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櫻花樹
建豪跑到院子裡去放鞭炮,外面噼裡啪啦響了一陣,夏吹根本聽不見小米說什麼。
“你說什麼?”
“我說,把冷菜先端出去,別讓他們餓壞了。”
夏吹哦的時候,屋外突然安靜下來,他等着建豪放下一個炮,可是好象沒有了。
新房的客廳和臥室都很大,只有煤衛比較小,夏吹端着盤子回頭望一眼客廳裡的人,兩隻腳凍僵了似地和瓷磚粘在一起。他暫時不想出去,屋子裡人太多,好象只剩下這個小小的廚房是屬於他和小米的。
聚會是簡影一手張羅的,他有點後悔答應她,甚至,還有點後悔這麼快就搬進來,過去的房子因爲狹小而無法容納別的人,現在,空間大了,彷彿任何人都能隨心所欲地擠進來,他不習慣這樣的感覺。
小米忙着手裡的菜,沒發現夏吹還站在她後面。夏吹的手有點酸,他不曉得自己爲何一步都懶得邁。
小米的頭髮又長了,馬尾結實地蕩在腰際,夏吹看見她的發稍陸續地開着叉,如同茂密的嫩枝堆裡攙和了幾株極不相稱的枯枝敗葉。
在她身上,總能找出一些不夠健康的影子,這讓夏吹心事重重,不過,他依然覺得小米的頭髮很美,即便是開了叉的髮絲,也有着流蘇似的光華。小米把青菜倒進油鍋裡,清水和熱油替代了鞭炮,又噼裡啪啦地響了起來,夏吹閉上眼睛聞了聞,心情跟着舒暢起來,他很敏銳地從渾濁的油氣中辨別出小米身上特有的香皂味,忽然間,感到了幸福。
夏吹轉身走出去,小米聽見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頭,剛好瞥見他的背影,心想:他一直站後面做什麼?
“餓死了!餓死了!”阮菁抓起筷子就往盤子裡戳。
建豪一巴掌拍向她的後腦勺:“把口水吞回去!今天慶祝喬遷之喜,主人都還沒上桌,你到底懂不懂禮貌?”
“我只知道今天是元旦,全國人民的嘴裡都是雞鴨魚肉,憑什麼我阮菁的肚子空空如也?”
大家統統笑彎了腰,只有阮菁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筷子,一個勁地嘀咕:“笑什麼笑?等我沒力氣娛樂你們的時候,看你們誰還笑得出來!”
小米把熱菜端上來,順便替阮菁盛了一碗飯。
“說得一點不錯,過年可不行虐待自己的肚子,都幾點鐘了,還不趕緊動筷子?”
“等你一起吧,”簡影笑眯眯地對小米說,“你一個人忙,我們怎麼好意思呢?虐待阮菁沒關係,虐待了你夏吹可要找我們拼命了。”
阮菁沒扒幾口飯就被簡影莫名其妙的話倒了胃口。
“沒關係,你們先吃,我很快就來。”
“我幫你。”阮菁不好意思地跟進去。
氣氛變得有些古怪,夏吹找出開瓶器,準備把紅酒打開,建豪悄悄地洞察着簡影的表情。
簡影專心致志地用筷子整理被阮菁撥亂的冷菜,好象什麼也沒說的樣子,很快便注意到建豪正在用眼睛和她打啞謎。
阮菁從來沒進過廚房,她看着小米忙來忙去,根本無從插手。
“你什麼都不用做,在這兒陪我就好。”小米輕聲在她耳邊說。
“小米,你千萬別放在心上,也不知道簡影最近怎麼了,以前她不是這個樣子的。”
“她不喜歡我,這我知道。”
小米毫不在意地對阮菁笑,這時候,阮菁剛好也望着她,眼裡堆滿了欲言又止的躊躇。
“怎麼,你也有心事?”
“……小米。”阮菁的聲音變得軟綿綿。
“前兩天,建豪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交往看看。”
“他總算開口了,你怎麼樣?”
阮菁垂下腦袋。
她正膽怯着,不想在小米麪前裝勇敢。
“我不知道。”
“別騙我,你愛他,不想失去他對不對?”
“可是,他不愛我,這點你最清楚。”
“不要管我,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沒有你,他永遠不會明白這一點。阮菁,你難道不明白麼,他真正需要的人始終是你!”
面對忽然激動起來的小米,阮菁仍然舉棋不定。
這是一場冒險的愛情棋局,小米始終處在防守和退讓的狀態中,現在,建豪終於放棄屢戰屢敗的進攻,從頭開始尋找出路,可是,這一切到底是真的要爲他自己開闢新局,還是爲了逃避失敗的傷口呢?
“愛他,就不要懷疑他。”
小米堅決地將阮菁冰涼的手指捏緊,阮菁感到自己一下子被對方強烈的體溫掌控了,從一開始就掙扎在自信中的卑微,正逐漸走向瓦解。
夏吹斟滿最後一隻酒杯時,所有的菜都上齊了,建豪主動把酒杯舉起來。
“來,我們一起幹杯,慶祝夏吹有了一張大牀、小米有了一個書架、還有……。”
“你到底會不會講話?”
阮菁回擊了建豪的腦袋,大家笑起來,氣氛回到先前的樣子。
“好好好,我們慶祝夏吹和小米終於擁有一個溫暖的家。”
“元旦快樂!”
所有的人都仰起脖子,將杯中的紅酒掃得一乾二淨,然後重新坐下來,準備吃飯,只有建豪一個人依舊愣頭愣腦地站在那裡。
“我還有話要說。”
“說個鬼,我的胃就快抽筋了。”
阮菁死命拽他的衣角。
“等我說完,你的胃就舒服了。”
小米不由放下筷子,她發現建豪緊隨阮菁的眼神異常溫柔。
夏吹也發現了,只是幾秒鐘的工夫,每個人都把筷子放下來。
阮菁驀地緊張起來,她似乎預感到建豪要對她說什麼。
“這個機會我已經等很久了,本來我想私底下處理這件事,不過現在我覺得,當着大家的面說比較有誠意。”
他把自己的酒杯重新斟滿,接着替阮菁倒,然後突然推開椅子單腳跪地,把一隻手放在阮菁瑟瑟發抖的膝蓋上面。
屋子裡靜謐極了,每個人的呼吸剎那間全消失不見了。
“阮菁,我很抱歉,一直辜負你的感情。說實話,我沒什麼把握你會原諒我,其實在坐的每個人都知道,你比我聰明,知道我心裡想什麼,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是我自己沒勇氣面對,可見,你所喜歡的那個鍾建豪,實際上是個蠻橫無禮、極其愚蠢的傢伙,不過今天,我還是得替他求個情。”
“阮菁,可不可以給那個笨蛋一個機會,來好好地愛護你,做一個你希望中稱職的男朋友?如果你願意,就當着大家的面把這杯酒喝了。”
建豪突如其來的表白讓阮菁清醒又恍惚,她的確知道建豪在想什麼,所以才感到茫然。她擡起頭來尋找小米的眼睛,盡最後一點努力想要從那裡面看見一些拒絕的理由,比如嫉妒、傷感、或是寂寞,但是,她的眼睛依舊那麼清澈,纖塵不染地爲她興奮着、感動着。
“快點吶!地上很冷耶!”簡影忍不住推她。
“讓他多跪一會兒,誰叫他大過年地惹我哭。”
阮菁的眼圈真的很紅,她不想讓眼淚掉下來,可是沒辦法,連鼻子也不爭氣地酸起來了。
“能不能先把酒喝了,等你做了我的女朋友,有你哭的時候。”
“說什麼你!”
阮菁還沒喝完就被嗆到,一邊猛咳一邊騎在建豪身上掐他的脖子,一桌人哭哭笑笑亂成一團。
“真好,又多了一對。”
簡影也斟起酒來,這時候,阮菁和建豪早已親親熱熱地紮成堆。
她不動聲色地將小米和夏吹的酒杯也灌滿。
“夏吹,建豪和阮菁都提前喝交杯酒了,我們是不是也該表示一下?”簡影象是被突如其來的新鮮愛情感染了,滿腹柔情地依偎在夏吹的身邊。
“我們……”夏吹本能地壓低嗓音,希望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
“表示什麼?”
“接吻吶!我要你吻我,現在就要。”
簡影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好!好!好!”阮菁第一個反應過來,立即鼓掌起鬨。
“小米,”簡影對她意味深長地舉了舉酒杯,“看來今天,你是註定要當見證人了。”說完,就半陶醉半羞怯地閉上雙眼,轉過臉來仰起脖子,大方地等待着夏吹的行動。
夏吹覺得簡影的嘴脣亮得刺眼,正不斷熔鑄着他心頭的那把鎖,他以爲背後有誰可以做些什麼,幫他抵擋一下,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甚至連一丁點灼熱的受傷也感受不到,正望着他們的那雙清澈的眸子裡,一片空白。
於是,鎖就這麼喀嚓一聲,輕而易舉地掉到了地上。
夏吹俯下頭,飛快地在簡影的嘴脣上啄了一下,桌面上立刻掀起一陣敲打碗筷的噪音。
“今天是個幸福的好日子,小米,我們也來乾一杯,爲了祝福贏得愛情。”
簡影友善地對小米微笑,再次把杯子舉起來。
“別喝了,吃飯吧。”
夏吹想把小米的酒杯收起來,小米突然伸手攔截了他。
“要喝,這杯是一定要喝的。”
她爽快地把杯子斟滿,和簡影碰了杯,一飲而盡。
“你們慢慢吃,我去看看魚頭湯好了沒。”
小米隨便往嘴裡塞了幾口菜,不一會兒,香噴噴的魚湯就端了上來。
“我的天,這湯太棒了,要鮮死人的。”
阮菁覺得脣齒之間盪漾着一股奇異的溫暖,忍不住又多盛了一碗,就在這時,她察覺到小米右手的食指上多出一塊創可貼。
“小米你的手怎麼了?”
“沒什麼,切水果的時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指。”
夏吹幾乎立刻就掉轉了目光。
可是,她卻熟視無睹,依舊細細品嚐湯的味道。
“真的很好喝,怎麼樣,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她爽朗地笑,眼裡盡是滿足。
吃完飯,四個人一邊看文藝晚會一邊打牌,阮菁和建豪從頭贏到尾,實在沒什麼意思,於是,十點多就早早散了場。
外頭冷極了,夏吹和小米把他們送到院子裡就準備回去,建豪要送阮菁回家,夏吹則交代簡影到家後打個電話過來。
三個人走到巷口的路燈下才分手,簡影對阮菁說了聲恭喜,可是望着建豪的目光卻明顯地帶着怨怒的痕跡。
建豪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懦弱,他決定放棄小米對簡影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背叛?
“你有沒有覺得簡影今天說話怪怪的?”
簡影一走,阮菁就忍不住問建豪。
“當她放個屁不就得了?”
阮菁立刻板起面孔。
“我說你說話就不能斯文點,一天到晚這個屁那個屁的,有完沒完?”
“我就這樣兒,愛不愛隨你!”
建豪雙手往口袋裡一插,縮緊脖子掉頭就走,阮菁突然從背後撲了上去,牢牢攀住了他的臂膀。
“你幹什麼?”
“別動,我想聽聽你肚子裡嘰嘰咕咕講些什麼鬼話。”
“神經病!那是我的腸胃在忙着消化。”建豪有些不耐煩。
“噓…。。”阮菁緊貼着他,好象真的聽到了什麼。
“它說,你的心並不象你說的那樣愛我。”
建豪感到胸口很熱,連手心也漸漸暖起來,他轉過身,把阮菁摟在懷裡抱了一會兒,然後捧起她的腦袋,擺正她的臉。
“你幹什麼?”
“別動,我有件事忘了做。”
“你又要……”
阮菁沒來得及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就被建豪吻了個正着,那一刻,她真想哭。
這個時候,夏吹正在新屋的廚房裡洗碗。
小米站在陽臺上對他喊:“下雪了!下雪了!”
夏吹把餐具收拾乾淨,拿起沙發上的毛毯走出去。
小米裹緊毯子,開心地把手伸進細雪裡,夏吹忽然發現,小米大拇指的關節上不知什麼時候生出了一顆凍瘡。
“進去吧,會凍壞的。”
“沒關係,你陪我看一會兒,上海的冬天從來都不下雪,真沒勁。”
夏吹只好把她的手拖回來使勁地搓。
這時,遠處有焰火升起來,1994年的鐘聲敲響了。
“真漂亮!”小米揚起頭,眸子亮晶晶地眺望漫天絢麗的圖案。
夏吹沒見她臉上有過那麼高興那麼富足的表情,不曉得應該如何去附和。
“喜歡這裡麼?”夏吹問她。
“喜歡。這裡有團聚、有朋友、有愛情、有焰火,還有……”
“你!”
她望着他,撒嬌似地樂,甜美得讓他心悸。
“夏吹,你還象小時侯一樣愛我麼?”
她的手離開了他的掌心,穿過他的腋窩,停留在肘部,慢慢地把臉靠上去。
“當然。”
“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分開的時候,你還會象現在這樣愛我麼?”
“我們不會分開的。”
“會的,將來,等你和簡影結婚的時候,我們就要分開了。”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若是老了,運氣不好,我比你先走一步呢?”
“我老覺着,我是一個不會活太久的人。”
夏吹的手變涼了,徹骨的涼,好象突然結成一塊冰。
小米下意識地握住他,緩緩地,緩緩地讓他暖和起來。
“如果真的這樣,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夏吹用一種深沉的,彷彿在她的骨髓上雕刻的聲音回答道。
“別這麼說。雖然我們血脈相通,可是我自幼輕若鴻毛,而你卻與衆不同,說不定命中註定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到時候,只要你還認得我,你的小孩還肯叫我一聲姑姑,我就心滿意足了。”
“想得也太遠了。”夏吹哭笑不得。
“不遠,不遠,你瞧,我不是一轉眼就長大了?時間是過得很快的,當我們還在說將來的時候,將來早就悄悄溜到邊上了。”
小米的語音很平靜很安祥,可是,夏吹卻覺得好傷感,不是一般的傷感,而是生離死別似地難受。
他們彼此靠着,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煙花不再跳躍,這時,小米說她冷了,獨自回屋去睡覺。
夏吹一個人站在陽臺上仰望天幕,期待着還有焰火會突然再升起來,可是,奇蹟沒有出現,雪越下越大,把整個北京城白皚皚地籠罩起來。
很快,夏吹也感到了寒冷,他把右手夾在左腋下,想體會一下小米在他身上留下的餘溫,可是,那裡冰涼冰涼的,什麼溫度也沒有,夏吹的身體突然錐心刺骨地疼痛起來,一陣接一陣,叫人無法忍受。
他意識到有東西從他的眼角落下來,速度很快,一顆接一顆,連續不斷地從臉上熱乎乎地下滑,他被自己嚇到,卻束手無措完全阻止不了,於是,只好孤獨地矗立在陽臺上,默默地等待着它和疼痛一起,向塵世間、任何一處無人問津的角落緩慢地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