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重聚

153重聚

冬去春來,華朝政局安穩,四海宴清。太子遲遲不登基,仍是獨攬大權處理國政,他曾出動水軍遠赴東海以外殲滅整支海盜流寇隊伍,並將海域防線擴大了三百里,用赫赫聲威震懾住了依海而生的東瀛扶桑國。

扶桑三月鶯時,流水潺潺。

薩摩郡山原區普通民戶家前,一株杏樹灼灼開放,風姿秀澈,滿枝芳華覆壓在庭院紙窗上,如同撐起一片雲蒸霞蔚的天空。

謝開言聽着沙沙雨水輕撲窗紙,不由得睜開了眼睛。觸目所見,皆是粉霧般的紅霞,幾枚清麗的花瓣捲上畳牀,落在她的長髮旁。

她仍然平躺着,不知身處何方。她似乎是做了很長的一個夢,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再醒來,就落得這般手腳冰冷頭腦混沌的光景。

春雨闌珊,杏花零落。恍然夢醒,錦衾猶寒。

一名穿着杏黃單衣,暗紅色生絲裙褲,繫着長長腰帶的女子走進房間,秀媚的臉上帶着笑,說道:“醒了麼?來吃點小米粥吧。”

謝開言看着她的臉,覺得異常熟悉。“狐狸?”

那女子點點自己鼻尖,輕笑道:“喲,小謝還記得我啊。”

謝開言發出囈語一般的喟嘆:“我是在做夢麼?”

只有在夢裡,她才能和以前的親朋族人重聚。句狐給了她那麼多的歡笑和傷感,她怎會忘記。

句狸笑眯眯地湊上前,蹲在畳牀頭,看着謝開言的眼睛。“覺得這張臉很熟悉對吧?是不是長得像句狐?看來你並沒有完全忘記所有事嘛!幹嘛那麼直愣愣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喜歡我那傻里傻氣的哥哥,可我不是他嘛!我是我,叫句狸,想起來了嗎?”

謝開言看着眼前如此相似的容貌,費力回想,以前的往事像是模糊的燈影,一閃而過,沒有連綴成清晰的記憶回報給她,致使她仍然想不起來,句狸爲什麼也長了這麼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句狸將小小桌案推到謝開言面前,催促她食粥飽腹,細細解釋了數月以來的事情。但她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在講述時,特意隱瞞了兩件事。一是受太子葉沉淵所託前來照顧謝開言,二是她自作主張,給謝開言服食了忘憂散。

忘憂散由萱草提煉而來,可以讓人忘卻煩憂,連續服食一月,便能忘記往事。古詩中曾記載“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說的便是萱草萌芽、侵陵雪色的場景,古人相信它能忘憂,至於功效如何,句狸卻是拿不定準數的。

因爲在這之前,謝開言已經轉醒過一次,且記得所有事。爲了保住謝開言的一條命,句狸吃了不少苦頭。

數月前,句狸猜想謝開言終究會回到烏衣臺,因此去海邊渡口花重金買了一條商船,準備帶謝開言一起離開,遠赴自己所向往的島國。她每日守在海邊,發現謝開言投海求死時,費了一番力氣將她救上船,可是待謝開言悠悠轉醒,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險些讓她應付不來。

謝開言執意求死,不吃不喝,無論句狸怎樣勸,她都不開口說一個字。句狸倦怠地小憩一會兒,剛睜開眼,就發現謝開言不見了。

句狸驚慌失措地求船伕去水裡打撈,用所剩不多的珠寶付了薪資。再次撈上毫無血色的謝開言後,她便衝過去,提起謝開言的頭髮,對着那張慘白得不成樣子的臉狠狠來了一巴掌。

“有什麼事過不去,啊?”句狸提着謝開言不放手,嗓子都喊啞了,“國破了族滅了,換個地兒照樣從頭來!這天下多少人失了家國,背井離鄉的,又不是你一個!他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只要活下去,誰說後面沒個痛快日子?朝前走,說不準還有桃花源呢!”

謝開言如同一條擱淺的魚一般,毫不掙扎地躺在句狸手邊,看着了無生氣。

句狸蹲在一旁說:“我知道你有心結,想不開,所以才帶你去個新的地方。我爲你花光了所有存銀,包括你以前給我的那些,現在麼,一句話告訴你,你的命是我的,我還指望着你給我賺錢過生活呢。還想死?等你還完了債再說吧。”

她從腰後扯出一把小算盤,對着謝開言死氣沉沉的雙眼晃了晃算珠子,然後一頓噼啪作響算計:“買船、請船伕廚子、編個撈你的漁網子、佈置船艙被褥、醫藥診金……哎呦,真是多啊,都算在你頭上,不多不少一千兩。”她伸出手,對着謝開言笑眯眯地說:“給錢。”

沒錢銀償還的謝開言被句狸使出渾身解數拖到了東瀛,此後又被持續餵食了一些萱草湯水,一直沉睡到今日。當然,她也記不清楚此前發生了什麼,甚至是忘記了當海暴來臨商船覆頂時,句狸用網繩死死拖住她遊向對岸的難事。

句狐爲了便於接近謝開言,恢復了本來的容顏,頂着一張與兄長一模一樣的桃花臉進出謝開言身邊。

謝開言果然不曾排斥她的臉。

謝開言在東瀛海邊農戶家住了下來,每日依照句狸的吩咐,灑掃庭院、培花種樹、編織漁網、挖渠引水……忙得沒有一絲空閒。日暮掌燈後,她便坐在矮几之後,憑藉殘存的記憶,畫出一張張人物繡像。

句狸本嫌她費了油蠟,捏過她的絹布畫冊翻了翻,就不說話了。

畫冊上栩栩如生地繪着一個個謝族的兒郎,手持長弓,眉目靜雅,齊聚烏衣河畔,寫盡了一段世族的清俊風流。他們或遠或近,模樣各不相同,舉止之間卻又相似,帶着引弓欲射的精幹風範。

句狸湊過去問:“你到底記得多少事?”

謝開言搖搖頭:“不多了。”

句狸將畫冊最後一頁彈得嗤嗤響:“這個少年郎,瞧着與前面的不大一樣。”

謝開言撫平畫冊最後的繡像,沉默不語。尾頁畫着一名俊逸非凡的少年公子,臨海而立,袖口攏着幾枚花瓣,似乎採擷走了春華暗香。杏雨零落,難掩他的風雅。

句狸推推呆愣的謝開言:“他是誰?你的相好麼?”

謝開言木然應道:“不記得了,猛然想起時,我就隨手畫了下來,一次畫一點,到了今晚才成像。”

句狸嘖嘖稱奇,什麼都不解釋,卻也信了謝開言時好時壞的記憶能力。

翌日,句狸嫌棄湯菜味道淡,吩咐謝開言下海捕魚。謝開言借了一柄漁叉,捲起褲腿,沿着潮浪朝前走。浪頭打過來,她也不躲避,徑直撲入水中。坐在水渠旁淘米的句狸驚叫一聲,撩起裙子跑向她,死活將她拖出了水面。

謝開言全身上下溼透,頭髮雜亂地披在蒼白臉龐上,還掛着細小的螺螄蚌殼,比海草更顯難看。

句狸提着謝開言的衣領叫:“又不安生是不是?就沒一個讓你活下來的理由嗎?”

“放開我。”

句狸冷笑:“你的心裡就這麼苦?除了死,再也想不起讓你高興的事?”

“我的腳很痛。”

句狸尖叫:“你腳痛了怎麼了?有我心痛得那麼厲害嗎?好好一個人,偏生要活得那樣冷!冷透心不說,還要帶着我一起難受!”

謝開言的身子就着句狸的手勁被扯得搖搖晃晃。她稍稍擡了擡裸足,又有一抹血從劃破的腳掌滲出,飄蕩在水面上。

句狸低眼看到染紅的海水,突然明白了過來。她猛地撤了手,掩面跪坐在水裡,哭得昏天黑地。“小謝你不要嚇我好不好?我其實很軟弱的,見不得人家尋死尋活。我知道你那性子,打落牙齒和血吞,還苦還難,都不說出口。可是我心痛啊,我和我哥不一樣的,我完全懂你在想什麼。你給我好好地活着,啊?不爲別的,就爲了這世上還關心你的人,行麼?”

謝開言茫然站了一會兒,才知道將漁叉從水裡撈回來,舉到句狸眼前說:“我跌倒時還刺中了一條魚,你的豆腐湯有着落了。”

句狸舉拳捶着謝開言的褲腿,含着眼淚又笑了起來。

從此後,她們再也沒有談論過輕生一事。

句狸總覺生計緊張,變着方法哄謝開言外出賺錢。謝開言無奈地參加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約賭,最離奇的是騎着一種長脖子黑背羽的沙鴕鳥,一路顛簸着從南岸跑到北岸。可能是她與動物有緣,馴養幾次後,那隻叫做“空太郎”的大鴕鳥竟然成了她的朋友。

三月春曙日,扶桑貴族乘着蒲葵葉飾頂的檳榔牛車來海邊祈福,一衆侍女涌出紗屏帳,頓時裳袖隨風飄拂,紛紜如霞彩,謝開言追着空太郎跑過,烏衣黑髮閃入雲裳中,片刻就沒了蹤影。空太郎伸着脖子嘎啊嘎啊地叫,壯碩身姿像是一個守衛者。她從一堆綵衣袖子裡鑽出來,扯過它的脖子,繼續去追趕前面的浪人隊伍。

四月賀茂祭,子規遠啼,布帛扎染成山。京都皇宮辯官在牛車上繫着向日葵,又在馬脖子上掛着鈴鐺,齊齊驅趕牲畜們跑向神殿。一路上都有命婦、宮女手持梅花桃枝笑語禮拜,唯獨跟着句狸進城來的謝開言,還是穿着烏衣披着長髮,追在空太郎之後,阻止它去驚擾行人隊伍。

句狸在發頂插上梅花簪飾,拖着長長的裙襬款款走過街道,公卿、殿上人在竹樓上觀禮,見她姿色,用扇掩面輕聲議論。她斜飛了一眼,保持得體姿態,繼續朝前行走,心底卻在怨恨謝開言不識時務,不知又鑽去了哪裡。往日的芸達者馬車還停留在了原聚集地,她不費力地找過去,喜得班主一把拉住她,央她出席晚宴。

句狸單刀直入:“多少賞錢?”

班主伸出兩指。

句狸眼睛一亮:“再帶個‘半玉’出場,總能多添些酒水錢吧?”

可是班主一看走回來的新人雛兒,被稱之爲半玉的謝開言,失望得連連搖頭。

句狸抓住班主,低聲道:“聽說藤原家的君公子也會來?你信我,這塊半玉絕對是個寶,能幫我們教導君公子。”

暮色時分,皇宮清涼殿前6續搬來青瓷花瓶,插滿許多枝五尺長的櫻花,粉色升綻到高欄邊。大納言君藤原悟池穿着禮服端坐在殿前門戶外的木板間,伺候着皇后的言談。句狸隨着一衆館藝芸達者遠遠站在庭階花樹下,細細瞧了藤原兩眼,再對謝開言耳語道:“那名貴氣的公子就是藤原家的小兒子,喜愛中原學識,曾經拜過幾名遠遊至此的華朝人爲師。可他太好學,提出的問題讓師父回答不了,一怒之下,就將華朝人都驅逐出去了。”

謝開言擡頭掃了藤原周身一遍,淡淡說道:“看他謙沖雅正,持君子之方,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句狸笑得心驚:“小謝有雙慧眼啊。不如這樣,等宴席散了,我將你舉薦給他做老師,看他應不應。”

“他不會答應的。”

“你怎麼知道?”

謝開言想了想,回道:“近兩月的春會上我都見過他,同理,他也將我追逐太郎滿街跑的樣子看光了。試想,誰會願意接受一個隨性隨行的女人做老師?”

句狸穿插往來於宴席間,妙語如風,引得公卿顧盼。她不費力地挪到藤原悟池桌邊,替他斟滿酒,舉薦了謝開言。

藤原持着一柄細漆骨折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是她麼?”

句狸一見他考慮的模樣,笑臉先行塌了一邊。

今晚的謝開言梳理好了雙辮,收拾淨了烏衣才站在了庭前。空太郎閒轉了一刻,回到她身邊,用粉色的短喙啄着她的肩膀,高興地叫着。

謝開言從袖中抽出紅布頭套,替它端正戴上。空太郎轉動脖子,向晚宴上的貴人們展示它所獨愛的帽子。

藤原悟池隨即持扇敲了敲手心,回答了句狸的問題:“不用她了。”

歸程之上,句狸不住數落謝開言:“你知道東瀛有多少海客麼?從明天起,又多了我們兩個!叫你好好表現,爭取博得君公子的好感,隨後落定戶籍的事不就簡單了麼?你倒好,帶着傻鴕鳥丟人現眼,將唯一的機會也丟掉了!”

海客即外來流民,無東瀛國籍,也不曾列入當地戶籍中,髮飾服裝與島國人大不相同。句狸想安居在此地,一心盼着入籍京都,做個風光體面的上等人。眼見希望落空,她自然要責怪謝開言。

空太郎一路追趕,跑累了,跳入牛車上,將句狸擠到一邊。

句狸拍着裙子拂去塵土,恨不得向大鴕鳥踢上兩腳。

謝開言遞過一塊雪帕,淡淡說道:“你難道不知道鴕鳥容易生出輕生意圖麼?再罵它,它晚上就你去房前懸樑。”

正說着,空太郎一聲怪叫,挨着句狸的裙子緩緩垂下了脖子,仿似醉死了一般。

句狸扯出裙襬,怒道:“一邊去,死一邊去。你們都不給我省心是吧,從明天起,剋扣一頓飯!”

七日後,謝開言帶着空太郎去海邊捕魚。一個身材矮小的帶刀浪人騎馬經過,叫道:“謝女子,謝女子,來漁場射魚嗎?”

“賭金多少?”

“二十個銅銖。”

謝開言摸摸隨身布褡,爲難地說:“沒有。”

浪人穩穩盤坐在馬背上,抱手說道:“你押上空太郎。”

空太郎突然轉頭朝句狸落腳的民舍跑,謝開言追上它,捏住它的脖子,拽着它跑到了漁場。

漁場裡已有十九名浪人在列隊候着,旁邊觀戰的都是漁民、海客或是家眷。

射魚比賽看似簡單,實則需要參與者掌握弓箭技巧。長長的鏈鎖拖在鐵箭之後,磨損了力道,再扎入水中獵魚,可想而知它的難度。謝開言看見肥白的魚卷着花浪躍出水面,陡增動力,開弓射出兩箭,拽上一條鮭魚來。

空太郎與主人七日來一直過着半飢不飽的生活,此刻見肥魚上岸,它也忍不住低頭去啄魚尾,將鮭魚拖到腳邊守着。

謝開言臂力不及浪人,戰績稍居第二位。正當漁場圍觀呼聲越來越高時,突然從臨海的竹柵欄外射進一簇簇飛箭,來勢猛烈,徑直扎入了人身,頓時讓歡呼聲來不及迴轉,就變成了慘叫。

謝開言拋下鐵弓,摟住一名近處的孩子,就地一滾,帶着他躲開了飛箭。她壓低腰身滑步到空太郎後,拍背將它趕走。空太郎叼起一條小鮭魚奮勇跑出漁場。浪人持刀衝向柵欄,海客抱住妻兒喪身於箭雨下。沙土染紅,腥氣透天,無知孩童來不及躲避,徑直撲倒在謝開言跟前。

謝開言雙臂貫力,搶過兩名女孩,將她們拋出圍場。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柵欄沙地那邊傳來,較之謝開言所處的景況,已經算是安全之處。浪人們在前方一個個無聲倒下,附近結集的部落海客聽到慘叫,火速趕來,發覺戰船上的攻擊力太強,腳步遲疑了,有些逡巡不進。

謝開言使出身法躥到平時已熟識的大叔旁邊,快速說道:“我去搦戰,吸引火力,你們趁機下水鑿船。”

大叔回頭,看見餘下的人沒有跟上來,呼喝道:“幕府在殺我們的孩子!猶豫個什麼?是男人的跟我上!”

謝開言撈起一柄長刀,起步跑上舀水的竹車長臂,再借力騰起一躍,如猿猴一般徑直撲向了海面上的戰船。

船上的幕府武士突然遇見一個不怕死的、海客裝扮的來襲者,紛紛躲開她長刀的鋒芒,持弩箭射殺她。謝開言使出平生之所學,盡數撥開箭矢,怒戰一衆武士。與她一條戰線上的海客、浪人相繼下水,鑿穿木船,在水底激戰。海面上翻滾着大片的血水,火星濺落四處,又燒着了戰船殘骸。

另有兩艘戰船趕來,張開強力弩弓,無情射殺水底的抗擊者。較之以前,海水裡的血腥氣更多了。謝開言耳邊滿是孩子的呼號、大人的嘶喊,還有幕府武士張狂的笑聲,她將刀尖劈上聲源處,撒下一蓬血花。

“活捉那海客!”督戰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謝開言躍去,謝開言處境堪憂。她站在最高處,捕捉到令聲從何處來,運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帶着流光疾馳,徑直釘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無從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着攀上戰船帆架,謝開言開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斃九人。她擡頭看了看戰船四周翻滾着的大片血花,眼裡帶着無奈的傷感,縱身撲向大海。

火海、血水、紅沙、焦木、腥風。

一場圍剿戰後,漁場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屍骨,半個時辰前,笑着的推搡着的那批人,盡數癱軟在沙灘上,肚破腸流,慘遭戮身。

謝開言從水底爬出來,拖動一具具屍體,將他們及他們的孩子們一起火化。

火光映紅了漁場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來,不忍直視世間的慘況。

謝開言駕着小漁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懷中融於一起、毫無差別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漁船那頭,躺着奄奄一息的熟識大叔,他努力睜開眼睛,看着謝開言親手埋葬了近百條人命,其中,有他的親人和朋友。

謝開言突然聽到大叔在說什麼,湊過去一聽,是一句模糊的話。“謝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峽……找令羽村……他們的箭術……箭術……跟你一樣厲……”

謝開言給大叔餵了一些水,忍痛問道:“剛纔那些武士是什麼人?你們爲什麼留在這裡任他們打殺?”

大叔竭力喘息:“沒有戶籍的……只能留在薩摩郡……我們這裡……是最後的部落……殺我們的……土佐幕府……得勢……能抗擊皇廷……皇廷剷除不了……我們……我們……沒地方跑……死得冤……”

話音一落,再也不動了。

謝開言替大叔闔上眼簾,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禮。她環顧四周茫茫水面,還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風,突然意識到,儘管她走了這麼遠,其實都不曾找到過一方淨土。

她將小船留給了大叔,心裡默唸一段經文,送他飄蕩至遠方,再返身游回漁場。

句狸跟着報信的空太郎趕到了海灘上,手裡緊緊握着一根棍子。看到浪花裡鑽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乾眼淚,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的謝開言站在霞彩下向句狸道別。

句狸咬脣:“去哪裡?”

謝開言勉強笑了笑:“你曾說過,只要朝前走,就能尋到桃花源。”

句狸急拉住謝開言的手:“難道你知道那個地方了麼?令羽村?”

謝開言點頭應是,再慨嘆:“今晚才第一次聽說,除我謝族之外,還有擅射之人。”

句狸看着謝開言的眼睛,認真說道:“你現在去,我覺得時機剛好。”

“爲什麼?”

“先前你一心尋死,決計不會發現老天其實給你留下了希望。現在找去,一定會心存感激的。”

天明,句狸拒不回答謝開言所提的問題,也不同意任何要求,撇下謝開言,一個人帶着空太郎先走了。

謝開言已經習慣於沒有告辭的離別,搖着一條小漁船,飄飄蕩蕩駛向大隅海峽。天氣和暢,暖風撲面,不費多大力,她便登上了一座島嶼。沿着綠色藤蘿山道朝前走,瀑布入濺,水聲激越。時有鳥雀婉轉啼叫,與風聲交錯,跳躍在渺渺樹尖。她四處觀望,找尋聲源,只覺鋪天蓋地的都是那種歡快調子,陽光不禁也活躍起來,透過樹梢撒落在她的肩膀之上。

謝開言順着水流來到兩壁懸崖前,道路已經斷絕。她費力攀援上崖壁,抓住藤蘿,靈敏地朝前一蕩……

眼前出現一片燦爛的景象。

陽光下,屋舍井然,阡陌縱橫,炊煙拂過柳梢,惹得看門的黃狗一路追趕。

原來在懸崖峭壁之後,真的有一處安靜的桃花源。

謝開言乘着藤蘿的晃盪之力,決然放開手,如蝴蝶一樣翩躚躍下山林。待她站定,身旁已有一名烏衣長褲的青年人快步走近,擡手作揖道:“大小姐。”

謝開言轉頭,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不禁動容:“謝七?”

謝七長躬身,持重說道:“見過大小姐,等了那麼久,大小姐終於回來了。”

謝開言閉上眼睛,再睜開,面前仍然站着一道瘦削的烏衣身影。她才能相信,原來他是真的,不是她所聽說的故事。

謝七,謝族刑律堂排行第七的烏衣領袖弟子,在數年前的金靈之戰中,帶領五千族人抵抗華朝的三次強攻,直殺得箭絕弓折,最後才與衆弟子舉身投入烏衣河中。

他們的事蹟,至今仍在華朝流傳,春秋史冊也記住了他們的名字。

可是,他們是怎樣存活下來的?

謝七解釋道:“那日血戰,我族弟子投河報國,烏衣河水將我們送到了東海中。海上生風暴,捲起一股潮浪,推動我們飄向了遠方。待我們再醒來時,已經撲倒在海峽沙灘上,只剩下了幾百人。我連忙招呼其他手足打撈還沒絕氣的孩子們,又造船到處探訪,終於找回了其他的一批人,湊在一起,大概有一千數目。我想老天不願絕我謝族,所以就帶着這一千弟子重新造出一個村子,遠避衆人耳目活了下來。我聽說南翎……已滅,索性斷了回去的心思,一直隱居在這座小島上……可是沒有想到,大小姐真的找來了……”

謝開言站在樹下遲疑未答。她的記憶所剩無幾,往事在她頭腦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直到最後失去了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她記得她似乎畫過很多人的繡像,至於那些人長得什麼模樣,現在回想起來,也只剩下了一個大概的影子。她認出了謝七,只是因爲謝七的臉太過消瘦,與她牢牢記住的、不想忘記的叔叔的臉形似。

她依稀還記得,完成所有繡像的第二天,就不見了畫冊的蹤影。她沒有想過去將它尋回來,如同丟失的記憶一般,她只認定了一個道理:既然強留不住,那便是無緣再見。

她對於族人的感情,卻是不一樣的,儘管她已經忘記了他們的長相,但是骨子裡的執念會引導着她,再次與他們相認,與他們同進退共存亡。

就在謝開言理清思緒靜立樹下的片刻,一撥撥的烏衣弟子從屋後、籬笆外、田埂下涌出來,像是水流一樣向她跑來,臉上帶着驚喜的神情。

遠遠地,他們就喚道:“大小姐回來了!”

謝開言看着烏壓壓的族人,看着周圍一張張笑臉,突然覺察到,其實經歷了漫長的歲月,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們。

她極快低頭,向他們躬身施禮,誠懇道:“我已經記不得往事,只記得心內應該存着歉疚,現在受各位手足禮待,實在是慚愧。”

迎接她的卻是一次整齊的拜謁儀式。近千名烏衣子弟齊齊單膝下跪,跪在她身邊,安靜地低首。謝七扣手道:“大小姐帶領親信剿滅狄容、擁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亂、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績,我族弟子已盡數知曉,這諸多往事可作表證,大小姐從來不曾遺忘謝族風骨,也不曾辱沒謝族顏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沒有人能讓我等心悅誠服地低下頭。”

謝開言恍惚而立。

狄容、石城、三宗、北理,這些言辭聽進耳裡,竟是顯得如此陌生。她極力想着,一些模糊的記憶涌現在頭腦裡,讓她重拾起當時、當年的感受。

茫然之餘,她問過自己,是不是在孱弱的記憶裡,她還漏掉了一個人的影子?

這種感覺困擾着她,又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難道在很早以前,她已經遺忘過一次?

謝開言不由得舉手敲上了額頭,苦苦想不通道理。

謝七看在眼裡,溫聲勸道:“大小姐一連遭受重創,難免會忘記一些事,不用過於焦慮。我們重建令羽村時,定下一條明訓:不問過去。我想這條訓令正好應了大小姐目前的景況。”

謝族殘存的兒郎已經明白沉溺過去於事無補,所以他們放眼將來,只管朝前大步走去。

不問過去,不傷舊情,端正和雅,另闢他境。

謝開言住在了令羽村裡,與一衆子弟相處,熟稔無隔閡。她對謝七說,似乎走了很長一段路,才能回到他們身邊,由此可見她已經全然接受,如此安排的命數,並由衷感激句狸爲她所做的一切。

無論是句狐還是句狸,總是給了她許多的驚喜。

華朝多爭戰,句狸爲躲避戰火,遠走海外,無意漂流到大隅海峽裡。滿山的崖石阻擋了她的去路,她無法翻越過去,只能含恨離開。不多久,她隨着漁船登上了東瀛扶桑國的海域,在島國居住兩年,因疲於生計,自薦爲藤原家西席。最終因學識不夠豐沛,被藤原悟池攆出京都。就在她無奈地離開東瀛,打算迴轉華朝投奔修謬先生時,海客傳來消息,說是大隅海峽裡,另有一處逍遙清淨的場地。

那地方便是令羽村。

句狸聽了心奇,再次尋過去,仍是鎩羽而歸。

令羽村坐落在羣山懷抱之中,迷石萬千,困住了一批又一批來訪者,句狸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村中人外出轉換生活所需,開強弓遠射海盜震懾餘衆時,關於令羽村民是夷羿後人的傳說,才漸漸顯露出來。

句狸懷揣着神秘傳聞回到華朝,遊蕩數年,再帶來謝開言。她也不能確信,令羽村是否與謝開言有關聯,但推着謝開言前去探一探,總歸不會有壞處。

爲此,句狸花光積蓄請動漁民幫她帶去一封信,轉交給月初出現在峽j□j換補給的令羽村人,向他們講述了一個漫長的故事。她並沒有透露出謝開言的名姓,只是以故事的形式做試探,詢問他們是否認得信中的女子。再過不久,飛信傳回,只書寫幾個大字:庭前灑掃恭待兩位。

句狸拿着回信,心裡已經有底了。

此後,她便好好陪着謝開言,化開謝開言的心結。再後來,漁場發生變故,她便推着謝開言邁出了那探尋海峽的第一步。

皇天不負苦心人,謝開言終於尋到了世外桃源,與她終生難以忘記的族人相聚。

67 緊逼35 秋獵32 詰問83 暗算142 說服23 不悔156 靠近142 救城144 強攻126 狙殺12 回憶49 方響102 空章節144 強攻53 揣度129 撤退39 相會上148 登樓8 求醫第157章 贖罪74 癡傻149 獻禮115 佈置134 哄勸92 破曉七44 授課68 攝魂116 追問140 溫存116 追問83 暗算35 秋獵140 溫存117 交談133 恢復62 想見125 誘酒47 波折14 王孫2 破冰76 處罰43 夜會下43 夜會下10 石窟140 溫存45 禮待19 跟隨146 塢堡2 破冰28 重逢138 提婚22 連城鎮123 商議44 授課7 安魂72 出逃148 登樓128 療傷115 空章節14 王孫20 同行61 揚抑74 癡傻142 救城135 勸說144 強攻135 勸說32 詰問91 破曉六1 沉睡12 回憶46 學習25 蓄力35 秋獵115 佈置116 追問6 遺忘66 抹殺第157章 贖罪120 兵變81 玩鬧96 拆招135 勸說123 商議119 伺候74 癡傻32 詰問19 跟隨75 詰問50 契約145 浴血93 吵鬧83 暗算50 契約24 相認88 破曉三48 借金85 情迷68 攝魂
67 緊逼35 秋獵32 詰問83 暗算142 說服23 不悔156 靠近142 救城144 強攻126 狙殺12 回憶49 方響102 空章節144 強攻53 揣度129 撤退39 相會上148 登樓8 求醫第157章 贖罪74 癡傻149 獻禮115 佈置134 哄勸92 破曉七44 授課68 攝魂116 追問140 溫存116 追問83 暗算35 秋獵140 溫存117 交談133 恢復62 想見125 誘酒47 波折14 王孫2 破冰76 處罰43 夜會下43 夜會下10 石窟140 溫存45 禮待19 跟隨146 塢堡2 破冰28 重逢138 提婚22 連城鎮123 商議44 授課7 安魂72 出逃148 登樓128 療傷115 空章節14 王孫20 同行61 揚抑74 癡傻142 救城135 勸說144 強攻135 勸說32 詰問91 破曉六1 沉睡12 回憶46 學習25 蓄力35 秋獵115 佈置116 追問6 遺忘66 抹殺第157章 贖罪120 兵變81 玩鬧96 拆招135 勸說123 商議119 伺候74 癡傻32 詰問19 跟隨75 詰問50 契約145 浴血93 吵鬧83 暗算50 契約24 相認88 破曉三48 借金85 情迷68 攝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