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成武三年臘月初一,三年一屆的鄴城佛法大會因爲一個人,而凌亂了所有以往的程序。
這一日,佛法大會上的萬千百姓齊齊跪伏,將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小和尚奉爲高僧。
這一日,原本岌岌可危吊在四大名寺末位的安國寺一躍成爲四大寺之首,超越了以往歷屆主持大會的規模,安國寺山下衆僧排列直至山腳的一幕成爲後人津津樂道的盛景。
這一日,安國寺山門前排列叫賣的紀念品爲達官貴人所爭搶,寺中香火被人全包,隨後的齋飯素菜更是成爲了佛教盛會上永遠的形式。
這一日,一個叫道明的禪師望着高臺上遠遠合十微笑的小和尚露出了沉思的目光。
這一日,一家叫如意酒樓的酒家爲全城所知,掌櫃公孫意更是藉此成爲了城中首富。
這一日,無數商家滿懷興奮而來,滿懷激動而回。
這一日,清音看着從人羣裡擠過來無數滿懷虔誠要拽她衣袖摸她僧袍的手嚇得落荒而逃。
不過逃也沒能逃多遠。清音被人堵在了天王殿的一角。
此刻大齊成王和皇后妃嬪已經擺駕回宮,朝中大臣和貴族也多半相隨而回。蘭陵王將韋將軍請到了使館。那位突厥王子被忽視了,瞄見人羣裡那小和尚抱頭鼠竄,立刻追了過來。
他此刻又掏出了那把精緻彎刀,不刮鬍子了,改修指甲。頭上紅纓藍盔在方纔追清音的過程中已經隨手摘掉扔給了此刻守在殿外門口的幾個大漢護衛,露出頭上一排自額際聚攏直到腦後的小辮,額上一個深紫鑲藍珠抹額,藍珠中間一個銀製的猙獰狼首呲牙欲噬,顯出一種狂野與原始的彪悍。
突厥王子將清音逼在角落,也不說話,只低垂着頭專心致志的修指甲,彎刀錚亮的尖芒露出森森寒意,一上一下的刺激着清音原本就不算很堅強的心靈。
突厥王子要修指甲,自然沒有人說個“不”字。可是這站的地方不對啊!清音看着突厥王子慢悠悠揮動的手,心裡快哭了出來。耳聽外面百姓從後殿出來,三五成羣的經過天王殿,卻沒有一個人探頭看一看,他們嘴裡談論着的“高僧”正被人嚇得尿褲子。
幾個彪形大漢目露兇光站在門口,胸前衣襟袒露,露出深色灰狼刺青,面上帶着野外風雨浸出的粗糲棱角,甚至還有一條條不知是野獸還是與人激戰的劃痕傷疤,只拿眼光那麼冷冷一睃,就嚇得那些百姓遠遠繞道而走。
看看大齊那些花團錦簇般的貴族,看看那些打着哈欠伸着懶腰的兵丁,再看看這些鐵塔般壯的漢子,這就是區別,區別啊!
突厥王子專注修指甲,清音瞄瞄對方,又瞄瞄空蕩蕩靜寂的大殿,“阿彌陀佛,貴客在此小僧不便打擾,這就出去。”繞過突厥王子就要往門口走。
突厥王子腳一擡,又站在她的面前,依舊是他面朝裡,她朝着外面——圍堵的姿勢。
清音垮下臉,“王子,意欲何爲?”
王子閒閒放下彎刀,也不知是什麼動作,刀子就在手裡咻一下不見了,微藍雙目深似大海,猶如草原上高低起伏的青草,每一個凝注都是別樣風景,“我突厥也篤信佛法,想請高僧前去教化萬民。”
清音汗顏。雙手齊搖,“不行不行。我不是什麼高僧,不是……我纔到寺中不久。”
王子還是不肯放過,手掌一伸,蓋在清音伸開的手指上,面上萬分誠懇:“高僧,我草原上都是淳樸善良的人,都熱切期盼高僧前去解救萬民。”
清音想呸他!淳樸?眼前這位和門外矗立的幾個門神從頭髮絲到腳毛也沒看出有哪裡是淳樸的。
還有,她這個女扮男裝的高僧才新鮮出爐不到一個時辰時間,那些草原上淳樸的百姓就未卜先知的知道她能做高僧了?
太太太扯了!清音嘴角有點抽筋,連帶抽筋似的趕緊把被人握住的手撤回來。
如果她不是從現代穿越而來,而是生活在這個朝代的一心想揚名立萬萬世流芳的某位得道高僧,或許會被眼前這位王子誠懇萬狀所感動,但對於她來說,NO,她只想按下清除鍵,將眼前這幾位統統清除出去。
突厥王子的手握了空,便慢慢收回來,依舊要含着笑意,赤城的看着清音。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走的模樣。
清音撓頭。不知這樣的場面該如何應付。蘭陵王儒雅,公孫意溫潤,就是那和士開,也是個倨傲不桀的性子,怎麼眼前這位,就這麼油鹽不進呢?
“小僧學業不精,實在不敢擔此重任。”清音自貶身價。
“怎會?高僧方纔臺上風姿璀璨,萬民跪伏。”突厥王子嘴角笑意加深,連帶的,連眼睛裡都像漾起了層層波光。“我突厥百姓會比他們更虔誠的供奉你,供奉我佛。”說着手指向外面大力一揮,彷彿數萬潛心跪拜的突厥百姓盡在眼前。
門外鐵塔般的幾個壯漢只覺身上汗毛豎起,有如漏夜裡草原上颳起風沙捲上帳篷的毛氈,一點點的讓人牙齒打顫。跪拜這個娘娘腔的小和尚……王子是不是另有所圖啊!
他們的寒顫還沒打完,眼角里出現一個身影,還沒他們看清,一個人影已經飄進了天王殿。
“阿彌陀佛……清音,見到爲師如何不打招呼?”
清音看着突然出現在殿中的中年和尚。不是安國寺裡的,身上穿着的深灰僧袍上顯得風塵僕僕,腳上一雙芒鞋綻了幾處邊縫,有一根枯黃的草莖從鞋底裡翻出來被裹在邊縫處,一顫顫的。
一張方正臉上兩道濃眉,眼角的魚尾紋透出歲月的信息,雙目溫和的注視着清音。那眼光,就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在看着頑皮的女兒,寵溺,縱容,問出的話也不是質問苛責,而是濃濃的親情。
不知爲何,看到他,清音有種見到親人的感覺。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貧僧道明,不知有何事找小徒?”中年和尚卻已經轉了身子看向突厥王子。
清音在邊上星星眼:這是哪來的大和尚,這麼護着自己,真是好人哇!突然一頓,方纔他說爲師?小徒?道明……
是那個自己一直躲着避着的這個身子原主的師傅!清音退後了一步,有點心虛的不敢擡頭看。
突厥王子這回倒聰明起來,立刻端莊回禮,“方纔佛法大會上瞻仰高僧風采,想邀高僧去我突厥一行。既然高僧多有不便,小王就此告辭。”說完,也不待那道明禪師回話,腳步一轉,向外走去。
門外幾個大漢早已聽見殿裡動靜,見主子說告辭出來,也不多話,幾個人向殿裡低着頭的小和尚和仰着頭的大和尚看了一眼,扭頭就走。
殿裡,清音挪着腳尖,心頭飛轉。
自己無緣無故穿了人家徒弟的身子,看這大和尚笑得一臉慈祥的樣子和自己看他時那種如親人長輩的感覺,必定是感情深厚。沒準這大和尚還知道原主爲嘛女扮男裝扮成和尚,如果自己說是穿越過來借了人家的身子,這大和尚會不會一掌拍了自己好讓原主再穿回來?
頓時愁腸百結。
大和尚不知道清音的心思,正想拉着她說話,殿門口走進空智大師一羣人。空智大師笑得滿臉紅光。這次佛法大會,安國寺出盡風頭,和士開想讓人把清音擊敗的陰謀沒有得逞,還被蘭陵王當着大王的面追問那十五萬兩的下落,無奈派人送來了銀兩——
空智大師看着相對而立的兩個光頭,覺得真是佛祖保佑,上天讓自己的好友派了徒弟來解了安國寺一厄。對着道明深深施禮,“道明老友,今日佛法大會得令徒襄助,保我寺百年名聲,我寺上下感激不盡。”
空智大師當着衆僧深施一禮,寺裡衆僧也都跟着雙手合十深深施禮。法雲法明和清音親近的,一邊施禮一邊對着清音擠眉弄眼。但人人臉上喜不自勝卻是毫不掩飾。
道明大師早已托起空智大師衣袖不讓其彎身下去,見衆僧跟着施禮,立刻讓開身形,“出家人四大皆空,大師怎麼在這行起俗禮來了。”一邊說,一邊看了邊上神色不安的清音一眼。
方纔法臺之下,他遠遠看見清音坐在高臺上侃侃而談,將道靜禪師駁得啞口無言,又一語將幾位挑戰的僧人將得無法開口,令萬衆信服。又見到自大王以下,皇后,妃嬪,王族權貴等都滿面愕然的看着跪伏的百姓,只覺心裡涌出無限滋味。
那一剎,清音端坐高臺,有如神佛化身。百姓跪伏,磕頭如搗。他卻覺胸臆難平,心口間一抔熱血化作無盡酸意,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因爲怕人詫異,終是拭去。
此刻見空智大師提起佛法大會,方纔佛法大會上遠遠望着清音所感覺的那一點異樣感又冒了出來——他看看清音,仍是在低頭挪動腳尖,不由又是心裡釋然。雖然是假扮了和尚多年,這點小兒女的情態卻總是不滅,唉!也真是難爲她了!
道明禪師心裡感慨,又怕人多眼雜衆僧瞧出什麼,上前一步擋住衆人目光,“大師,多年未見,風采如故。我們去禪房長談一番。”領先便往外走。
空智亦是感嘆,“當年你突然離了鄴城,放着護國寺首座禪師不坐,一遁十多年。今日……”兩個人在先,衆僧簇擁着去了。
清音那邊一直豎着耳朵,十多年……突然離開……
難道,與這個身子原主的身份有關?
她擡頭看着殿外漸漸遠去的衆人,要不要跟過去,聽一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