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六月中,安樂公主李裹兒出宮開府前夜,雙曜城有處偏殿,突然起火。
東宮左衛率、信陽王武崇敏大爲緊張,一面奏疏長安請罪,一面下令東宮五衛率數千人全員戒備,嚴防死守,晝夜不停巡弋,除東宮中人,嚴控進出。
因此之故,李裹兒出宮,東宮衛率未曾派出兵馬隨行護衛,武崇敏指派了右衛率長史杜閒,作爲他的個人代表,陪同李裹兒出宮,表明不得已的善意姿態。
李裹兒也沒有刁難,她重新穿上了束之高閣許久的百鳥裙,清冷着面龐,掃了一眼面前頂盔摜甲的杜閒,“你父是淮南道觀察使杜審言?”
“回稟殿下,正是”杜閒朗聲答對。
“你父是文官,你也是文官,穿這套衣甲,糟蹋了”李裹兒說得頗有深意,一時之間也理不清她的意思,到底是杜閒糟蹋了這套盔甲,還是這套盔甲糟蹋了杜閒這個人。
杜閒不明所以,只能默認成好的一面,欠身施禮,“臣謝殿下擡愛”
李裹兒不再搭理他,站在車轅上,回眸一望。
清晨薄霧冥冥,宮禁重檐疊廈,氣象森森,今日格外肅殺,似是在與她冷峻作別。
“哼”李裹兒冷笑一聲,邁步進入金碧輝煌的一品公主車駕,端正做好,一聲嬌叱喝令,大隊人馬轔轔起行。
杜閒翻身上馬,他是單人獨馬而來,一個兵都沒有帶,也沒有佩戴兵器。
“杜長史,有禮了”杜閒前面,是右監門衛大將軍、神都苑宮監楊思勖,他回身與杜閒打了個招呼。
“下官見過大將軍”杜閒微微愕然,趕忙躬身施禮。
“長史乃是文人學士,雖在行伍中當值,卻也不宜犯險,咱家託個大,便請杜長史在咱家身旁隨行如何?”鼓樂聲四起,車馬隊伍嘈雜了起來,楊思勖偏過頭,悄聲對杜閒說道,說完之後,便自顧策馬前行,恍若無事。
一而再的異常,令杜閒不敢等閒視之,本能地判斷楊思勖應當是好意,趕忙拍馬快行幾步,跟在楊思勖馬後。
車駕沿神都中軸,穿城而過,兩側有大批士庶百姓,人頭攢動,夾道圍觀。
先過天津橋,度過洛水,再一路向南,在通津渠折轉向東,一路到建春門內側的懷仁坊,安樂公主府便坐落在此地,橫跨兩個街區。
通津渠旁的街道,有一段不是主幹道,是條巷子,急劇變窄,並排只能同行人,騎馬更是隻能容下兩人並轡,隊伍折轉的過程中,無形中拉扯得很長,前隊已經進入坊市,後隊還在巷口堵塞,原本的護衛陣容難以如常維持,首尾難以相顧,隊列很是混亂。
“駕”眼見前頭的三人已經拐進巷口,身旁又是兩個低階都尉,不敢當先,杜閒很是自覺地拍馬便要跟上。
“杜長史且慢,咱家有事交代,你們先去”楊思勖的聲音在後頭傳來,在隊列調整的時候,他便退到了後面。
杜閒趕忙勒馬,擺手吩咐旁邊兩人先行,自己避讓一邊,讓出了巷口的位子。
又有幾排護衛人馬過去,楊思勖纔來到他近前。
“大將軍有何吩咐?”
楊思勖搖搖頭,勒轉馬頭,也讓到一邊,沒有言聲。
“轟隆隆……”
“快跑,快跑,地龍翻身了”
“啊呀呀……”
“唏律律”
驀地傳來連串巨響,隊列中人喊馬嘶,慘叫聲,哭嚎聲,響成一片。
堆在小巷子裡的數百人馬心膽俱裂,各自奔逃亡命,自相擁擠踩踏,亂成一團。
杜閒目瞪口呆,他在外頭,看得清楚,哪裡是地動,只是巷子的一面圍牆,轟然倒地,將
中間的人馬就地掩埋,塵土飛揚,兩邊的人不明就裡,只聽到巨響和塵土,便驚慌恐懼,只顧逃竄,更加劇了人命死傷,有些甚至衝出了隊列,殃及圍觀百姓。
“來人,傳咱家軍法,一應人等,原地莫動,再有亂dòng luàn竄者,就地處斬”
“爾等官差,休得坐視,速速去牆壁倒塌出搜尋,必有奸人作祟”
楊思勖尖利的嘶吼聲穿透力極強,右監門衛的兵馬嗆啷啷拔出刀劍,當場砍殺了十數人,纔算是穩住了陣腳。
四周維持秩序的緇衣官差也如夢初醒,呼啦啦撲向巷子深處,不遠處,正巧有幾道身影在奪路而逃。
“賊人在那邊,抓住他們”呼喝聲四起,四下裡圍攏,那夥賊人負隅頑抗,與官差搏命毆鬥起來,身手頗爲矯健,暴起殺傷數人,終究寡不敵衆,倒斃兩人,餘下三人都被生擒。
“避道,避道”有人高聲呼喊。
人羣中走出個身影,正是神都留守,次相狄仁傑。
他陰沉着臉,騎馬上前來,見楊思勖指揮若定,控制住了場面,上前急聲問道,“公主殿下如何?”
“相爺勿憂,殿下安好”楊思勖篤定回答。
他身後不遠處,杜閒的眼中閃過一道異色,趕忙垂頭下去掩飾。
在牆壁倒塌前後,他一直跟在楊思勖身邊,確信楊思勖從頭到尾沒有過問安樂公主的安全問題,這本就有些反常,眼下又在狄仁傑面前如此斬釘截鐵,看起來,這場意外,並不是意外,至少楊思勖是知情的。
“如此便好,可擒下了作亂賊子?”狄仁傑大大鬆了口氣,眉眼泛起厲色。
楊思勖擺擺手,緇衣官差將三個活口帶了上來。
狄仁傑雷厲風行,令從人接收人證,怒聲道,“本相這便親自審理查辦,掘地三尺也要揪出黑手,安樂殿下這邊,偏勞大將軍”
“相爺放心”楊思勖拱手應命。
狄仁傑點點頭,策馬遠去。
“走吧”人手衆多,這會兒功夫,道路已經被重新清理了出來,楊思勖衝着杜閒招招手,叮囑道,“莫要在外人面前多言,你若不自在,可自由行動”
“是,謝過大將軍”杜閒恭敬道謝,感覺這楊大將軍頗爲神秘,爲何幾次三番暗助自己?
楊思勖露出個笑容,透了點口風,“要謝咱家,讓信陽王來便可”
杜閒面上一陣恍然,“是,下官定當轉達”
走出這段小巷子,不知是不是錯覺,杜閒明顯覺得隊列散漫了許多,沒有方纔那般緊繃,彷彿做了某種體力活,事後那種懶洋洋的狀態。
杜閒策馬趕上,在安樂公主的車駕後頭跟着,他覺得,這裡應當是最安全的。
然而,他錯了。
安樂公主府門口。
宗正寺卿趙祥、春官尚書李尚隱等相關大員迎候,恭送李裹兒入府。
她才踩上漢白玉石階,邁出第三步的時候。
門廊上的金漆牌匾轟然墜落,直直砸在李裹兒的身上。
“呀……”
李裹兒發出一聲尖利的痛呼。
衆朝臣親眼目睹,臉色齊齊劇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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