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上陽宮。
太平公主入宮謁見,陪侍武后同遊芬芳殿,沿着谷水長長的水廊漫步,時已入秋,冷風迎面,處處是寒煙衰草,實沒有什麼景緻好看。
母女二人都不是畏寒的,相攜談笑,人比花嬌。
走到水廊盡頭,太平公主突地沉默下來,腳下也頓住不前,眼睛盯着前方廣場上的一塊方磚,怔怔出神。
彷彿有一個渾身血跡的白衣少年,傷痕累累,纔出麗景門制獄,匍匐在此地,狼狽抽搐。
彼時曾見,只覺羞憤難當,堂堂皇家子弟,如此醜陋形態,丟盡了李家尊貴的麪皮。
“啪”耳光響亮,當時自己掄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將他抽翻在地,傷口迸裂,血流一地。
太平公主猛地打了個哆嗦,縮了縮手,五指緊捏成一團,眼睛裡閃出幾許晶瑩。
她也不解,爲何時過境遷如此之久,她再想起當時一幕,再無羞憤之意,只餘下心痛欲哭。
武后側了側頭,伸手撫了撫太平公主的臉頰,觸到一點溼潤,停了片刻,嘆息一聲。
太平公主醒過神來,絲毫不作遮掩,扯着武后的衣袖,帶着些嬌嬌之意,“母皇,女兒想念外甥了,他何時能歸?”
武后溫柔地笑了笑,輕撫着太平公主的背部,向近處的上清觀走去,“他不只是你的外甥兒,還是朝廷的官員,爲國效力是理所應當,無須擔心,朕相信,他能替朕補好西南那片天”
太平公主嘴脣動了動,沒有再多說。
武后在上清觀坐定,韋團兒領着一衆內侍奉上百官奏疏,武后一邊閱看,一邊與太平公主商議,韋團兒跪坐在側後,幾番躍躍欲試,卻不敢開口,她終究不是上官婉兒,說些漂亮話兒,逗樂解悶可以,實沒有什麼治國理政的見解。
“陛下,此間有上官待詔密奏”一個小太監捧着一份黃封奏疏,匆匆進了上清觀,直接將奏疏進奉到武后面前。
武后伸手拈起,很是隨意地站起身,避過韋團兒和太平公主,打開密奏,一目十行掃過後,又字斟句酌認真看了一遍,合上奏疏,沉吟良久不決。
上清觀內寂靜,太平公主和韋團兒都跪坐原地,不敢稍動,眼中卻都有精芒閃過,對上官婉兒的忌憚更深一層。
過了許久,武后重新坐回案前,提起硃砂筆,快速批覆,倒沒有再避着太平公主,“擘畫可稱詳明,然事有多端,變化莫測,猶需小心在意,方寸得失朕有所不究,大義大局必得其圓滿”
武后的硃批連同黃封密奏一同又交回那個小太監手中,匆匆退了下去。
密奏之後,武后又埋頭批閱奏疏,一心兩用,與太平公主閒談,“太平,近日宮中朝中,事態頻仍,你可有話要說?”
“女兒以爲,兩個嫂嫂行事不檢,觸犯大忌,但終究是皇家中人,還是應當保全些體面,及早處置爲好,免得橫生枝節,朝中動盪不休”平心而論,太平公主對於幫助李旦脫困,興致不大,但皇嗣妃劉氏、德妃竇氏等人被看押訊問,雖說是謝瑤環的女千牛執事,仍是難免有些不堪流傳在外,對整個李家的聲名和勢力都是巨大的損害。
韋團兒聞言,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武后手上不停,笑了笑,不置可否,太平有狠心,也有野心,目光卻短淺了些,此時不管以何種方式處置那兩個賤婢,青史之上,於武后自己和李氏,都是污點,皇嗣的孱弱之勢亦將定格,再難挽回,唯有拖延下去,以其弱勢瀕危,反倒有助於李家生同仇敵愾之心,爭取朝官同情支持,凝聚起實力,再與武家衆人達成新的均衡,向來以中立自居的豆盧欽望,漸漸旗幟鮮明支持皇嗣,便是明證,這纔是帝王格局。
至於那兩個賤婢的處置,卻上不得檯面,越是體面,便越是難堪,何必拘泥?隨時可殺,隨地可埋,不值一哂。
爲武后淡淡升起的氣勢所懾,太平公主不敢再多言,陪侍武后用了午膳,太平公主告辭出宮。
“殿下,高安公主府駙馬王勖近日又活躍起來,往武安縣公府上走得很勤,與原楚王府上的幕僚有所來往,還試圖往千金公主府上走動,千金公主閉門不納”香奴面帶憂色,密切關注與權策相關的幾家府邸動向,是太平公主的吩咐。
“哼,卻不是個安分的,病好了,又要興風作浪,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個兒的分量”太平公主心境不佳,冷哼一聲。
“可需要奴婢設法警告他一下,或者,乾脆讓他再病下”香奴對這位駙馬也沒有什麼好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除了給權郎君添麻煩,實沒看到還有什麼用處。
太平公主閉目沉吟片刻,擺擺手,神情冷漠,“莫要管他,或許,也是個機緣”
香奴趕忙低下頭,趁着喚人進來伺候的當口兒,退出車廂,臉上陰霾密佈,再度陷入憂慮之中,公主越發惦念權郎君,卻又總在有意無意間對權郎君挖坑設伏。
權郎君並非是泥捏的,她實在擔憂,若有一日,他忍無可忍,或是公主坑陷了他在意的人,那,對誰,都不是一樁幸事。
鬆州,扼岷嶺,控江源,左鄰河隴,右達康藏,咽喉鎖鑰之地,州城駐在地爲嘉誠縣,都督25個羈縻州府,屯兵五萬六千餘,直面吐蕃,邊界多爲山川大澤,天然屏障,唯有安戎城之地,地勢相對平緩,兩廂各擁重兵對峙。
安戎城原本是太宗皇帝時期,由大唐營建,地利鮮明,依山而立,四面皆易守難攻,是一根楔入肉中的釘子,吐蕃擴張以來,安戎城幾度易手,大多數時候,皆掌握在吐蕃人手中,也因此,兩國攻守之勢逆轉。
甘松嶺,川主寺,迎來一行特殊的客人。
“韓都督,久仰大名”
寺內有一精舍,權策在內,與一老僧論茶,老僧身材高大,白眉及肩,滿面雞皮,年歲應當不小,動作卻很是利落,聽完了權策的製茶建議,又見他有外客來,便高宣一聲佛號,端着笸籮退出精舍。
這外客,卻是從麻袋中出來的,韓鹹拍打着身上的塵土,嘴上吐了幾口口水,擰着濃眉,並指如刀,厲聲呵斥,“你是何人?敢對本督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仔細我發大兵來此,連同這山寺一併屠滅”
權策仰面,無奈地shēn yín一聲,鮮于士簡說此君混沌不堪,果不其然。
他改了口風,索性chì luǒ裸,“韓都督,有無興趣做個交易?”
“甚交易?本督如何信得着你?”韓鹹面目陰沉。
“你只能信我,因爲我可以隨時取了你性命去”
“哈哈哈”韓鹹洪聲大笑,漸漸猜到了眼前細皮嫩肉的小白臉,怕就是那欽差權郎君,“你若取了我的性命,你的大事也做他不成”
權策靜靜的看着他大笑,面色淡然,“我的大事如何,由我自定,我盡誅劍南道蠹蟲,可說是大事已成,我奪回安戎城,也可說是大事已成,區別在於,前者你死,後者你生”
權策信步走到韓鹹面前,比他高了半個頭,一字一頓,“韓都督,休要自作聰明”
韓鹹猙獰着一張橘皮臉,“怕是權郎君只顧建功立業,哪裡會有空擔保本督生死?”
“誠如你所言”權策擰了擰脖頸,連續晝夜趕路,咔咔作響,“我只在意建功立業,你死,對我的功業,有甚好處?讓段綸他們去死,就夠了”
“你,你曉得是段綸?”韓鹹大驚。
“韓都督,我曉得的,比你還要多,比如,你賬下長史,家中藏着個吐蕃大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