扮鬼的目的是爲了搶奪地盤,那麼,便有可能是‘四分半壇’和‘太平門’在搞鬼,而五裂神君和獨孤一味的失蹤,也可能跟他們之間很有關係了,是不是?”

“是的。”無情道,“所以習姑娘說的‘爲所欲爲’,對方‘欲爲’的到底是什麼呢?我們終究沒找着,而追溯回來觀察第二個假設,就不能成立了。”

習攻紅扁了扁嘴,有點委屈地問:“爲什麼?”

“因爲對方已動手殺人了。至少,”無情道,“手法還非常血腥,十分詭異,也很殘酷。有人死了,有人失蹤,所以,不想跟大家衝突的說法,現在已說不通了。也許,在開始的時候,對方只在警告、嚇唬,但是,現在他們已經發動、動手、下毒手了。”

“那麼,剩下的只是小紅的第一個假設了。”這回是綺夢接下去推斷起來,“對方既然那麼倏忽莫測,而且下手又如此殘毒,加上今晚的照面,來人不管是人是鬼,武功決不可小覷,片刻之間,已重創我們三員大將。是的,對方因實力武功不夠強大才用鬼蜮伎倆,似乎也不太講得通了。”

“對。”這次到無情說,“我怕的反而是:就是因爲他們的實力夠強夠大,所以才故意搞這些名堂,來顯示他們的威力。”

他本來是一直在擔心綺夢心緒未能平復。尤其在習攻紅提到“這鬼最討厭”的時候,他生恐又觸動了綺夢的傷心事,犯了她的禁忌,不過,現在看來,好像並沒有這種情形。綺夢對習玫紅感謝和欣賞之情似乎一直大於也強於任何嫌隙:習玫紅對孫綺夢似並無介懷,綺夢對玫紅也無芥蒂。他覺得自己的憂慮是多餘的。他剛纔在習玫紅說話的時候,還特別觀察過孫綺夢,她們之間彷彿有一種姊妹之情,或是一種特殊的默契,使得綺夢寬容,攻紅自斂,大家也互相信重,爲對方抱不平,也打不平。她們的交情好像是已經深刻到:就算是這一個對另一個的批評,聽起來也可以解釋爲讚美;而另一個對這一個的侮辱,也可以化爲愛護的關懷。無情現在才知道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多慮的了。

本來也難怪無情擔憂:

因爲習玫紅與冷血有“非同尋常的關係”──而冷血又是他最疼愛的師弟。

而他是“大師兄”。

──爲了“大師兄”及“四大名捕之首”這些名目,他身上有千斤擔、萬鈞力,還有一生的責任重大、任重道遠。

偏偏他卻身罹殘疾,且不良於行。

──到了這荒山野嶺,本來要打大老虎,但現在老虎還未出現,甚至連敵人尚未上山,這兒卻鬧了鬼,也鬧出了人命,他卻仍然訪鬼未遇,緝犯未獲,但手下大將小余、老魚一齊重傷,戰友聶青也傷重,而他還得要照顧四個又怕鬼又衝動的弟子,以及一干女流之輩,其中一個,還可能是自己的“弟婦”,怎能教他不憂慮、負擔、壓力重重、愁眉深鎖?

可是,既來之,則安之,他也沒有選擇了,更沒有了退路。

“無論來者是人是鬼,都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無情接着說,“他們的用意,無非是攻人者先攻心爲上策。他們把我們嚇走、嚇怕、嚇瘋,至少也唬得失了方寸,他們就正好進行他們的‘爲所欲爲’了──雖然我們還不知道他們想做的是什麼。”

在他們對話的時候,比較熟知醫理的陳日月、杜小月和張切切一直都分別爲老魚、小余、聶青醫治,白可兒、葉告、何梵還有鐵布衫,則分四面八方巡視把守,以防又有變異;至於言寧寧、李菁菁則負責打掃、清理、敷藥、看顧,遞水斟茶、看顧包紮,總的治理,還是得聽由無情吩咐。

三人之中,以聶青傷得最重。

老魚其次。

小余較輕。

其實,三人的傷都不算太重,但使他們幾乎立斃和戰鬥力幾近崩潰的原故是:

傷在要害。

都在頸、胛部位。

傷口有毒,傷處黑裡翻青。

而且是一種詭怪、奇異的劇毒。

這種毒的可怕之處是在於:

它有極強烈的毒性,但最難以應付的是:它的毒力,只不過是發揮了一部分,如果沒有適當的醫治和藥物,將毒力徹底清除,這毒質潛伏了一段時期之後,又可能因爲別的緣故而激發,而且會以別的方式發作開來,相當難以控制。

也就是說,就算暫時控制了它,也難保日後不再復發,而且發作的方式,更無可逆料,難以治癒──除非是一開始就能把它徹底根治。

可是問題在於:如何根治?

誰也沒有給鬼咬的經驗,所以,用任何藥物和治法,也沒有根治的把握。

三人中傷得最重、中毒最深的雖是聶青,可是好得最快的也是他。

他能恢復得那麼快,簡直似是神奇一樣,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因爲他是“鬼王”。

鬼王聶青。

聶青兩個傷處,都在背部,衫焦袍裂,給戳了兩個洞,流出來的血水,黑膠似的膿血,妖綠多於赤色,好像他的血,本來就是慘青色的。

看起來,他的傷口是遭人在背後猝然戳傷的,可是,那必須在一個特定的條件之下才能造成:那就是暗狙他的人手指頭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尖齒,要不然,不會形成這樣一個似給咬噬的傷口──問題是:除了鬼怪,大概沒有什麼“人”會有這種“手指”。

如果說這傷口是給咬成這樣子的呢?那也有可能。可是,咬他的人,必須嘴巴像臉龐或臉盆一樣的大──只有這樣大,纔可以一張口,左上排的犬齒咬着聶青左背頸肩之處,而右下排的犬齒同時咬住了他右肋腰所在,兩處傷口都很靠近脊骨──如果真咬在聶青脊椎骨上,毒力就會鑽入骨髓裡,縱十個聶青也早就抵受不住了──不過,天底下哪有那麼大的一張嘴?

當然,鬼魅是例外。

天下間萬一有什麼事是解釋不了的,解說不出來的,很簡單,只要推給鬼:說是鬼做的,那都莫奈其何了。

假設不是那麼一張大臉──嘴也如此之寬,其臉已大得可想而知──且是一共咬了兩次,可是,以鬼王聶青的身手和反應,他會讓“人”“咬”他兩遭麼?何況,以“咬”人爲攻擊,大概除了“鬼”之外,其實沒有什麼“人”會幹這樣子的事!

聶青雖然傷得重,但他好得快,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本身也渾身遍佈毒力。

他一向修的是煉獄裡的功夫。

以毒攻毒。

以鬼克鬼。

聶青在受創的伊始,神智很有點狂亂,而且也十分痛楚、痛苦,但他很快地就把那一種毒力和足以造成癲閒瘋狂的毒素,引入他所修煉的“入魔大法”中,這一來,一半毒力受到剋制,一半又變爲己用。聶青一面靠無情、陳日月等人的救治,一面依靠他過人的意志力和驚人的戰鬥力,終於度過了死亡的威脅!

他在復元中!

而且復元得最快!

他是聶青。

鬼王聶青!

──連鬼都要怕他,連妖都要拜他,連魔都要祭他,連神都要敬他的:”懾青鬼王”聶青!

四鬼殺

他有一種鬥志:

所以他好得最快!

人的鬥志很重要。

命運是不可縱控的。幸運更無可掌握。有的人一出世便在王侯富豪家中,少了許多轉折路,免了許多冤枉途,多了許多機會和靠山,但仍不代表他就一生都幸福、快樂。富有的人,不一定便開心;尊貴的人,不見得就快樂。世上有的是大富大貴的人卻不幸不福地過活一輩子。快樂卻是人人可擁有的。快樂不是目標,而是人生過程中的一種感受。人不可以控制命運,但卻可以堅強的鬥志來改變它。所以,一個成功的人,成功在於他能成就非凡大事。成大功立大業,不是靠幸運、權勢、富貴便足夠,更重要的,是毅力和堅持;堅毅之所以形成,乃因心中之鬥志。

奮鬥的鬥。

志氣的志。

──有着這等鬥志,恐怕連鬼也殺他不死!

也許便是有着這股鬥志,所以聶青好得特別快。

也許不是。

而是因爲力量。

他渾身都遍佈着一種鬼魅般的力量。

這股奇異的力量,足能以鬼制鬼,也以詭治詭。

但不是人人都具備這種力量的。

老魚沒有。

小余也無。

不過,老魚卻有一個特色,足以彌補他所無:

他皮厚。

他全身都結着厚厚的繭子。

他的皮也不是天生就是這樣子的,而是經後天苦練而成的:

他修習了三十年以上的“鐵壁銅牆”。

“鐵壁銅牆”不是牆,也不是壁,而是氣功。

一種練成足以驅毒辟邪、刀槍不入的硬門氣功。

練這門氣功,全身重要部位、大穴,都會結了厚厚的繭子保護,連睾丸也會縮入肚內,一般要穴,皆已移位,一旦受創,一向儲存於丹田脈衝的潛力,全都聚注傷處,以保全性命。

這功夫不易練。

要練成得下苦功。

痛下苦功。

就是因爲老魚已痛下苦功,爲了要練成這些聰明人通常都嗤之以鼻,或認爲是貽笑大方的硬門氣功,他比人忙,比人累,每至天色將明尚不能就寢,甚至比常人還早些風溼骨痛,腰痠無力,頭暈眼花,但到他練成之後,他就免去了風痛、昏花、腰痠等一切“老人病”、“江湖疾”,反而神定氣足,龍精虎猛,而且,到了今晚這一役,還及時提氣御毒,保住了元氣,護住了心脈。

並得以不死。

只傷重。

已在痊癒中。

而且快速非常。

小余則沒有這等功力。

但他是一個反應很快的人。

而且中氣很足。

但凡跟他有過交往的人都知道:小余是個機警、醒目的人。

他原任職於“神侯府”。有時候,客人進門的時候,滿手盈車的賄賂貴重禮品,且受到隆重的禮待,但他卻着人準備好繩索枷鎖,表示客人貴賓頃刻便要就逮了。人皆不信,後卻果然。

有時候,刑部、衙差重拷、五花大綁了犯人進入“神侯府”,無情接見詢查,小余看了就吩咐下去,準備侍奉茗茶浴洗等物,該人一定會給釋放,且受禮待。

結果亦無不應驗,令人不得不爲之嘆服。

聽說他發暗器很快。

他什麼暗器都能發。

這還不夠厲害。

他也能把什麼事物都變成了他的暗器。

無論是:筷子、匙子、繡球、指甲……乃至紙張、毛筆、辣椒、瓜籽……都可以成爲他的暗器。

所以有人認爲他不該姓“餘”。

他應該姓“唐”纔對。

──“蜀中唐門”,有位高手,人稱唐大眼,外號“爆花”;另一位高手,名叫唐大耳,綽號“爆彩”;還有一名高手,名叫唐大頭,人稱之“爆星”,都是暗器高手中的頂尖高手,就合稱爲“唐三彩”。

任是誰撞上了他們,就是他的“不好彩”;誰要是跟他們交上了手猶能保住了命,就一生都“光彩”;學暗器的誰要是得到他們的點撥,那就是天大的“彩頭”了。

對小余而言,什麼暗器都能發,什麼都能成爲他的暗器,究其原因,只有一個:

因爲他反應快。

實在太快。

所以,拿着什麼,不管跟前有什麼,都能成爲他的暗器。

但這還不是他的真本領。

還不算。

不算是。

他的真功夫是:

把發出去的暗器追回來!

暗器已經發出去了,而且還那麼快,怎追得回來?

但他能!

他的身法比暗器還快。

有時候,他發出了暗器,發現打錯了對象,他馬上便把發出去的十七件、十八種暗器都飛身去追了回來,截了下來,拿在手中。

他反應可謂快絕。

絕快。

所以,當他遭鬼噬之際,他也馬上反應,立即反擊。

因此他的傷最輕。

中毒也最淺。

他也在復元中。

不過,無論怎樣迅速復元,傷仍是傷,毒還是毒。一個人只要受過傷、中過毒,就會知道,縱是極之強健、鐵打的漢子,只要傷過、中毒,要完全傷愈、徹底康復,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聶青、老魚、小余,這三人合併聯手,力足以搏神殺鬼,但而今,他們顯然都在鬼怪狙擊下負了重創,中了毒,但依然掙扎求生,強忍不死。

這三個鬼殺不死的人,活下去顯然要報復殺鬼。

不過,原先無情打算明日要與“鬼王”聶青、老魚和小余上山到“猛鬼廟”走一趟的,可是,還不到半更次的時間裡,三個都躺下了,只剩下無情。

難道只他一個人上疑神峰?隻身獨赴猛鬼廟?他能嗎?

這時候,已到天明時分。

曙光初現。

聶青臉色青金,打坐調息,全身震顫不已,但他又竭力忍住苦痛,抵受煎熬,不時迸吐一兩聲疾叱、低吼,也不知他是睡是醒。

老魚高熱未降,時驚醒時昏睡。

小余一直昏睡未醒。

“無論如何,”無情嘆息了一聲,“到天明之後,我們還是得上一趟疑神峰去。”

只是何時天亮?

五殺鬼

天還沒亮。

傷還未好。

案子還沒有破。

犯人也還未就逮。

──就連殺人傷人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來到了這活見鬼的荒山野嶺,無情只覺得很迷惘、很挫敗。

但太陽總還是會照常上升的。

再遲出的太陽還是能發光發亮。

無情辦案以來,不是不遭挫折,未遇困難,相反的,由於他身負殘疾,行動不便,又負盛名,加上政敵刁難,同遭敵視,他所遇上的打擊與重挫,通常都比別人大,比別人多,比別人更艱苦卓絕。

有時遇上這種情形,武功暗器也打不開困局,聰明才智也破不了迷局,他只有一個方式:

堅持下去。

──再苦,也要堅持。

堅定不移。

他相信:水滴石穿,不是靠那微弱的力量,而是靠專注和時間。

他堅信:光明終於戰勝黑暗。

他知道壞人很多、惡人很奸、敵人很囂張。

但他堅定地相信:只要他和他的同道鍥而不捨,終有一天能破案。

敵人是人,就抓人。

敵人若是鬼,就殺鬼。

敵人就算是神──

如果神也要害人,神便不是神了,爲保護人,他不惜弒神。

所以人叫他“無情”。

──必要時,他殺手無情。

下手不留情。

“大捕頭,”綺夢的語音就像是發放了徹夜清輝,而非慵懶平和的黎明月色,“明兒你真的要上疑神峰?”

無情道:“是。”

習玫紅用一種奇怪的眼色望着無情,忍不住問:“我們的戰場明明在這裡,傷者又在這裡,我真不明白,你偏要上山去做什麼?”

無清道:“我們抵達這兒,就受到敵人的襲擊。只不過,只要對方不真的是鬼,也一樣已受到重挫。小余、老魚、聶青都有反擊。我們不能老待在這裡等候敵人的攻擊,這樣,我們會完全失去了主動能力,只熬到晚上黑夜裡,任人魚肉。”

綺夢道:“可是,你走後,誰來照顧這些已負了傷、中了毒的人?”

無情反問:“那麼,其實這兒鬧鬼,也鬧了幾天了,你們怎的沒想過撤退、離開?”

他問得咄咄逼人,綺夢也回答得乾脆利落:

“前幾天,鬼只嚇人,並不傷人,我以爲它頂多只能唬唬人。何況,獨孤尚在,我們戰力頗強。之後,開始出人命了,獨孤也失蹤了,我開始有點心慌,初時只以爲對方裝鬼唬人至多也不過是爲了把我們嚇走而已,我就偏不走,再待一待,看一看,到底搞什麼鬼。”

綺夢說話的時候,總有些悠悠忽忽的,就連在最緊張、迫切的時候亦如是。

“結果,”無情道,“這鬼來勢洶洶,而且愈來愈猖狂、猖獗,變成了今晚的血腥場面。”

“我也想過離開這裡,”綺夢幽幽地說,“就把‘打老虎’的事,放下來,至少,帶同跟隨我的人,先下山去,找個安全之地再說。”

無情看着她。

他的眼睛在凝望人的時候,很好看。

像月華一般皎潔、明亮、寧謐、清澈。

但月華沒他眼睛好看。

因爲月色沒有神采,只有華彩。

而且月亮沒有他眼裡那兩點黑而亮:

眸子。

──儘管有點冷峻,但讓他看久了,凝視了一段時間,就會覺得很舒服,很清靜,很有安全感,很有一種千言萬語說不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感覺。

綺夢不由得有些心動。

她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她甚至以爲自己已失去這種感覺了:

那是心動的感覺。

“我之所以沒撤離這地方,有三個理由。”世上有一種女子,無論她在想什麼,要做什麼,她都不會輕易表達出來,神色上也不會輕易流露的,綺夢顯然就是這一類的女人。

無情在等她說下去。

她果然說了下去:“如果我帶她們離開這裡,而鬧鬼事件本就衝着我們來的話,與其我們暴露在荒山野嶺,絕壁險徑上,讓人狙擊暗襲,不如據守此處,或許尚可一搏。”

對於這點,無情深表同意。

他想聽第二個理由。

“另一個理由是,”說到這裡,頓了頓,綺夢才接下去,說,“我已飛鴿傳書,請小紅過來相助。”

無情對這理由可說不上同意。

“何況,我聽聞五裂神君也上山來了,”綺夢接着說,“我以爲他也能助我一臂之力。沒想到……”

羅白乃在一旁忍不住說:“他不來,我來了,有我在……”

他的語音充滿了同情。

可是大家似都沒意思要聽他說下去。

“我還有一個理由……”綺夢猶豫了片刻,才說,“我不捨得離開這裡。”

“這裡有什麼好!”羅白乃充滿熱情、殷勤、殷切地勸說,“山下的繁華世界纔好,那兒有錦衣玉食,有華廈美居,有許許多多好玩的事兒──”

無情冷冷地問了一句,就把他下面的話截掉了:

“爲什麼?”

“我留在這裡畢竟已一段時間了。”綺夢的聲音有點虛,有點浮,讓人生起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就算這裡荒蕪、荒涼、無人煙,對我而言,住久了,一草一木一石,仍是有感情的。我不想說走就走,把這邊地要塞,拱手讓人。畢竟,這兒再荒僻,也是我們的家。”

大家都靜了下來。

隱約,還有飲泣聲。

──大概不是杜小月就是言寧寧吧?

這兩個女子最是感情用事、感受深刻、感覺敏銳。

這一次,羅白乃也只好住了口。

訕訕然。

無情說話了,他把話說得很慢、很緩,聽不出來帶有什麼情感:“你不離去的理由,我想,至少還有一個。”

“哦?”

綺夢凝眸。

微眄。

向他。

“你對見過鬼的人口裡所描述的形象,與令堂大人吻合,十分迷惑,很是好奇,更加關心。”無情的話像一口口冷凝了冰但依然十分銳利的釘子,“你也想探究原委,才肯罷手。”

好半晌,只聽綺夢才柔柔地嘆了一口氣,道:“不愧爲名捕。”

然後她別過臉去。

這時,東方的天色,正翻現了幾抹魚肚白。

她臉上寒意很甚。

“不過,作爲人子,發現逝去的母親竟變成了這樣子,”無情臉上的戚意也很深,“說什麼,也會留下來,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果然是大捕頭。”

這是她今晚第二次說類似的話,而且是一連說了兩次。

“我還是認爲把人手集中在這兒對付來敵,比較明智。”綺夢馬上又轉入了正題,“這時候上山,客棧戰力虛空,而猛鬼廟又不知吉凶,冒險搶進,有違兵法之道。”

無情道:“我是不得不去。”

綺夢問:“爲什麼?”

無情道:“因爲……”欲言又止。

習玫紅冷笑:“因爲你把敵人和傷者丟給我們,自己卻串門子搞關係去!”

無情也不動怒:“如果你們是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說到這裡,他臉上泛起了一個詭笑,這笑容無疑使人感覺到他的心志更傲慢,心思更奇怪,“如果我上去是串門子,搞關係,相信,這門子也不大好串,這關係亦更不好搞。”

習玫紅眼珠骨碌碌地一溜轉,忽然高興了起來:“不如,你就留在這兒應敵療傷,我替你跑一趟猛鬼廟!”

無情反問道:“你去猛鬼廟做什麼?”

習玫紅一向不大講理:“那你去猛鬼廟又做什麼?”

無情語音一窒,稍作沉吟,才道:“我認爲,疑神峰真正的戰場,不在這兒,而是在山上:猛鬼廟那兒!”

“那就對了,”習玫紅馬上得理不饒人似的說,“你只許你自己上疑神峰,不給人入猛鬼廟,誰知道你是不是假意上山,其實是出門就溜了?”

無情這一回倒是寒了臉:“習姑娘好細的心!”

習玫紅卻絕對當這句話是讚美:“膽大心細,一向是姑娘我的本色。”

無情反問:“那你上猛鬼廟去又是幹什麼?”

“跟你一樣,”習攻紅興致勃勃地道,“殺敵去啊!況且,山上我可比你熟!”

“殺敵?”

綺夢忽然悠悠地說了一句。

大家都向她注視。

“只怕,”綺夢的話語像一場奇夢,“你若真的上疑神峰入猛鬼廟,是殺鬼多於殺敵。”

大家都靜了下來。

好一會,無情才說:“這正是我想請教的。”

他清了清喉嚨,問:“孫老闆曾上過疑神峰,入過猛鬼廟,那麼,峰上到底有什麼?廟裡究竟是什麼?”

“峰上?”

“廟裡?”

綺夢彷彿又進入了沉思。

在往事的夢魘中沉思。

──是沉醉?還是回味?

六青黑色的怪屋

這時,天色漸漸亮了,整個天空,就像一張死人的大臉,正在復活,又嘔又瀉,煎熬掙扎,所以分外難看。

曉色雖不好看,但晨味和曉韻還是好聞好聽的。

曉韻就是鳥的啁啾。

晨味就是早上瀰漫在空氣中的味道:這兒一帶,樹木雖少,但土石山泥之間,瀰漫的霧和晶瑩的露,還是蒸發、散佈着一種奇異而沁人的氣味:

帶點剔透。

有點甜。

清晨。畢竟還是使人振作、歡快的。

黑夜已逝。

天真的亮了。

無情卻鍥而不捨地問了一句昨夜的問題:“除了孫老闆,還有誰上過疑神峰,進過猛鬼廟?”

他這樣問,不算是大殺風景(這兒的風景畢竟太荒涼,沒什麼好殺的),但至少也大殺晨光。

但他要追問的便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他要查究的便一定會查根問底。

因爲是他。

他是他:

無情。

他辦案的方式一如他追尋真理的方法:

小的時候,諸葛先生爲訓練他,給了他一塊“餅”。

或者說,那是很像“餅”狀的東西,鐵色,上面鋪了點糖粉和芝麻一般的事物,且有香味。

他把“餅”交給了無情,留下了一句話:“找出它的功用。”

就沒有了。

於是幼童時候的無情只好“研究”它:他先當它是“餅”,“咬”了它。

那天,他也的確肚子餓得慌。

但他啃它不下。

不能吃。

於是,他試着掰開它。

扯不開。

撕不破。

他發狠摔之於地,沒有用。

他試圖將它敲出聲音,但這塊“餅”悶不吭聲,彷彿不僅是實心的,還是死心的。

但無情並沒有死心。

他踩它。

它不爆。

他丟它入水中。

咦,它居然浮了起來。

可是沒有用。

──一塊浮起來不沉下到水裡去的“餅”,他還是不能瞭解那是什麼,有什麼功用?

但他還是很用功。

用功找到破解之法。

用心去尋找秘訣。

終於,“在水裡會浮起來”這一個試驗,讓年幼的他忽地有一個聯想:

在水裡浮得起,在空中呢?

所以他扔它。

把它擲出去。

結果,功用就出來了。

功能也完全顯現了。

它破空飛舞,割風劃勁地飛旋而去並“嗖”地嵌入石牆中:

原來它是“暗器”。

這是諸葛發明的獨門暗器之一。

由於它的形狀有點像“餅”,日後,無情就稱這種暗器爲:

“鐵餅”。

另一回,諸葛先生又給了他一個“考驗”:

那已是無情少年時候的事了。

有一次,諸葛先生帶他到了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懸崖。

崖邊,有一間房子。

那是間青黑色的怪屋。

諸葛先生當然不是要他找出那房子的“功用”來,而是指着那怪屋子,交給無情一個任命:

“你攻進去或把裡邊的東西逼出來。”

然後就走了。

只留下無情。

還有那間屋子。

那間屋子裡有什麼?

不知道。

有人?有鬼?有神?

完全不可預測。

有獅子?老虎?還是高手?敵人?

一切未可預知。

諸葛先生沒有說。

他只留下了少年無情,一個人在絕崖上,去應對這間詭怪房子。

一個殘廢的不會武功的少年人:

無情。

“我去過。”

答話的是張切切。

“那次,我們初到這裡,剛在八寶客棧中落腳,聽到很多傳言,小姐就邀五裂神君一起到峰上的廟裡上上香。”張切切的顏臉很大,也寬,所以,在她臉上所看到的恐懼,也分外寬和闊,“於是,我就和劍萍一道陪小姐上去了。”

很合理。

那時候,綺夢還只是個廿歲左右的小女孩,充滿了好奇心。張切切在這些女子中年紀較大,也較成熟,當然是由她陪綺夢上山去──只不知“劍萍”是誰?

“八寶客棧?”

“對。‘神槍會’對這兒已準備放手,綺夢還沒入主這地盤的時候,這客棧仍在‘太平門’和‘四分半壇’的勢力互爭相持之下,每一年易手一次,人稱之爲‘八寶客棧’。”張切切回憶道,“那時候,古巖關這一帶,還不至於太過荒涼,還有一些採礦、戍邊的蕃兵、礦工往來這兒,有時也會見一些軍官、商賈來這兒做些冷僻的買賣──這幾年下來,礦已停採,礦洞封閉,且礦穴倒塌,壓死了不少採工,大部分的邊防軍隊也給調走遣返,這之後,這地方就更加渺無人煙了。”

無情心忖:像綺夢這樣一個小姑娘,當然不喜歡她所駐的客棧居然會稱之爲“八寶”了。

對她而言,“八寶”多俗氣啊。

改名,也是對的。

她本來就叫“綺夢”嘛。

──這是“綺夢的”客棧。

人,只怕得要到一個年紀,一個程度,纔會明瞭,通俗,其實就是一種不俗。高雅誠是美事,但通俗其實是好事。人人都懂,同享同賞,其實也是一種美德。

“就你和孫老闆一起上去?”無情用眼角睃了睃在牀角前的鐵布衫。

他沒問出來的意思是:他怎麼沒有同行?

他會這樣思慮的原因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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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年齡、經驗、資歷和戰力,鐵布衫都沒有理由獨自讓孫綺夢去冒險。

“那一次,他沒有去。”這回是綺夢迴答了,“他要留在這兒,照顧其他的人。”

這理由也很合理:

那時候,李菁菁、言寧寧、杜小月、樑戀瑄、胡氏姊妹等人,年紀都更小,更需要人保護。

“何況,我們上去的時候是在大白天。大捕頭原在光天化日下突襲猛鬼廟的大計,我們這等小人物也一樣想得出來呢。”綺夢漾起一絲恬笑說,“而且,五裂神君、萍蹤劍客還跟我們一道上山。”

她笑了笑,雙手抱着胸,很有點倦乏的樣子,以致使得臉色很有點蒼白,弧度很美也很嫩薄的紅脣,彷彿還有點微哆:“五裂神君是識途老馬,何況他還騎着龍,豢養了一羣小戰士隊般的羊羣。”

五裂神君的“戰鬥隊伍”,四僮已“見識”過了,只不過,他們說什麼都很難同意、那勞什子玩意兒居然算得上是“戰士隊伍”!

“是他邀你上山的?”

“不。”

綺夢搖頭。

還笑了笑。

笑意很倦。

還很虛弱。

無情當然一早就覺察出來了:這個女子在虛弱的時候分外的美,那是一種別具非一般滋味的美媚,但他卻不明白她爲何要笑,話裡有什麼可笑的。

“那麼,是你想上山,他陪你去了?”

“是的。”

又笑,笑容只在玉靨上、秀頷邊浮了一浮。

還用手輕輕揉胸。

眼神很伶。

手勢很柔。

──一種令人我見猶憐的柔和弱,虛和浮。

“你其實是爲了什麼要上山?”

“好奇。”綺夢腮邊又浮起了那麼幽幽的笑意,這使她在晨色中看來像是一縷要遁回水月鏡花裡去的幽魂,多於像世間的女子:

“他常常告訴我們,許多那山上廟裡的故事。”

“故事?”無情仍不瞭解她爲何而笑,但卻鍥而不捨地問,“什麼故事?”

“鬼故事。”綺夢說,“那廟裡鬧鬼,且鬧得兇。”

七鬼邀

“那還好些,”無情卻有些欣慰,“至少,在這兒,一早已鬧過鬼了。”

“對對對。”羅白乃連忙附和,“至少,鬼不只是她孃親。”

“在這兒鬧鬼好像已成爲一種傳統了。”綺夢的語音也充滿了譏消,“但當年我上疑神峰,主要是因爲不信有鬼。”

何梵忍不住問:“現在呢?”

綺夢幽幽的道:“是希望真的有鬼。”

大家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了,但都明白她的心情。

白可兒憋久了,忍不住大聲說出他心裡的話:“如果來的真的是令堂的幽魂,她纔不會傷害你的人。俗語有道:虎毒不傷兒。人死了,變成了鬼,也該保佑他後人纔是,怎會如此加害嚇唬?”

大夥兒都嫌他把話說得太直。綺夢卻無慍怒,只憂憂的道:“所以,我不認爲來的真是我孃親。”

“當年,她自殺而歿的時候,我忍耐住了心裡不停的尖呼。屍首給擡了出去,只剩下那一盆殷紅的水,血兀自在水裡顫擺、消融着,卻忍不住滿腹的疑問。我那時就想問她:有什麼事,使她那麼看不開,活不下去了?就算娘要尋死,爲何不告訴我一聲,至少,給我幾句永遠懷念訣別的話?她就這樣死了,不能成雙飛,到底落了空,那就算了,可是剩下的我呢?她又如何應對背棄我母女的父親和促使我們家庭破碎的後孃?難道,娘只圖一死之快,把我也完全給遺忘了嗎?”綺夢依然柔柔地說,像沒有慍怒,也沒有抱怨,她只是在敘述一件事時說出這些感受,“她死了,我可怎麼辦?娘死了,我卻怎麼活下去?她覺得孤獨,給人遺棄,所以才尋死的吧?可是我呢?我是愛她的,爲什麼又遺棄我呢?那時,我真也想一死了之,好下地府去問問她,問問我的娘,她爲何把我遺留在人間,繼續受苦?”

大家都靜了下來。

這話題誰也接不下去。

有好幾個人向白可兒和羅白乃投注忿怒之眼色,責備他們不該問起這些傷心事,現在可不知怎麼圓場纔好。

“從那時開始,我就希望有鬼,真的有鬼。”綺夢悠悠地說,“如果是孃親的魂魄,那自是最好不過。我可以直接問問她。如果不是,那也可以,只要真有鬼魂這回事,我也可以轉託遊魂野鬼,去問問孃親到底爲何連我也拋棄了?──她大可以在自殺前也殺了我啊!”

隨即,她似乎笑了一下,諷嘲的笑意中還有點帶苦的甜:

“只是,我沒想到,孃的魂魄,是在這個時候回來,且以這種方式來找我。”

大家都知道她難過。

大家也替她難過。

但生死大事,至親之情,又有誰能置喙?

無情忽問:“所以,你一來到古巖關,聽說疑神峰上鬧過鬼,便亟欲上去探個究竟了?”

綺夢道:“是。”

她的心情還在傷感中,但她並不是個什麼都獨斷而行的人。

她可以也儘量遷就別人。

“可以這樣說吧,”綺夢笑的時候,不獨讓人憐,還帶點淒涼的況味,“一聽到有鬼,就像是受到鬼魅邀約似的,就此上了疑神峰。”

總算把話題扯開去了。

大家都暗自舒了一口氣。

──不要再令她傷心了。

誰都這麼思量過。

無情也順着風勢張着帆地問下去:“那時你聽到的卻是些什麼傳說?”

綺夢道:“從前,疑神峰上不只駐紮着蕃軍和鄉兵,還有一大堆工匠、礦工和三教九流的人。那都是因爲這山峰盛產金銀礦,所以天子下詔,令人到此大量開採,其中還有幾個在皇上眼前當紅的太監和軍監,明在這裡監督,搜刮到了錢財,暗自山高皇帝遠,逍遙快活,作威作福。”

無情道:“是的。自古以來,這一帶都曾產過質量俱佳的銀礦,有一段時候,還發掘了金鐵礦,對前朝鑄錢冶金,有極豐富的貢獻。

“大家都風聞過來採礦掘寶,此地日漸熱鬧起來,還在山下開了市集,名爲‘野金鎮’。

“至於一干孤苦無助的礦工,背井離鄉,到這兒開採挖掘,冒上極大的危險,於是便在此地,蓋了一座廟宇,上香祈願。廟就蓋在主礦穴上面。”

綺夢道:“可是到了近幾十年來,金礦已給採空,銀山也給毀了,大家一窩蜂地擁過來狠命地發掘採冶,寶礦所剩已經無幾,只剩下銅和鐵……”

“世事原是這樣。大家不知惜福,用罄使盡,到頭來成爲無福消受了。”無情道,“只不過,鋼鐵也是珍貴的礦產呀,現在全成了廢穴,必因奇禍之故。”

“便是。”綺夢道,“金礦掘光了,銀礦也淘空了,但大家不相信,很多熱心昏腦的人仍在那兒挖。聽說,有一天,在五百多尺深的礦穴裡,有一個叫莊老波的礦工,忽然發掘出一塊小小的事物。”

大家都知道這事物必然事關重大,都饒有興味。

陳日月問:“金子?”

白可兒不喜歡金,嫌俗,他喜歡白亮亮的顏色,故猜:“銀子?”

何梵則說:“珠寶?古董?”

綺夢笑笑:“都不是。”

葉告不耐煩:“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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