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兒房內一時春意無邊,早早燒起炭盆的霜曉榭二進院落裡,亦是溫暖如春。
難得清閒正翻看雜書的杜振熙耳朵一動,偏頭循着腳步聲望過去,就見一座帷幔堆疊的小山正勻速移動,緩緩越飄越近,她情不自禁笑起來,“竹開?你又弄什麼鬼?”
被抱了滿懷的帷幔遮得沒影兒的竹開探出頭來,恭敬而不失殷勤的笑答,“浣洗房纔剛送來的乾淨帷幔。這不趕着除夕團圓家宴之前,好把霜曉榭裡外都換洗一新麼?您給擡擡腳挪個地兒,我很快就能完事兒了。”
杜振熙蓋下雜書不動,端坐着衝竹開招了招手,“這些粗使活計,你如今倒做成熟手了?”
被晾了近兩個月,乾的盡是低等小廝做的粗活,且本來又是不上等的小龜奴出身,要是沒能投身杜府做的也不過是髒活累活,能不熟手麼?
竹開點頭點得毫不假謙虛,曉得杜振熙不愛這類虛禮,見杜振熙招手就乾乾脆脆的應一聲,妥妥當當摞好帷幔,乖巧的跪坐杜振熙跟前。
在經歷過杜振熙和桂開一開始的冷臉後,他兢兢業業的謹守粗使本分,漸漸也能體會到杜振熙和桂開對他的態度變化,雖不再像最初那般看顧有加親熱有餘,但也不曾刻意打壓故意排擠,這些日子桂開一忙,杜振熙也曾點他隨侍過一兩次。
雖然只是帶他走過兩趟清和院,還不曾讓他在霜曉榭以外的外院走動過,但他已能肯定,杜振熙要的,不過是讓他壓一壓性子,認清認準主子。
他也不耍花花嘴皮,只以行動表忠心,這會兒如果能長出尾巴來,必定要衝着杜振熙搖一搖。
杜振熙眼中笑意更深,一下下敲着雜書封底問,“我看你這三等小廝當得挺得心應手的,就半點不想再做回一等小廝了?”
這哪裡是問他的意思,根本是決定要解開禁錮在他身上的加鎖了,竹開心下大喜,半點不掩藏亮得發光的笑容,立時點頭如搗蒜,隨即搶地磕頭道,“七少!我再也不會讓您失望了!”
杜振熙不懷疑竹開這話,她本想等海禁重開後再將竹開提上來,現在提前做了這個決定,心中另有一番考量。
有所變化的不單是竹開一個,還有她自己,既然她已無法再將陸念稚當單純的長輩來看,倒不如提早將竹開放回身邊,由竹開隨侍她身邊進出。
左右竹開對她和陸念稚的關係“誤會”已深,她可不想讓桂開察覺出端倪,至少現在還不到時候,多個人發現,就多添一份亂。
這些事自然不足爲竹開道,她只笑着勉力一二,揮退竹開道,“之前在慶元堂見着慶叔,他問起你時我沒提你被罰沒的事。明天初一,你記得精精神神的去給慶叔拜個年,別讓真正關心你的人擔心。”
她沒有棄用竹開,桂開也沒有刻意疏遠過竹開,何嘗不是真正關心竹開的人之一?
這話一語雙關,竹開低下頭掩去眼角紅意,又飛快擡起頭應是,展開個大大的笑臉道,“也別另外喊人來掛帷幔了,我接的東西我來做完。待會兒再跟着您服侍。七少,家宴要穿的衣裳都給您準備好了。”
杜振熙隨竹開做完最後一件粗使差事,自去淨房換好衣裳往清和院去,竹開送走杜振熙後快手快腳的掛帷幔,掛到內室時動作不由慢下來,拽着其中一條帷幔有些疑惑,只覺手感和其它不同,料子相似卻更軟一點,顯見是常換常洗有點舊了。
帷幔這種消耗品,霜曉榭怎麼會用舊不用新?
竹開不解,卻也不敢擅自撤換,疑惑一瞬就鬆開手,拾掇清楚後徑自出二進院落,迎頭就撞上留在一進院落的守門、灑掃的真粗使小廝。
自他降等後,那些個有頭臉的管事、媽媽只守禮不講情,不再他私下來往過密,倒是這些個零散的低等小廝沒那麼多顧忌,很快和他處到一塊兒,大年夜的見着人就開口討紅包,又笑着起鬨道,“竹開哥,七少有沒有富餘的帷幔布條,你給勻一塊出來唄。”
卻是有一人擺新年盆栽時砸了腳,傷勢不重,衆人玩笑着討塊主子用過的帷幔來裹傷口,沾喜氣傷好得快。
竹開笑斥一句“主子用的好東西,倒想偏來做裹腳布”,說到最後臉色頓時僵了。
他舌尖還卷着“裹腳布”三個字的尾音,腦中劃過的卻是“裹胸布”三個大字。
他怎麼沒想到?
他怎麼纔想到!
早前他就發現內室裡有幾條帷幔換得勤,都是桂開親自送去浣洗的,只當是掛在內室睡臥之處,杜振熙愛潔桂開才上心更換,如今再回味方纔捏在指尖的觸感,如果……如果是用來裹胸的,可不得換得勤嗎!
他腦中走馬燈似的轉換畫面,一時是二進院落嚴得異常的規矩,一時是他拍過杜振熙鼓亂後背的那一下,一時又是杜振熙面對西府姐妹的親近,最終定格在杜振熙少時就又雌雄莫辨之名的精緻五官上。
一顰一笑,已然大不同。
竹開僵硬的神色一抽,突然抱頭蹲地,哀呼道,“竟然是這樣!竟然是這樣驚天的大……”
秘密!
他命裡可能狗屎運太旺,杜晨芭暗戀陸念稚的秘密偏偏叫他撞上了,杜振熙隱瞞身世女扮男裝的秘密,也無意間叫他撞破了。
他突然深恨自己出身慶元堂,腦回路清奇到自己不想歪都得歪,每每還能歪打正着。
也正是因爲他出身慶元堂,風月手段知道得太多,常人想都不會想的事到他這裡,就成了一點就通。
竹開腦中思緒紛亂,一頭霧水的粗使小廝們驚呆了,看着突然蹲地哀嚎的竹開只知道發愣。
竹開也決定裝傻充愣,胡亂拿話敷衍幾句,撇下小廝們守夜,搓着步子往清和院趕。
東西二府的主子們圍坐清和院吃除夕家宴,各位主子身邊的得力下人另外在院中開桌,桂開已知杜振熙的決定,瞧見落後而來的竹開一舉杯,示意他進屋服侍杜振熙。
如此一來,竹開重新升回一等的事就算昭告過衆人了。
他站在杜振熙身後仔細端茶佈菜,眼神卻直往杜振熙臉上飄。
越看越覺得,美少年變美少女簡直沒有半點違和感!
至於喉結和聲音,他倒是聽過慶叔講古,說三堂九巷有個內行人就是專做這類生意的,只是年紀大了早就金盆洗手,名聲不顯知道的人寥寥無幾,但若是有心,杜府豈會請不來那人爲杜振熙作假?
他這想法倒和唐加佳的做法異曲同工,細節什麼的不需要在意,只需要簡單粗暴的扒拉出結果就行。
竹開眼神一轉,偷看完杜振熙又去看陸念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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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樣好人才、好樣貌的男性長輩帶大教大,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常年相處下來,會生出別樣情意倒也不讓人意外。
杜振熙總說他誤會了,原來他真的誤會了,杜振熙並不是想把陸念稚帶進男風溝裡,好算計陸念稚,而是以女子身份喜歡着陸念稚?
偏偏爲了東府爲了杜振晟,還得苦苦隱瞞身份不能表露真心,他突然心疼自家七少。
竹開想通這一點,恨不得當場撒一把辛酸淚。
殊不知他清奇的腦回路拐了個彎兒,誤會之上再疊加誤會,再次歪打正着,倒比杜振熙這個當事人先一步肯定了感情問題的“真相”。
他即自以爲是又毫無自覺的眼神再一轉,暗搓搓瞥向院中下人席的桂開。
想來桂開並不知杜振熙的真心,否則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點他防備廬隱居,那份真心防範陸念稚的口吻做不得假。
他家七少連最信任的桂開都沒說,他裝傻充愣的決定果然沒做錯。
之前想着幫他家七少的做法看來沒幫到點子上,現在重回他家七少身邊隨侍,他可得幫他家七少打好掩護!
竹開精神大振,收起小心思專心服侍杜振熙不再亂看,主子們的席面菜過五味後,就開始喧鬧起來。
江氏幾個輩分高的派完壓歲錢,等輪到陸念稚時,官學放假歸家的杜振晟小身板一彈,照着陸念稚的臉頰就親了一下,聲音響亮的道,“謝謝四叔的壓歲錢!老規矩,親一下得給雙份兒!”
照着輩分排行先拜年收完壓歲錢的杜振益、杜晨柳和杜晨芭見狀一愣,本還規規矩矩的站着,被杜振晟這麼一親一說,頓時都笑起來,各個的眼神都往杜振熙身上瞟。
大少奶奶還在坐雙月子,今晚並未出席,在場不明所以的倒只有抱在奶孃懷裡的福姐兒一個,小小人兒也跟着杜振益等人看向杜振熙,咿咿呀呀似在疑問,倒惹得杜振益等人笑得更大聲。
杜振熙握住福姐兒晃來晃去的小手,被笑得忍不住臉紅。
杜振晟這一招,源頭在她身上,幼時不懂事時最愛過年的熱鬧,尤其愛收壓歲錢,爲了偏多一份壓歲錢,她沒少歪纏相處最多的陸念稚,親一下得雙份兒壓歲錢,她一囔這話,杜振益幾個兄弟姐妹也跟着有樣學樣。
後來大家都大了,如今也就只有杜振晟仗着年紀小,還玩這招玩得不亦樂乎,爲了壓歲錢連小大人都不裝了。
杜振熙無語的瞪一眼杜振晟,杜振晟半點不怕她,反而興沖沖去抱福姐兒,嘴裡似模似樣的哄道,“小侄女乖乖,快親一下你四叔祖,多得一份壓歲錢將來好做嫁妝呢!”
他本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如今升級做小叔叔,對福姐兒好得不得了,這番舉動又惹出一陣善意的鬨笑。
杜振熙瞪歸瞪,自然不會白目到破壞氣氛,忙幫杜振晟抱穩福姐兒,護着兩人杵到陸念稚跟前。
陸念稚低下頭,含笑讓福姐兒親了一下,大大方方送出兩個厚厚的紅包,一個給杜振晟一個給福姐兒,目光卻掠過抱着福姐兒顛顛拜謝的杜振晟,直直落在杜振熙臉上。
杜振熙護着兩個小傢伙的手莫名一抖。
她總覺得,陸念稚看她的目光中,貌似很有些深意。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她也已經不是杜振晟這樣的年紀了,陸念稚總不至於要她也親一下,給她雙份兒壓歲錢吧?
畫面太美杜振熙不敢想,果斷錯開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