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臣妾不想接待太多的人,端靖太妃和錢妃妹妹走後,您能否下旨不要各宮前來道安慰?姐妹們的心意,臣妾心領了。”季潔跪坐於榻,言語謙恭。
“好。”悠兒應了,起身到門外,果見錢韻芯與端靖太妃姍姍而來。互見了禮,紫蘭又帶着宮女搬了椅子奉了茶水,衆人方坐定。
“季妃姐姐的身體,怎麼不見好?”錢韻芯眼見季潔面色憔悴蒼白,眉宇間哀思幽怨,不知該如何開口,便只能問身體了。
璋瑢靜坐一旁沒有說話,端起茶來要喝,卻覺得幾絲奇怪的味道沁入鼻尖,她頭一次來玉林宮,不免側頭將屋子多看了兩眼。
“太醫怎麼不開好的方子來?姐姐吃了這麼久的藥,卻越發瘦弱了。”錢韻芯越坐越不自在,見衆人都靜靜地不講話,她便更顯得突兀。
季潔垂目,嘴裡擠出一句話,“妹妹也要保重身體,別累了。”
錢韻芯一愣,繼而才明白季潔是指自己協理後庭之事。聽季潔的話,彷彿她是因經年勞累,積勞成疾的。自己不禁有些寒絲絲,尷尬地笑道:“多謝姐姐記掛。”頓了頓,擡眼看了皇后與太妃的臉色,方道,“季老將軍已過古稀,是有福之人,姐姐節哀。”
觸動傷處,不由得淚如雨下,季潔無言應答,只是嚶嚶地抽泣起來。
璋瑢悠悠起身,坐到季潔身旁,拿了絲帕替她拭淚,又握了手道:“好孩子,人都有一死,自己要保重。否然,季老將軍如何能放心?”
“太妃娘娘說的話,季妃可要記着。”悠兒在一旁道,“身爲妃嬪當保重身體,以侍奉皇上爲重,如方纔那不好伺候皇上的話,季妃以後可不能再講。你素來是六宮表率,大家都看着你呢。”
季潔欠身應諾,卻已哽咽地說不出話來。璋瑢對悠兒笑道:“皇后的話雖有道理,此刻看哀家的薄面,就讓季妃娘娘隨心所欲幾日如何?”
悠兒笑道:“母妃既然這麼說,兒臣確實嚴肅了些。”
“這屋子冷清得很。”璋瑢環顧了四周,問道,“既然偏殿住慣了,怎麼又搬來這間屋子?即便要搬來,也該用暖爐燒了烘上幾日。”她伸手摸了摸牀架,笑道:“這傢什都冰涼冰涼的。”
悠兒笑道:“原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說玉林宮偏殿朝向不好,不適合冬日養病,故要季妃遷過來。兒臣方纔還和季妃講,過兩日要工匠重新粉飾,用椒泥塗壁纔好。”
璋瑢瞭然,只笑道:“如此便好。”說着離了牀榻,將一旁的櫥櫃花架又看了看,旋即歸座不提。
此刻紫蘭又來報,說內務府分派了各宮用炭和其他物件,並一一將數目報上了。
悠兒奇道:“緣何今年少了?”因問錢韻芯,“各地供奉不及時麼?”
錢韻芯否認,遂將自己的主意說了。悠兒雖覺得她的做法很有道理,本來各宮少一些也不會有什麼大礙,何況是爲了奉養太后太妃,更是無瑕可挑。但此刻季潔畢竟在病中,又方喪父,錢韻芯將她也算在列,的確有些不近人情。便笑道:“玉林宮的不必減少,本宮那裡和大家一樣減少三成,這件事不必多說,就聽本宮的。”
錢韻芯無奈,便吩咐宮女往內務府知會,待少掉的那些送來後,三人又陪着季潔說了會兒話,方散了。
回程途中,璋瑢突然對錢韻芯道:“我們慢慢逛着回去,你先派宮女把丹陽宮的偏殿烘暖了,我們一會兒喝茶。另將正殿你屋子裡的香爐暖盆一併香草花卉都撤了。”
“這是做什麼?”錢韻芯不解。
璋瑢不便細說,只是道:“看着季妃生病,哀家也擔心你的身體,那屋子日日住着雖然不乏打掃,但偶爾騰出來空一空散散風也好。”
錢韻芯不大明白,卻吩咐陪嫁嬤嬤派人去做,繼而便只跟着璋瑢悠悠逛回了丹陽宮。
這一日到了午後,璋瑢纔來了茜宇所在,彼時茜宇正與德妃盤膝坐在暖炕上挑花樣,璋瑢見狀笑道:“原來只個珣兒丫頭着急,如今丈母孃也急着替女兒備嫁妝了。”
德妃笑着讓了坐,說道:“這不是替珣兒備的,正給茜宇肚子裡的孩子縫襁褓呢!”
璋瑢對茜宇道:“你也別老這麼坐着,我聽說孕婦稍稍活動活動,纔好生養。”
“我已不是初次,不會難生的。”此話本是平常,此刻卻反是聽者無心,說着有心,茜宇語畢便拿眼睛看姐姐,但見璋瑢雖然面色有些憔悴,可神色無異常,方平了心。
看着德妃手裡的雙麒麟花樣,璋瑢笑道:“皇后纔是有福的人,一胎便得兩個皇子,這個花樣吉祥,不如做兩件襖子,過年時要兩個孩子穿着,一模一樣的多熱鬧。”
德妃也笑道:“正是這麼想的。方纔已給宇兒的孩子挑了四季平安的花卉,如今我們姐妹都心如止水,孩子們平平安安就好。”
茜宇見兩人的話題有步入悲傷的趨向,連忙轉開笑道:“姐姐上午去園子裡逛了麼?怎麼這個時辰纔來?午膳時過去請你,你倒不在。”
“去了好些地方,午膳在錢妃那兒用的。”璋瑢接過德妃手裡的針線,自己試了試手。
茜宇笑道:“錢妃和姐姐走得近,越發好了。難爲姐姐對她下那麼多的功夫,當初我也只是想你提醒她一些,她倒是有雙慧眼,認定姐姐是個好師傅了。”
璋瑢淡淡一笑,眼睛看着手裡的針線上下穿梭着,口中道:“先是去了玉林宮,我是第一次去那裡,難以想象一個協理後宮四年多的妃子,殿閣裡竟這般冷清。”
“聽說今日晨裡頭,季老將軍歿了,這季妃也怪可憐見的,皇帝應該會表示撫卹之情吧!”德妃見璋瑢手中針線將盡,說話間已又劈出了幾股銀絲來。
璋瑢接過銀絲穿了針,不經意般笑道:“我去的時候皇帝剛走,聽說特特趕過去,要季妃搬回正殿裡去住。可是那正殿,當真不是什麼好地方。”
茜宇見姐姐說話時眸中掠過幾分不屑,她沒由頭地就生出一分不安來,於是在一旁靜默,只等姐姐繼續說下去。
德妃的好奇心卻就此打住,不接話,也不再問什麼,她對這些妃嬪的事情毫不感興趣,左不過也就那麼點換湯不換藥的瑣事,又能不一樣到那兒去。
璋瑢卻並不因此冷場,手裡飛針走線,口中也不停下,“一直很奇怪三皇子、四皇子爲何以‘安康’起名字?想想他們的大哥,先帝給起一個‘宸’字極具帝王之象,兩個弟弟的名字似乎太平常了。”
茜宇越發覺得姐姐今日奇怪,她只低聲笑道:“平安健康,天底下所有父母的心願!聽說因是雙生兒,出生時比單一胎的更弱一些,皇帝便給兒子起了這名字來祈願。不過……姐姐方纔那句‘極具帝王之象’,是不是有些不妥當?”
璋瑢笑道:“的確失言了。”語畢便不再說話,只靜靜地與德妃繡手中的襁褓,片刻後白梨來報,說若珣來了月事腹痛難惹,愛女心切,德妃自然離了去。於是屋子裡只留下姐妹二人,茜宇方開口道:“姐姐,往後在德妃面前切莫提從前的事情,特別是那李紅袖,你可知道,她以爲是自己害死了李紅袖。”
璋瑢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應下後,反問茜宇:“當初睿皇后產下雙生子時,是不是很艱難?”
茜宇搖頭,“不知道,沒聽人提起過。”
“宇兒,你瞭解皇后麼?”璋瑢停了手裡的針線,指尖撫過一隻已具雛形的麒麟,“睿皇后她,真的那麼賢良淑德,母儀天下麼?她真的不會像她的婆婆當初那樣麼?”
茜宇凝視了姐姐很久,肯定道:“起碼,她不會殘害皇帝的孩子,不管那個妃嬪如何十惡不赦,如今的惠貴嬪就是最好的例證,難道姐姐看不出來麼?”
璋瑢不答,再次反問:“緣亦跟了皇后四年多,她回到你身邊後,可曾提過皇后當年產子的情形?可曾疑惑過,爲何皇帝那麼寵愛皇后,她卻四年再無所出呢?”
茜宇愣住了,緣亦的確疑惑過不知皇后爲什麼也不再生養。自己原以爲是那‘詛咒’謠傳作祟,讓悠兒心中生了芥蒂,如今看姐姐的神態,彷彿其中有更深的道理。
此刻玉林宮裡,又已進出了兩撥太醫。原來季潔思念先父,竟哭暈了兩次,可皇后已下懿旨六宮不得去打擾季妃休養,衆人看不到裡頭的情形,便胡亂揣測,搞不清楚好好的季妃娘娘,怎麼說落魄就落魄起來。一不好便全不好,但看帝后的態度,並無要冷落打壓玉林宮的意思,竟是季妃自己福薄,承受不起一點點的好來。
錢韻芯這裡與璋瑢吃畢了午飯送走她後,又張羅着將原來的屋子整理了一番,她立在寢室的中央,輕輕一嗅,馥郁而溫暖的香氣要人身心放鬆,繼而睜開眼對陪嫁嬤嬤笑道:“太妃到底更會過日子,這樣敞開了屋子通了通風,果然覺得舒適。”
嬤嬤雖喜歡,卻不免奇怪道:“太妃的舉止倒有些奇怪的,進了這裡後就四處仔細地瞧,連那牀木架子都拿手敲了敲,好像是在看什麼。”
錢韻芯翩然到了鏡前左右照着自己的身子,又擡手緊了緊髮髻,只笑道:“太妃對我那麼好,總是在替我謀算什麼吧!若她不便說,我們也不要刨根問底,來**自會解釋的。”她拆下頭上的翡翠步搖握在手裡,自顧喃喃道,“不過今日太妃真的有些奇怪,不管在裕乾宮,還是在玉林宮……算了,不想。”
嬤嬤見狀,也不再問,只道:“今日內務府派下各宮用炭後,奴婢聽聞一些才人常在頗有意見,重華宮裡滿是怨懟。”
錢韻芯冷笑道:“她們愛說就說,管得了百張嘴也管不了一顆心,我但凡聽不見只圖個清靜。她們若有膽子在我面前說,或到處去扇風挑撥,我就能要她們有腿出門,沒腳走回去。”
嬤嬤“瞎”了一聲,她家主子有多厲害,自己怎會不知道,便笑道:“主子雖不喜歡,奴婢還是要講的,不然您閉塞了雙耳,豈不是更委屈。往後奴婢揀要緊的說便是了。不過這次她們篤定是不敢鬧出來的,您想想連皇后都沒有意見,還主動消減了份例供養太后太妃,那些小宮嬪若敢四處抱怨,豈不是自尋死路麼!”
錢韻芯想起方纔悠兒的話,眼前便又出現了季潔那張悽悽楚楚的臉來,再有那日益瘦削的身子,心裡不禁酸酸的,“季潔也真是可憐,進宮這麼些年見過爹孃的次數能用手指頭掰出來,冷不丁父親就這麼走了,連面也見不到。想我還風風光光地出宮省過親,其實,我跟她有什麼好鬧有什麼好爭的呢?”
嬤嬤心中一緊,她知道主子的惻隱之心又開始氾濫了,連忙轉了話題說,“堂小姐一會兒過來,如今主子正是風光的時候,連那徐榮華都懷上孩子了,主子何不提攜一把堂小姐,她身子好,若能懷上孩子,豈能不抱給您來養?奴婢的話雖不好聽,卻是實在的。”
錢韻芯嘆道:“韻荷一見了皇上就像個木頭人似的,難道我提攜了她,還替她……”說到這裡臉一紅,便道,“好吧,我試試看!只是嬤嬤你別覺得我說喪氣話,這些日子季潔是宮中頭一個招人可憐的了,若身子好轉些,皇上是不會對她薄情的。韻荷的事情,怕是要一推再推了。”
嬤嬤卻絲毫不可憐季潔,只低聲提醒主子道:“並非奴婢惡毒,但這宮闈之中不就是你爭我奪的日子麼?公爺曾教導少爺們,在戰場上一旦將敵人挑落了戰馬,就要用馬蹄子將他死死踩在腳下,絕對不能讓敵人有喘息翻身的機會,更不要提再站起來翻身上馬了。主子,如今的季妃自己折騰到這個模樣,千萬不要因爲季老將軍一命嗚呼了,反讓女兒……”
“嬤嬤,我知道你是心疼我。”錢韻芯打斷了嬤嬤的話,皺着眉頭道,“可是今日太妃有一句話我雖還參得不透,但表面上的道理還是懂的。不屬於自己,硬搶來的東西,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她季潔有她的命數,若這次皇上憐惜她,我錢韻芯再嫉妒再不滿,我不能出手害她。”
錢韻芯轉身看着鏡中的自己,又堅定道:“自然,她不要來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