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雙曜城,卯時剛到,天色才破曉,晨曦一線,四下裡昏黑猶在。
一行人自東宮迤邐走出。
當先是一羣宮女,兩排宮女列隊在道路兩側,手持八角宮燈照明,一個宮女走在最前頭引路,她的穿着打扮與其他宮女無異,然而身段妖嬈,玲瓏飽滿,昂首挺胸,自信滿滿,絲毫沒有奴婢下僕的瑟縮形態。
她是武后身邊最得寵的侍婢韋團兒。
後面一人,身着明黃龍袍,頭戴紫金沖天冠,身形微胖,正是皇嗣李旦。
每日清晨,他都要赴武后寢宮拜見問安,這是他與武后母子兩人難得的獨處時刻,也是他政治地位的表徵,他曾經分外珍惜,每日早間都是規規矩矩,一絲不苟,可如今,這條路,卻已成畏途。
因爲前面那個穿花拂柳的背影。
那對豐碩的臀部,隨纖腰款擺,誘人依舊,他卻興不起絲毫綺念。
武后昨夜宿在長生殿,宮女們到了長生院門口,便雁分兩行,嫋嫋遠去,韋團兒駐足片刻,待李旦走近,才微微側身,先李旦半步,在他身側領路,一道進了長生院。
由此地到長生殿,這一段路,只有他們兩人行走。
“殿下卻是狠心得緊,這都多少時日過去了,卻連半句暖心話都沒有,團兒便是這般腌臢輕賤,不入殿下的眼?”韋團兒刻意放緩了腳步,口中說着話,嘴脣卻只是微動,幾句話的功夫,已然珠淚盈盈。
“韋娘子誤會了,本宮並非全無心肝之人,得你青眼,本宮歡喜猶自不及,哪能嫌棄?只是宮闈之中,耳目衆多,行事諸多不便,還須多些耐心,徐徐圖之”李旦面上洋溢着真摯歡喜的笑容,溫聲軟語。
“殿下所說可是真心?”韋團兒沒那麼好打發,臉上似笑非笑。
李旦按下胸腔中一股無明業火,視線在她後面的挺翹上繞了一圈,半真半假,“韋娘子莫怪本宮輕佻,你這身段,使我不得安眠久矣”
韋團兒咯咯一笑,眉毛自得的翹了翹,自從到了武后駕前,她便不缺自信,男人再如何強壯強勢,不過是見不得腥氣的貓兒而已。
“兒臣李旦,恭請母皇聖安”雙膝跪下,雙臂伸直,雙掌按在地上,腰桿深深彎下,額頭觸地,正好在兩掌之間,這一套動作,李旦做的行雲流水。
武后也才起身,素面朝天,只穿着雪白的絲質裡衣,大馬金刀盤膝坐在坐榻上,由着身後的宮女爲她打理頭髮,氣色很是不佳,看了眼全副披掛的李旦,只覺得心煩氣躁,礙眼得很,“起來吧,朕躬安好,若無事,你便退下吧”
“母皇,兒臣聽聞御醫沈南繆抱恙,沈御醫效力皇家數十年,勞苦功高,有意遣使存問,厚加奉贈,請母皇恩准”李旦麻着膽子提議,這是他的試探,東宮太子自成衙署,屬官文武齊備,行動得以自專,但他這個皇嗣卻不然,行事都在暗中,明面上沉寂如一潭死水,再不動彈兩下,怕是朝野都忘了這天下,還有他這個儲君在。
武后眉頭大皺,自薛懷義死後,她身邊的男人,便只剩下沈南繆,可惜她龍鳳之姿,豈是凡夫俗子能夠長久享用的,獨寵了不到一年,沈南繆便精血枯乾,形容枯槁,臥病不起。
武后年歲雖大,豐肌姣容,yù wàng強盛,至今已數月不知肉味,這也是她氣色與心緒不佳的原因。
“呵,難爲你有心”武后臉上掠過一絲嘲諷,這點小心思,她在睡夢中都能料理妥當,“延秀初病癒,尚未任官,在外嬉遊,屢屢鬧出事端,委實不是長久之計,便任他爲太子賓客,代你走這一遭吧”
“兒臣遵旨,謝母皇”李旦驚懼交加,心中苦澀難言,讓武延秀去,不管以什麼身份,代表的都只會是武家。
“下去”動動手指將兒子的小心思碾成粉碎,武后並無絲毫歡喜之意,也不想再與他多說,擺手揮退,起身向浴室走去。
李旦恭敬叩拜,擡頭時恰好看到母皇的側影,心中滾燙了一瞬,又立時變得冰涼,還是太魯莽了,這一着非但未能如願,反而將武延秀弄進了自己的東宮。
李旦退出長生院,向自己的宮殿走去,口中喃喃自語,忍字心上一把刀。
太平公主府,薛崇胤帶着弟弟們到正殿問安。
他們並沒有進院子,在那道雄偉的烏頭門前停步,薛崇胤微微拱手,“勞煩香奴姐姐向母親轉告,孩兒崇胤,攜三位弟弟前來問安”
香奴屈膝福了一福,表示自己曉得了,這種形式已經持續了許久,以往是到公主臥房門前請安,自張昌宗入府,便移到了正殿院門外。
問完安,薛崇胤命下人將薛崇簡帶回院裡好生照料,剩下三個一同向門外行去,竟在府中碰到了稀客武攸暨。
武攸暨神色沉鬱憂憤,太平公主愈發過分,他已經無法忍耐,別居籌備順利,要不了多久,便不用再回這恥辱地。
見到幾個半大少年,勉力擠出溫煦的笑容,問了幾句今日行程。
“孩兒要去武安縣公府上”
“孩兒要去將作監”
“崇胤要去拜訪範雲仙將軍”
對着這位父親和繼父,兄弟三人都不怎生親近,答對得極是簡略。
武攸暨點點頭,嘴巴動了動,卻也說不出什麼教誨提點的話,眼睛黯然了一瞬,“崇敏、崇行,昨夜你們母親託夢與我,說是想念你們,明日去她墓前祭掃”
“是”武崇敏俯首應命。
“父親,母親夢中如何?可還有病痛之苦?孩兒也想念母親,她爲何不到孩兒夢中來?”武崇行小了幾歲,爛漫一些,扯着武攸暨的衣袖,仰着臉追問。
“她很好”武攸暨沒有撒謊,夢中的髮妻,笑容甜美,踩着一朵粉紅色的雲朵,在半空中翩翩起舞,他想伸手去拉她,卻連發絲也碰不到。
長安古道,龍門驛。
近萬軍馬在此駐紮,征塵滿面,殺氣沖天。
一個獨門小院兒裡,聚着這支部隊的將領們,旁邊,放着一個棺槨,由粉紅色的象牙木製成,這是阿史那斛瑟羅攻破阿史那俀子的老巢,繳獲的戰利品,乃是阿史那俀子輾轉弄來,獨一無二,聽聞大周有貴人尋摸名貴木材,忙不迭親自奉上。
權策擡眼,環顧一週,王孝傑、侯思止、趙與歡、謝瑤環,還有棺木中永生的芮萊,西征軍的統帥們,都在這裡了。
“諸位……”權策開了個頭,卻覺得沒有什麼好說,團團拱了拱手。
王孝傑抱拳,大步流星離去,他必須得承認,權策大總管指揮的武威道征伐,大獲全勝,他敬重這個戰果。
侯思止和趙與歡又在院兒裡停留了許久,待權策揮手,才撫胸頓步,行了軍禮。
權策在粉紅色的棺木前駐足,直到夜深,纔回了房間。
謝瑤環跟了進來,權策詫異。
“大郎,更衣吧,明日,隨我先行回神都”
權策點點頭,他不能隨軍入城,享受萬丈榮光,要從上清觀出來,以戴罪之身。
謝瑤環捧着一套千牛備身的服飾,看他在燈光下笑意微微,無悲無苦,不覺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