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頭金 1

夢開始的地方

江叉子“嘎嘣嘎嘣”地化了,變成了一江春水。水上漂浮着冰排,在水面上一漾漾的。春天真的就到了。

大樹在華子身上下着力氣,華子氣喘着說:明天一早就走?

大樹喘息着:一早就走。

華子下意識地把身上的大樹摟緊了,似乎是想讓大樹永遠長在自己身上。許久,大樹還是一點點地從華子的身體裡退出來。她卻仍然死死地摟着大樹。

大樹此時的心情有些蒼涼,他伏在她的身側道:這回就這一年了,發財不發財的,回來就娶你。

華子哭了,淚水溼溼的,弄了大樹一臉。大樹把華子的身子摟緊了一些,什麼也沒說。男人在這時候的心腸總是硬一些。後來倆人都沒說什麼,但也都沒有睡好,一會兒醒一次,一會兒又醒一次。醒過來,他們就死死地抱住對方,生離死別的樣子。

春天到了,淘金的人都三三兩兩地進山了。他們懷着發財的夢想,從春到秋,一年三個季節的一頭扎進深山老林裡,挖坑搗洞地在沙石裡尋找着金屑。金屑被一點點地攢起來,等他們出山時,金屑已經很可觀地有一些了,包裹着揣在懷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來。然後在大金溝鎮的金櫃上,換回一些硬邦邦、白花花的銀元,硬硬地揣在腰間,感覺很是闊氣。淘金的人有的回家去過年,有的乾脆就留在大金溝鎮貓上一個冬天,等來年開春,再一次進山。

貓在鎮上的人,大都是無家無業,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然後把懷裡硬邦邦的銀元扔在大大小小的妓院裡,包括一身子的力氣。等到春天的時候,那些硬邦邦的東西都夢一般地飄走了,又是一個窮光蛋,還有一副發軟發虛的身板。三五個人聚集在一起,搖搖晃晃地再次走進山裡,開始了新一輪的發財夢想。

大樹都快三十歲了,他來到大金溝快五年了,五年的時間裡,他淘了五年的金。發財談不上,他幫助華子開了一家豆腐房。華子一年四季做豆腐,在沒有大樹的日子裡,華子做豆腐也能維持生計。

華子是那一年秋天逃到大金溝的。從中原老家出來時,他們一家人有爺爺、父親,還有母親。先是爺爺拉痢疾,拉得人成了皮包骨,最後油幹燈滅,一頭倒在路溝裡起不來了。父親、母親和她,哭喊着把爺爺埋了。擦乾眼淚,人還得往前走。老家是不能回了,先是黃河決堤,大水淹了土地和房,然後又是連年乾旱,生活在那裡的人餓死了五成。那些沒餓死的,挑了全部家當,咬牙含淚地闖了關東。

在闖關東的路上,母親也得了病,發冷發熱的,最後也倒了下去,只剩下她和父親。父親挑着擔子,拖着她跨過了山海關。

眼前是一馬平川的關東大地。此時,父親和她已是骨瘦如柴,身子輕得像片兒紙,一股風颳過來,站都站不穩。倆人搖搖晃晃着又走了月餘,父親說要躺下歇歇,就躺在了一棵大樹下,然後就再也沒有起來。

華子孤身一人流落到大金溝,她舉目無親,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她,在自己脖子後插了根草,她要把自己賣了。她的想法很簡單,誰給她一口吃的,她就跟誰走。這時,她遇到了大樹。

大樹剛從山裡出來不久,金沙已換成了硬硬的銀元。看着眼前的華子,他想起自己剛來到大金溝時的樣子——他帶着小樹,見人就磕頭,叔叔大爺地叫,就是想討口吃的。後來是老福叔收留了他們哥兒倆,熬過了一冬。春天一到,他們就隨老福叔進山淘金了。

那年深秋,大樹收留了華子,幫她在大金溝開了間豆腐房,花去了大樹身上所有的銀元。那時的華子幹黃、枯瘦,身子就像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大樹沒有多想,他就是想救華子一條命,也是華子的鄉音喚醒了他的良知。大樹除了小樹,還有個妹妹,逃荒的路上死了。他一看見華子,就想起了妹妹。

沒想到的是,大樹又一次從深山老林裡走出來,再見到華子時,華子完全變了一個人——水靈,也紅潤了。一雙眼睛撲閃着望着他,讓大樹想起了剛出屜的水豆腐。

大樹和小樹在江邊有個窩棚,倆人一直在那裡過冬。那年冬天,窩棚裡只剩下小樹一人,大樹搬到華子的豆腐房了。他像壓豆腐一樣壓了華子一個冬天。冬天一過,他就下決心要娶了華子。華子現在裡裡外外被滋潤得如同鮮嫩的豆腐,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大樹還要多掙一些錢,幫小樹討個老婆,然後光光鮮鮮地把華子娶過來。剩下的錢,他要和華子一起在大金溝做個小買賣,有滋有味地生活。這就是大樹的夢想。幾年了,他一直揣着這個夢想。再苦再累,一想起自己的夢,心裡就有了盼頭,有了衝動。

晨光初現的時候,大樹從被窩裡爬起來。華子也起來了,她一早就要磨豆腐。天亮的時候,她要把做好的豆腐送到大金溝人的飯桌上。大樹看到豐腴光鮮的華子,就在心裡狠狠地說:拼死拼活就這一年了,等秋天俺一定娶你。

華子似乎明白大樹的心思,生離死別地一頭紮在大樹的懷裡,用手臂狠命地把大樹摟抱了一次。

大樹最後還是掙脫了華子,摸索着出了門。

街口上,老福叔、小樹、老蔫、劉旦早就等在那裡了。這幾年,一直是他們幾個合夥去淘金。這些人都是前後腳從老家逃荒出來的,親不親,故鄉人。誰有個爲難遭災的,也算有個照應。他們每個人都肩扛手提着一些吃食,這是他們進山的食物。在這中間,他們還會派人出山買一些糧食運進山裡。

老福叔見人到齊了,就“咳”一聲,把地上的東西放到肩上,說了句:走球。

五個人排成一排,摸摸索索地向暗處走去。老福叔養的那隻狗也跑前跑後,很歡實的樣子。狗是黃毛,老福叔喚它“老黃”,人們也跟着這麼喊。

天光大亮時,他們算是進山了。剛開始還有羊腸小路,那是放牧或是採山貨的人踩出來的。再往前走,路就沒了。順着一條溪水摸索着往前,越山翻嶺的,他們這樣要走上十幾天,才能走到淘金的地方。

淘金

山谷夾着的一條溪流,就是他們淘金的地方。沿着谷口,間或能看見零零星星的窩棚,那是他們幾年前進山淘金時留下的,早就不用了。他們要到沒有人去過的地方,那裡的沙石含金量高,這樣淘下去,纔能有個好收成。

山裡的冰雪尚未化盡,溪水因爲雪的融化,流得也算歡暢,汩汩有聲地向山下奔去。老福叔帶着幾個人,還有那隻老黃,一直往山谷深處走。第十三天的下半晌,他們走到了山谷中的一片開闊地。以前他們沒有來過這兒,別人也沒來過。老福叔放下肩扛手提的東西,眯了眼看那山,看那水。衆人知道,老福叔這是在看“金眼”哩。他們都是隨老福叔學淘金的,在哪裡淘金都是老福叔說了算。他先是用眼睛看,然後用手摸。果然,老福叔三下兩下地把鞋脫了,趟着刺骨的雪水走到溪水的中央,伸手抓了一把沙,更加用力地眯了眼看,又聞了聞,甚至還伸出舌頭舔舔,最後把那把沙甩到溪水裡。老福叔就底氣十足地喊了聲:就是這兒了——

老福叔的一句話,等於告訴大家,他們今年就要在這兒拼死拼活地幹上個三季,餓也是它,飽也是它了。他們相信老福叔的眼力,這幾年下來,他們的收成總是不錯。

山坡上就多了幾個窩棚,窩棚用樹枝和草搭成,管風管不了雨,也就是讓晚上那一覺能睡安穩些罷了。

淘金並不需要更高的技術,卻需要一把子力氣。在溪水旁的沙石裡,下死力氣往深裡挖,挖出的沙石經過幾遍的淘洗,就像淘米一樣,剩下一層或一星半點的金屑,就是他們要淘的金子了。金屑賣給金櫃,金櫃用這些金屑再鍊金,最後就成了一塊塊黃澄澄的金條。當然,那都是後話兒了。這些淘金的人還沒有見過金條,他們只見過銀元,用金屑換銀元。他們很知足,銀元也是硬通貨;有了銀元,就能辦好多事,那是他們的夢想。

相傳淘金的人也淘出過狗頭金的。顧名思義,那是一坨像狗頭那麼大的一塊金子。分量足,成色也好。狗頭金是天然金,一塊狗頭金能賣出他們想象不出的價錢。要得到一塊狗頭金,別說他們這輩子,就是下輩吃喝都不用愁了。狗頭金,他們聽說過,但誰也沒見過。但狗頭金時常被他們掛在嘴上,那是他們的一份念想,或說是一個癡夢。

晚上,大樹和小樹睡在一個窩棚裡。小樹比大樹小上個五六歲,二十剛出頭,正是愛做夢的年齡。小樹躺在窩棚裡,望着縫隙中漏進來的一縷星光,嘖着嘴說:哥,你說咱今年要是挖到狗頭金,那以後的日子你說該有多好啊!

大樹沒做狗頭金的夢,他正想着華子呢。他離開華子的時候,華子的眼神讓他刻骨銘心。他說不清那眼神到底意味着什麼,反正他一想起她的眼神,人就六神無主的。他早就想娶華子了,他一直拖到現在還沒娶她,是他一直有一種擔心,怕自己有啥閃失。淘金人的命是說不準的。去年,山裡發了一次洪水,就有另外一夥淘金人被大水捲走了。前年的兩個淘金人被一羣惡狼瘋扯了。除去這些,生個大病小災的,深山野嶺的,叫天不應,喚地不靈,淘金人的命莫測得很。一直沒有答應和華子結婚,他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華子。大樹已經下好決心了,再拼死拼活地幹上一年,明年就洗手不幹了。這幾年華子開豆腐房,他淘金,倆人也有些積蓄了。他們商量好,到時候就請人造條船,夏天時在江裡捕魚,等封江上凍了,就做豆腐賣,日子總會過得去。想到這些,大樹就高興得睡不着覺。到時候,他就可以整宿地摟着華子睡覺了。他喜歡聞華子身上的豆腥氣,也更戀華子水豆腐一樣的身體。

小樹在做狗頭金的夢,大樹卻覺得狗頭金離自己太遠了,他不做。他只做和華子在一起的夢。小樹見哥不說話,就繼續嘖着嘴說:哥,咱要是挖到一塊狗頭金,嘿嘿,你就把華子娶過來,咱們做買賣,做大買賣,就像金櫃的胡老闆那麼有錢了,整天吃香喝辣的。

大樹翻個身,矇矓中瞅着弟弟那張半明半暗的臉,就有些心疼這個弟弟。一家人逃荒來到大金溝鎮,就只剩下他們哥兒倆。小樹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做哥的早就爲小樹謀劃好了,今年一過,就給小樹成親,再蓋個房子,也讓他做點小買賣。小樹是個有心人,他把自己分到的那份金屑換成了銀元,又把銀元在胡老闆那兒換成銀票,自己從不亂花一個子兒。不像老蔫和劉旦,把金屑換了銀元后,就急三火四地去妓院找相好的去了。那點血汗錢都填了無底洞。一冬下來,腰空兜癟,只剩下被掏空的身子。

大樹憐愛地摸了一把小樹冰冷的臉,喃喃道:小樹,咱不做那白日夢,早點歇吧,明天就開工了。

小樹又吧嗒了一下嘴巴,嘀咕幾句什麼,側過身睡去了。大樹撐起身子,把小樹的被角掖了掖,心裡狠狠地說:弟呀,咱哥兒倆再拼死拼活幹上這一年吧,明年說啥也不讓你再幹這個了。

大樹躺下了,他模糊着要睡去的瞬間,又想到了華子,心裡想:真好啊。然後就沉沉地睡去了。

老黃

五個人泥一把、水一把地在殘冰尚未化盡的溪水裡開工了。

雪水很涼,刺人的骨頭。剛開始是貓着腰在溪水裡撈沙,把沙石撈到老福叔面前,最後洗沙這道工序要由老福叔完成。

老福叔的活兒很細,他把沙在水裡淘了一遍,又淘了一遍。粗粗細細的沙粒順着溪水流走了。篩沙的工具是自己做的,用柳條細細密密地編了,水可以慢慢地滲下去,但金屑卻不會漏掉。有時老福叔篩了半晌,洗了半天,金屑一片也沒有。老福叔就會哀嘆一聲,捉了袖口,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愁苦地瞅一眼當頂的太陽。

此時正是初春,太陽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老福叔就在心裡絕望地衝天空喊:老天爺呀,你開開眼吧,讓俺少受些罪吧。

喊完了,老福叔就憋了一肚子氣,彎着腰,撅着腚,狠狠地用柳條編的簸箕向大樹、小樹、老蔫和劉旦他們從溪水裡淘出的沙堆戳去。四個人淘出的沙已經有半人高了,老福叔都要一簸箕一簸箕地把它們篩完。碰上幸運的時候,簸箕的最底層會留下幾粒一閃一亮的東西,那就是金屑了。老福叔眯了眼,用指頭小心地把金屑蘸起來,然後解開懷,裡面放着煙盒大小的口袋。他一手撐開口袋,仔細地把那粒金沙彈進口袋裡,又嚴嚴地捂好,重新放到懷裡。這時,老福叔的心情就會很好,嘴裡發出一聲:呔——人就仰了臉,望了眼灰濛濛的天,心裡感恩般地喊了一聲:老天爺呀,你是可憐俺啦。

想過了,謝過了,老福叔又向沙堆撲去,重複地篩着沙。每一次都懷着美好的希望,至於是否有收穫,那要看老天爺的心情了。

一個大上午下來,老蔫的雙腿就抽筋了。剛開始他用雙手去掰扯不爭氣的腳趾,腳趾上的筋脈拼着命地往一起縮,老蔫就咒:日你個娘,讓你縮,你縮個鳥啊。罵完了,仍無濟於事。他又在水裡奔波幾趟,整個小腿就都縮在了一起。老蔫跌坐在水裡,撲騰一陣,忍不住爹一聲、娘一聲地叫。

大樹和小樹奔過去,拖抱着把老蔫弄上岸。老蔫就水淋淋地癱在岸邊。老蔫三十多歲的漢子,臉上的鬍鬚很密,卻看不出一點兇相。相反,讓人一看就是個面瓜,一副萎縮相。

老福叔擡了臉,不屑地把老蔫瞅了,接着就罵:沒用的東西,你的勁頭兒呢,怕是都用在女人的肚皮上了吧。

老蔫不說話,在岸上的沙地上滾,抽筋的滋味很難受,讓人往一堆裡縮。這些人都是老福叔帶出來的,是打是罵,沒人挑理兒。三十大幾的老蔫早就到來大金溝了,先是幫人下江打魚,後來又淘金,掙了一些散碎銀兩,也都讓他喝了,嫖了。一個冬天,他三天兩頭地往窯子裡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春天還沒到,兜裡已經是乾乾淨淨的,只能蹲在牆角曬太陽了。

老福叔看了老蔫的樣子就有氣,拎着他的耳朵喊:啥東西,自己襠裡的東西都管不住,你還是個人?

老蔫一點脾氣也沒有了,耷拉下腦袋,恨不能把頭鑽到褲襠裡。

老蔫獨自掙扎了半晌,筋暫時不抽了。他就用巴掌狠抽自己那雙不爭氣的腳,噼噼啪啪的。人們看着,並不說什麼。等老蔫把自己打夠了,又趔趄着下水了。他一邊奮力地淘沙,一邊罵天咒地,他低聲喊:老天爺呀,你造人幹啥呀?造了人就該讓人享福。這罪受的,還不如不是個人呢。

衆人聽了老蔫的話,都笑,老蔫卻不笑。

此時只有叫老黃的那條狗一副悠哉的樣子,它吊吊個肚子,東聞西嗅地尋找着吃食。人們帶進山裡的糧食不多,人都不夠吃,哪還有狗的份兒。老黃就自力更生,它早就習慣了。人們吃飯時,它決不會往跟前兒湊。它躲到下風口,揚了頭,抽搭着鼻子使勁兒地嗅着。讓人看了就想笑。食物的氣味刺激得老黃直打噴嚏,然後它就吊着肚皮,到處去打秋風。

老黃終於有所斬獲。它在水裡左撲騰,右撲騰,竟叼出一條魚來。那條魚尺八長,在老黃的嘴裡活蹦亂跳着。

衆人見了,驚呼一聲:魚,好大的一條魚。他們想奔向老黃,把魚從老黃的嘴裡奪過來,晚上大家就可以喝上一碗熱乎乎的魚湯了。老福叔直起腰,說了句:拉倒吧,別跟一條狗爭食。

人們聽了老福叔的話,都僵在那裡,眼睜睜地看着老黃把魚叼到岸上去。魚還沒死,在岸上一下下跳着,老黃並不急於吃,它伸出爪子,一下下逗弄着那條魚。魚終於不動了,老黃才張開嘴,朝魚咬去。雖然餓,但吃得並不慌,慢條斯理的樣子,看着很紳士。

老福叔很喜歡老黃,這和老黃傳奇的身世有關。

那會兒老福叔還和別人搭幫淘金,老黃的母親也還是正當年的少婦。老福叔把它帶到山裡,卻忽略了一個問題——老黃的母親發情了。在有人沒狗的世界裡,這個問題很難解決。老黃的母親就急得團團亂轉,不停地發脾氣,見什麼咬什麼。

一天夜裡,老黃的母親失蹤了。那會兒,老福叔就想,這狗一準是跑出山裡了。可幾天後,狗竟奇蹟般地回到了老福叔的窩棚前,彷彿是做錯事的小媳婦,低眉順眼的樣子。老福叔疑惑間,擡起頭,順着狗的身後望去,就看見了兩隻狼,正戀戀不捨地朝這裡望着。老福叔一驚,嚇出一身冷汗,這狗竟和狼私奔了數日。

那晚,狼在淘金人的窩棚周圍嗷叫了一晚,狼是想誘走這條狗。狗不走,鑽到老福叔的窩棚裡,安靜地和老福叔擠了一晚。後來,那兩隻狼走了,再也沒有騷擾過狗和淘金人。

幾個月之後,那狗竟產下一崽。這崽就是如今的老黃。老黃隨它母親,通身黃色,一點雜色不染。老福叔知道,老黃有着狼的血統,這一點從小就可以看出來。老黃要比一般的狗生猛,但也重情誼,它知道誰近誰疏。就是這個老黃曾救過老福叔的命。

那一年也是淘金,他們爲能多淘幾粒金屑,遲走了兩天。溪水都結了冰碴了。他們往回走時,要走上兩天的老林子,結果他們走到老林子時,遇上了那年的第一場大雪。大雪一過,四周白茫茫一片,他們迷路了。幾個人在老林子裡轉悠了三天,愣沒走出去。這時的老黃才知道人們迷路了。它用嘴扯着老福叔的褲腳,一邊跑,一邊叫,在前面引路,終於把人們領出了老林子。走出老林子,人們才把懸着的心放下。以後,老福叔就更加疼愛老黃了。有事沒事的,從不讓老黃離開自己半步。老福叔和狗睡在一個窩棚裡,他和老黃是抱着睡的,這樣狗和人就都很溫暖。知道老黃身世和經歷的人,都要高看老黃一眼,認爲它不是一般的狗。老福叔爲擁有老黃而感到驕傲,出來淘金也總把老黃帶在身邊。老福叔從心底裡,認準老黃是他的一個伴兒;況且,老黃還救過他的命呢。

然而就是那一晚,竟成了老黃生命的絕唱。

那天晚上,春天似乎還沒有走遠,遠近的山坡上野花競相開着,空氣裡有一縷淡淡的香氣。這樣的夜晚,應該說是不冷不熱了,累死累活了一天的淘金人,都沉沉地睡去了。

老黃和老福叔,一人一狗依舊搭夥在一個窩棚裡;所不同的是,人和狗已不再依偎着睡了。

老福叔躺着。老黃趴着,把兩隻前爪伸出,頭放在前爪的中間,一隻耳朵貼着地面,閉着眼睛,眼皮還不停地打着顫。老福叔的呼嚕聲高高低低,錯落有致。老黃早就習慣老福叔的呼嚕聲了;沒有了老福叔的呼嚕聲,它會顯得煩躁不安。

就在這時,警醒的老黃擡頭,豎起了耳朵,它發現了幾百米之外的異樣。狗畢竟不是人,警惕、敏感是它的本分,它以最快的速度衝出窩棚,站在一個高崗上,耳朵仍然豎着,聽着黑暗深處的每一絲動靜。人們仍沒有一絲警覺,老福叔的呼嚕一如既往地響着,宛如一首歌,沒頭沒尾的樣子。

老黃並不是虛張聲勢,果然它發現了情況——先是一隻狼,那是頭狼,躲在一棵樹後,衝着山坡上的窩棚探頭探腦地張望。

頭狼的身後,是幾隻餓瘋的狼。春末夏初,人熬苦,狼更熬苦,青黃不接呀。在這個季節裡,淘金的人每年都會受到狼的襲擾。狼餓狠了,就嗅到了人味兒。狼們禁不起人的誘惑,明知有風險,還是要鋌而走險。在這月明星稀的夜晚,在頭狼的召喚下,它們準備孤注一擲。可人還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降臨,仍沉在夢裡,做着關於狗頭金的夢。

老黃先是嘯叫一聲,這一聲嘯叫是介乎於狗和狼之間的一種叫,但絕不是吠。它是在提醒人們眼前的危險。老福叔最先醒來,一摸,身邊的狗沒了,知道要出事了。起初的瞬間,他並不知道外面的危險是來自狼。以前也發生過淘金人打劫淘金人的事,爲了淘到的金沙,兩夥人打起來了。劫了金沙的人藉着夜色逃進山裡,沒人知道劫者的去向,死了也就死了,傷了也就傷了。這是一方沒有王法,也沒有道義的世界。老福叔很快就清醒了,這時不應該有人來,這才入夏,淘金才真正的開始,揣在老福叔懷裡的金沙還不過煙荷包的一個底兒。

老福叔走出窩棚,就看到了那羣狼。確切地說,他是先看到了那一雙雙閃着綠光的眼睛。這種事,老福叔遇見得多了,他並不恐懼,衝着大樹的窩棚喊了一聲:大樹,抄傢伙,有狼。

大樹、小樹、老蔫和劉旦也都醒了,紛紛從窩棚裡爬出來。大樹的窩棚裡有一杆火槍,火槍是專門對付人和狼的。在這深山老林裡,每一夥淘金人都有這樣一杆火槍。這杆火槍歸大樹保管。槍裡裝着**和槍砂。“轟”的一聲,威力無比的樣子。大樹提了火槍走出來,藥和砂早就裝好了,槍和人都要時刻準備着。

大樹拉開架式準備衝狼羣放上一槍,老蔫和劉旦躲在樹後,用手捂住了耳朵。可左等不響,右等也不響,老福叔也等急了。狼羣趁這工夫,又往前靠近了十幾米。老福叔就吼了一聲:大樹,咋還不放?

大樹氣急敗壞地喊:啞火了,怕是槍藥受潮了。

日他奶奶。老福叔咒了句。

老黃也在等那一聲石破天驚的聲音,這事它在以前也遇過不止一次了。只聽“轟”的一聲,狼羣就散了,這時它就乘勝追去,咬不死,也能扯下兩口毛來;說不定還能讓哪隻狼出點血,掛點彩什麼的。久未聞過的血腥氣,會讓它激動好些日子,它喜歡那種味道。

“轟”的一聲沒有等來,老黃有些失望。大樹慌慌地上窩棚裡裝**去了。此時的它顯得形隻影單,甚至有一些悲壯。狼們看着人咋咋呼呼的,卻並沒有弄出什麼名堂,心裡就多了些底氣。它們一點點向窩棚靠近,這時它們也看到了老黃,似曾相識的樣子,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老黃見狼們並不把自己放在眼裡,這讓它有些氣惱。這是它老黃的地盤,到處都留有它的氣味,狼卻不把它放在眼裡。老黃出於自尊,出於本能地嘯叫一聲,單槍匹馬地向狼羣衝去。老福叔看見老黃的毛炸散着,根根豎立,如疾風閃電地衝進了狼陣,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殺開始了。

這是一羣餓瘋在青黃不接季節裡的狼,它們紅了眼睛,全然不顧。況且,它們怕誰,也不會怕一隻單槍匹馬的狗呀!撕扯聲、低吼聲在暗處響成一片。

老福叔看到老黃衝上去時,他在心裡喊了一聲:壞菜了。

他回過頭,衝大樹的窩棚喊道:裝好藥沒有?要快。

大樹還沒有動靜,老福叔就跑向了自己的窩棚。他手舉火鐮,抓過一把乾草,他要點火,把窩棚點着,那樣會嚇走這羣餓狼。

在老福叔的窩棚竄出火苗時,大樹這一槍藥終於裝好了。他衝着狼羣的方向,沒頭沒腦地摟火了。“轟”的一聲,一條火蛇竄了出來,狼羣作鳥獸散。

老福叔第一個往前衝去,人們跟在他的身後。老福叔藉着火光,一眼就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老黃。老黃已經奄奄一息,身上的皮肉都撕開了,脖子上還留着一個血窟窿,呼呼地冒着血。它的嘴仍死死地咬着一隻狼的脖子,狼在捯着最後一口氣,腿無力地抖着。老黃見到老福叔,鬆開自己的嘴,目光溫順無比地望着老福叔,似乎在告訴他:狼跑了,沒事了。

老黃終於在老福叔的懷裡,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那一晚,老福叔抱着老黃坐了大半夜。先是還有燃着的窩棚的餘光映照着一人一狗,餘火盡了,黑暗就籠了人和狗。人們知道老福叔和老黃的感情,沒人去勸。大家回到窩棚裡,仔細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天亮時,大樹帶着小樹,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坑。坑很深,差不多有腰那麼深。後來老福叔抱着老黃,把老黃放在坑裡,填了些土。想了想,衝幾個人說:搬些石頭來。

大樹帶着人去河灘上搬來了石頭。老福叔小心地把一塊塊石頭壓在老黃的身上,他是怕老黃被餓狼扒出來吃了。人們爲老黃建了一座石頭墳,很顯眼地豎在山坡上。

早晨,那隻被老黃咬死的狼,被老蔫剝了皮,扔到鍋裡燉了一通。

人們撕扯着吃了肉,也喝了湯。唯有老福叔沒動一口,人們吃狼肉喝狼湯時,他吸着菸袋,望着老黃的墳。沒人知道他想什麼。

當天,他們背起傢伙,拿上工具,走了一天的路,轉了一個淘金的場子。老福叔解釋說,這裡有狼的腥氣,以後就不會安寧了。他們只能躲了這裡,換個場子,無非是搭幾個窩棚的事,他們信老福叔的。

那以後,老福叔的話更少了,淘金時撅着屁股下死力氣幹;閒下來時,嘴裡“吧嗒”着菸袋,目光虛虛地望着遠處。

老福叔

老福叔是老關東。二十歲那年,他就來到關東跑單幫。那會兒,他要坐船去江東六十四屯打短工。江東是平原,左岸是烏蘇里江,右岸是精奇里江,兩江夾一片平原,土地遼闊又豐沃,插根樹枝都能長成一棵樹。

老福叔就在這裡打短工,種麥收麥,兩季的空當就下江捕魚,一年下來總有些積蓄。江一封,這裡就貓冬了。老福叔就懷揣散碎銀兩回關內老家過年去了。大年一過,老福叔和同鄉們搭幫結夥地又回來了。日子辛苦,卻有盼頭。新婚的老福叔,日子纔剛開頭,整天樂滋滋的。讓他沒料到的是,一天,沙俄的軍隊血洗了六十四屯。他們把屯子裡的人往江裡趕,不從的,就用排子槍躲倒,再扔到江裡,血染紅了烏蘇里江。老福叔仗着年輕氣盛,撂倒兩個沙俄兵,跳進江裡。他明白,這是沙俄想要吞了這塊寶地。游到江岸,他一口氣跑到了大金溝鎮,可惜這裡沒有那麼多地讓人種,他就先打魚,後來就進山淘金了。辛苦三季,也會有些收穫。時間長了,就喜歡上了東北。

又一年大年過後,他說服家人,扶老攜妻帶子地遷到了大金溝。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父親先去了。他的兩個兒子長得也都有他一般高了。平日裡,兒子們在大金溝幫人打短工,下網捕魚,什麼都幹。但老福叔就是不讓兒子跟他出來淘金。他跟兒子們說:淘金這活兒不是人乾的,罪也不是人受的。

兩個兒子就一臉迷茫地望着他。

老福叔“吧嗒”着菸袋,眯着眼睛道:等你們都成了家,我就收手,不再受這罪了。

老福叔一直有個夢想,就是把老孃平安地送終後,再給兒子娶妻生子,他這一輩子所有的大事就算完成了。老福叔一點點地向這個目標邁進着。五十來歲的老福叔,把大半輩子的力氣都用來淘金了,沒發過財,淘到的金倒也能換回一些散碎銀兩,夠一家人餬口了。這麼多年,老福叔滿足,也不滿足。他滿足的是淘了這麼多年金,自己還好好的,既沒喂狼,也沒讓人劫命,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他不滿意的是,一直希望日子能過得殷實一些,可從沒寬綽起來,還是住在風雨飄搖的土房子裡,吃了上頓算計下頓的,給兒子娶媳婦的錢也還沒掙下。

老黃被餓狼瘋扯,死了。老福叔的心空了。從老黃的姥姥到母親,就一直陪伴着他進山淘金。有狗陪伴的日子,老福叔的日子是踏實的。老黃一家三代一直陪着他,早就有感情了,他也差不多把狗當成了家庭一員。老黃就這麼悲壯地離去,爲了保護他們,讓狼撕扯了。他一想起那場面,心裡就一剜一剜地疼。

沒有老黃的日子,老福叔獨自躺在窩棚裡,一天的淘金讓他渾身散了架子。要是老黃在,就會湊過來,用軟軟的舌頭舔他的臉、手,還有腳。他渾身上下麻酥酥的,從心裡往外地舒坦。一身的疲憊很快就煙消雲散了。現在沒了老黃,他的夜晚是寂寞的,睡了一會兒,就又醒了。恍怔中,覺得老黃還在身邊,用手一摸是空的,他就喊:老黃——

這一喊,倒把自己給喊醒了,他怔怔地望着窩棚外。山坡上清寂着,天上灑下來的月光映着那條溪水,不知名的蟲在草裡叫成一片,歇了叫,叫了歇,周而復始的樣子,時間彷彿凝固了。醒了,就睡不着了。老福叔摸索着拿出菸袋,“吧嗒吧嗒”地抽幾口,菸袋鍋裡的火光明明滅滅着。他聽見大樹和小樹的窩棚裡傳來長長短短的鼾聲,然後,在心裡暗歎道:還是年輕好啊。

老福叔倚在鋪上,不知是睡去了還是醒着。他見到了老黃,老黃和它活着時一樣,活蹦亂跳的。老黃用嘴叼着他的褲腳,扯着他往前走。

他趔趄着跟老黃來到了一個溝口。溝口就長了兩棵樹,溪水還是那條溪,只不過在這裡變窄了一些。老黃用前爪在一片沙灘上扒,很用力,把扒出的沙子弄得到處都是。最後,老黃不扒了,興奮地看他一眼,用嘴在沙坑裡叼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它搖着尾巴把東西送到他的眼前。他蹲下身接過,竟是一個狗頭金,差不多有半個老黃的頭那麼大。狗頭金,天吶——他驚呼了。他抱過狗頭金,看着眼前的老黃。老黃吠了一聲,望着遠處。他明白老黃是想家了,他又何嘗不想家呢?

老福叔醒了,臉上溼溼的,摸了一把,是淚。他躺在那兒,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老黃想家,他也想家,可人和狗都不能回去,它得陪着他淘金。老黃知道,要是自己幫他淘到一塊狗頭金,就什麼都有了。他可以回家了,它也就能跟着走了。可老黃還能回家嗎?它被埋在山坡上,它的身上壓着石頭。想到這兒,老福叔就忍不住“嗚嗚”地哭了。他哭的樣子像個孩子。哭夠了,老福叔用拳頭一下一下砸自己的頭。他恨自己,沒有保護好老黃,這是老黃給他託夢呢。

那一陣子,老福叔總是神神道道的,不知是在夢裡,還是夢外。

劉旦

自從老黃慘死後,劉旦就像老黃一樣,經常身前身後地纏着老福叔。劉旦見堆在老福叔面前的沙多了,就過來幫老福叔篩沙。劉旦的嘴很甜,能說會道。

他從老福叔手裡接過篩沙的簸箕,說:老福叔,你的腰都快累斷了,我來幫你吧。

老福叔就用迷迷瞪瞪的眼睛看他,不說什麼,任憑劉旦從自己手裡把簸箕拿走。老福叔蹲在沙堆前,“吧嗒吧嗒”地抽菸,目光望得很遠,眼神卻是一片迷離。老黃沒了後,老福叔一直這樣。

劉旦篩沙,招來了大樹、小樹和老蔫的不滿。在淘金的隊伍裡是有規矩的,並不是誰都能篩沙。篩沙是淘金的最後一道程序,面對的是即將淘出的金子。篩沙人得大家認可,首先得有一個好的良心。他們都是老福叔領出來的,老福叔篩沙他們都認可。金袋子就揣在老福叔的胸口。等到深秋,溪水結冰的時候,他們離開時就要分金沙了。金沙差不多是一粒粒地數,然後平均分成五份,揣到每個人的懷裡。老福叔爲了證明所有的金沙都在衆人眼前,得把自己赤條條地脫了,將衣服和身體坦陳在大家面前,接受檢查。沒人去檢查老福叔,他們信得過他,但老福叔信不過自己。他把那身千瘡百孔的衣服抖了又抖,最後跳進帶着冰碴兒的水裡把自己洗了,從嘴巴到鼻子,還有耳朵,甚至連腚也要洗上幾把。淘金人管這叫清賬。賬清了,人也就清白了,然後穿上衣服,揣起各自分到的金沙,堂堂正正地走出林子,回家了。

劉旦幫老福叔篩沙,衆人是不滿意的。在這裡劉旦年齡最小,他們有個大事小情的,從來不把劉旦當回事,大家作了決定,劉旦只有屁顛屁顛地跟着。這裡輪到誰,也輪不到劉旦去篩沙。幾個人嘴上沒說,但都對劉旦橫眉立目的。

劉旦就衝大樹說:大樹哥,俺是看老福叔累了,過來幫他一把。

說完,又回頭衝老蔫說:老蔫哥,你放心,我篩出的金沙,讓老福叔裝包,我碰都不碰一下。

還衝小樹說:小樹哥,你別那樣瞅我,俺知道你信不過俺,可老福叔信俺。

劉旦邊說邊奮力地篩沙,一簸箕一簸箕的,忙乎得屁股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衆人見老福叔沒說啥,也就不好再說了。老福叔是他們的領路人,沒有老福叔就沒有他們。老福叔的年齡都有他們的父親大了,他在大家的心裡德高望重。

劉旦不僅幫老福叔篩沙,這陣子還搬到老福叔的窩棚裡住了。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劉旦說:老黃沒了,老福叔孤單哩,我陪陪老福叔。

劉旦住進老福叔的窩棚裡,半夜會經常醒來,呆呆地往老福叔的懷裡看。那裡揣着金沙,裝在一個紫紅色的絨布做成的包包裡,那是一粒粒黃澄澄的金沙呀。一想起金沙,劉旦的口水都流出來了。他對這些金沙太熱愛了,眼珠子都快饞出來了。以前劉旦並沒有認識到錢的重要性。自從認識了小翠,他就日裡想錢、夜裡也想錢了。

小翠是大金溝鎮上“一品紅”裡的窯姐兒,年齡有十八九的樣子。小翠的眼睛是彎的,眉毛也是彎的,嘴角翹翹的,很喜興。兩年前,他跟老蔫去了“一品紅”,那是他第一次逛窯子。小翠接的客,就是那一次他死心塌地喜歡上了小翠。

那年冬天,他把淘了三季的金沙所換得的銀兩都給了小翠。那些日子,他夜夜往“一品紅”跑,一去就找小翠。時間長了,也就知道了小翠的身世。小翠是被自己的親爹賣進了窯子,那年她才十四。她爹是個賭徒,賭紅了眼就只能賣兒賣女了。劉旦也對小翠講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年家鄉水災後鬧了一場瘟疫,一家都死了,只劉旦逃到了關東。說完,兩個苦命人兒就抱在一起哭,哭過了,樂過了,兩顆心就貼得很緊了。劉旦下決心,要把小翠從窯子裡贖出去。

他找到“一品紅”的老闆去交涉,老闆橫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把劉旦看了,撇着嘴角說:你想樂呵就樂呵兩天吧。想贖小翠啊,你可贖不起。

他梗着脖子說:你說出個數兒來,我就贖得起。

老闆就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五十兩。

劉旦的頭就大了。他知道小翠被她爹賣進來時才五兩銀子,轉眼卻翻了十倍。他喜歡小翠,也離不開小翠,他認了。無論如何,要攢夠五十兩把小翠贖出來,然後名正言順地娶了她,離開大金溝,舒舒坦坦地過他們想過的日子。

小翠聽了老闆開出的價,就哭了。對她來說,那是個天文數字,自己接一次客才值幾錢,就是這些錢也都被老闆拿走了。客人高興了,也會給她幾文小錢,她都偷偷地攢着,她也想把自己給贖出去。可五十兩,這是做夢也夢不到數兒啊。

那天,她和劉旦抱在一起,哭了一次又一次,最後她咬着牙說:劉旦哥,你在外面攢,我在這兒攢,三年攢不夠,就攢十年二十年,反正我等你了。

小翠的話讓劉旦感動了,他恨不能變成牛、變成馬來回報小翠。

劉旦也咬着牙幫骨說:小翠,你放心,俺劉旦一準兒把你贖出去。

小翠撫着劉旦的臉,深情地表白道:劉旦哥,我在這兒不管被誰騎誰壓,我的心都是你的。

啥都不用說了,劉旦的心已經碎了。

劉旦要淘金,他要淘夠五十兩白銀的價格,贖出水深火熱中的小翠。淘金時,想到小翠,劉旦眼前的所有東西就都黃澄澄一片了。

劉旦後來有了怪毛病,一天裡要去林子里拉幾次屎、幾次尿。大家都覺得奇怪,大樹就衝他吼:劉旦,你的屎尿怎恁多?就是拉個屎尿也用不着往林子裡跑啊。

劉旦就一臉痛苦地捂着肚子,說:大樹哥,俺拉稀,在這裡解,太臭了。

說完,就往林子裡跑。

老福叔依舊蹲在沙堆旁吸菸,對眼前的一切卻不聞不問。他“吧嗒”着菸袋鍋子,粗一口細一口地吸着。

過了些日子,又過了些日子。一天夜裡,老福叔突然來到大樹的窩棚裡。大樹和小樹已經睡死了,他提着大樹的耳朵,大樹就醒了。老福叔把熱乎乎的嘴貼在大樹的耳朵上,說:劉旦這小子有名堂,明兒個你把他拿住。

說完,老福叔就走了,走得一搖一拐,像夜遊。

第二天,老福叔篩了一陣沙,就把簸箕放下了,蹲在沙堆邊上去吸菸。劉旦顛顛地跑過來幫老福叔篩沙。篩了一會兒,捂了肚子往林子裡跑。大樹就斜着眼睛看他。

劉旦又一次往林子裡跑時,大樹扔下手裡的傢伙,衝老蔫和小樹說:我也去拉一泡。

說完,貓着腰,尾隨劉旦鑽進了林子。

不一會兒,大樹扭着劉旦出來了。大樹下了死手,把劉旦的胳膊都快擰成麻花了。劉旦一邊往外走,一邊叫:大樹哥,饒了俺吧。俺不敢了,不敢了。

大樹把劉旦擰到衆人面前,說了句:這狗日的,藏金沙。

說完,把一個布包展開來,裡面已經有了一層黃燦燦的金沙了。衆人就什麼都明白了。劉旦借一次次去林子里拉屎的藉口,把淘到的金沙用舌頭舔、指甲摳,一次次帶了出去。淘金人管這叫藏私房錢。

人贓俱獲,劉旦就跪下來,然後一遍遍地磕頭,一邊磕一邊說:老福叔饒了俺吧,大樹哥,饒了俺吧。

他的頭磕在石頭上,已經青紫了。

最後,老福叔磕了手裡的菸袋鍋,說了聲:按規矩辦吧。

按規矩辦就是喂蚊子。五花大綁地把藏私房錢的人捆在樹上,七天七夜後,要是還活着,算他命大,解下來,放一條生路。要是挺不過七天七夜,就是命裡該死。這就是淘金人的規矩。

劉旦被大樹、小樹,還有老蔫捆在樹上。劉旦爹一聲媽一聲地求饒,衆人不理,繼續幹着手裡的活兒,在他們心裡面已經沒有了這個人。

夜晚的時候,劉旦仍在樹上狼哭鬼嚎。他哭求這個,又哭求那個,最後就說死去的爹孃還有妹妹,說完自己又說小翠。後來嗓子就啞了,訴說變成了嗚咽,再後來就沒人能聽清他的聲音了。

劉旦餵了蚊子,大樹、小樹和老蔫睡得都不踏實,不知何時就會醒來。每次醒來,都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劉旦痛苦的動靜。

第二天的時候,他們都蒼白了臉,不時地望一眼劉旦被綁的地方。大樹咬着牙說:活該,誰讓他做對不起咱的事了。

老蔫也說:就是,這種人活該喂蚊子。

老福叔一言不發,他一直站在溪水裡不停地淘沙。

劉旦餵了三天蚊子後,就沒了動靜。那天晚上,老福叔一袋接一袋地吸菸,坐在窩棚口,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聽着草叢裡亂叫一片的蟲鳴聲。

老福叔坐不住了,他叼着菸袋,來到大樹的窩棚裡。大樹和小樹躺在那兒也沒睡着,睜着眼睛看着老福叔。老福叔默站了一會兒,嘆口氣,出去了。老福叔又在老蔫的窩棚前站了會兒,他聽老蔫說:劉旦,這是活該。

老福叔這次沖天上嘆了口氣,他背過身離開了,來到捆綁劉旦的樹旁。劉旦的身上爬滿了蚊子,頭大了一圈,眼睛腫成了一條縫。他耷拉着腦袋呻喚着:老福叔,俺錯了,再也不敢了。

老福叔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伸手解開捆在劉旦身上的繩子。劉旦像堆狗屎似的癱在樹下,嘴裡一迭聲地說:謝謝老福叔,俺謝你一輩子。

老福叔說:滾吧,滾遠點兒,最好別讓俺看見你。

老福叔說完,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人們看見沙灘上留下了一串伸向遠方的腳印。

劉旦走了,是獨自一個淘金,還是回到了大金溝,沒人知道。劉旦又能否活着回去,也沒人知道。

一唱三嘆角兒 2快槍手 2幸福的完美 2一唱三嘆血紅血黑角兒 2血紅血黑快槍手 3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橫賭 1關東鏢局 1關東鏢局 1國旗手最後一個士兵 1激情燃燒的歲月 3快槍手 1快槍手 1文官武將 1激情燃燒的歲月 2最後一個士兵 1當過兵的二叔 1快槍手 1文官武將 1快槍手 1夏日機關 2狗頭金 1激情燃燒的歲月 3幸福的完美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快槍手 3快槍手 3國旗手幸福的腎闖關東的女人 1快槍手 3關東鏢局 1當過兵的二叔 1激情燃燒的歲月 2快槍手 2夏日機關 2國旗手橫賭 1快槍手 1狗頭金 1角兒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當過兵的二叔 1激情燃燒的歲月 1狗頭金 2橫賭 1當過兵的二叔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幸福像花兒一樣 3狗頭金 2橫賭 2狗頭金 2關東鏢局 1快槍手 3關東鏢局 1橫賭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橫賭 2狗頭金 1角兒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夏日機關 2狗頭金 1快槍手 3國旗手當過兵的二叔 1角兒 1幸福像花兒一樣 1幸福像花兒一樣 1關東鏢局 2幸福的腎當過兵的二叔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幸福像花兒一樣 3闖關東的女人 1激情燃燒的歲月 2幸福像花兒一樣 3夏日機關 1激情燃燒的歲月 2血紅血黑橫賭 1快槍手 2快槍手 3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幸福的腎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角兒 1狗頭金 2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角兒 2
一唱三嘆角兒 2快槍手 2幸福的完美 2一唱三嘆血紅血黑角兒 2血紅血黑快槍手 3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橫賭 1關東鏢局 1關東鏢局 1國旗手最後一個士兵 1激情燃燒的歲月 3快槍手 1快槍手 1文官武將 1激情燃燒的歲月 2最後一個士兵 1當過兵的二叔 1快槍手 1文官武將 1快槍手 1夏日機關 2狗頭金 1激情燃燒的歲月 3幸福的完美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快槍手 3快槍手 3國旗手幸福的腎闖關東的女人 1快槍手 3關東鏢局 1當過兵的二叔 1激情燃燒的歲月 2快槍手 2夏日機關 2國旗手橫賭 1快槍手 1狗頭金 1角兒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當過兵的二叔 1激情燃燒的歲月 1狗頭金 2橫賭 1當過兵的二叔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幸福像花兒一樣 3狗頭金 2橫賭 2狗頭金 2關東鏢局 1快槍手 3關東鏢局 1橫賭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橫賭 2狗頭金 1角兒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夏日機關 2狗頭金 1快槍手 3國旗手當過兵的二叔 1角兒 1幸福像花兒一樣 1幸福像花兒一樣 1關東鏢局 2幸福的腎當過兵的二叔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幸福像花兒一樣 3闖關東的女人 1激情燃燒的歲月 2幸福像花兒一樣 3夏日機關 1激情燃燒的歲月 2血紅血黑橫賭 1快槍手 2快槍手 3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幸福的腎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角兒 1狗頭金 2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角兒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