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10)

看啦有了瘸子新歡,她是不會要那個老相好了。這個米砂,愛的取向真的讓人捉摸不透呢。

米礫一面拿眼睛偷偷瞄他爹,一面把我的鞋踢到我面前,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下了逐客令。我衝米礫擠了擠眼,他立刻轉頭不敢看着我,好像和我對視一下都是頂級罪行。我沉着的穿着我的鞋,到沙發前果斷的拎起我的包,沒跟任何人說聲再見——比米砂更沒禮貌,就這樣豪邁的走出了米家的大門。自始自終,英俊瀟灑的米家老爺都沒有說一句話。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雖然狼狽但依然健步如飛的背影。

至少,我不是一個瘸子,不是嗎?他那不爭氣的兒子要是有一天能娶到我這樣的絕世美女做老婆,那還不是他米家前世修來的福嗎,哼哼。

我想起很久以前,米礫曾跟我講過他小時候,他爸把他吊起來用皮帶抽的事情,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一邊埋着頭往前走一邊爲米礫祈禱的時候忽然撞進一個人的懷裡。當我擡起頭來,認出眼前的人的時候,不禁就要暈過去了——因爲站在我面親的人是不別人,正是曾經讓全天中爲之瘋狂的路里王子。哦,這個世界,真的就一定要這麼巧不可嗎?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後的米砂的家,倒不是那麼驚訝,而是用以前一樣讓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曾讓我着迷無比的聲音問我說:“蔣藍,怎麼會是你?你剛從米砂家出來的嗎?”

“是的。”我說。 wωω¸ TTκan¸ CO

“米砂她```”他伸長了脖子往我身後看了看,“她沒什麼吧?”

看着他那着急的樣子,一定是還對她一往情深。噢,女人是自尊心是在是太可怕了,沒想到事隔那麼久,我依然還是會爲他臉上的這份因爲米砂而起的焦急而感到深深的鬱悶和絲絲嫉妒,於是我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哼”,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沒指望了,回家洗洗睡吧,米砂都要嫁人了!”

“啊?”他的嘴張得半圓,好像根本就聽不懂我的話。

“她要嫁人了。”我再次重複,“她正爲這是跟他爸爸在家裡吵架呢,我看你現在還是不要去的好。”

“別胡扯了。”他壓根也不信我的話,一臉不屑,“她還在讀書呢,嫁什麼人啊。”

“信不信由你。而且,”我的妒火從火星變爲燎原,仍然不放棄的靠近他的臉,壓低了聲音,神秘地對他宣佈,“而且哦,她要嫁的是個瘸子。”

噢,那張臉還是那麼好看,只是隨着我的話音落下,好看的臉也變得詫異,痛苦,甚至有些扭曲。我失落的心終於得到絲絲滿足和快活,哼哼,王子輸給一個瘸子,一定夠他受的!

所以愛情,真的是完全沒有道理。

他一定是被我打擊大了,沒有再往米砂家走,而是看了我一眼,一聲不響的轉身離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先是驚訝無比,驚訝之餘,我像是被一個霹靂驚雷劈成了半截枯槁朽木,然後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

路里,他,走路的樣子,有問題了!

原來,米老爺和米砂口中的那個瘸子不是別人,正是路里!原來,天中的白馬王子變成了瘸馬王子,我的天,我不在天中的這些日子,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喂,喂!”我追上去,有些歉意的拉住他,“到底怎麼搞的,你的腿?”

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帶上些微笑,回答我說:“沒什麼,出了點小事故,就變成這樣了。”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他。

“很久了。”說完,他推開我,徑直朝前走去。那一瞬間,我對他的所有不滿都變成了同情,對米砂的嫉妒也變成了些許慚愧。我追上去,想安慰他兩句,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夜深人靜,小區門口沒有一輛的士。我穿得不多,在風裡微微發抖。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因爲冷而發抖,而是因爲一些我無法接受的殘酷的事而戰慄。我的心情就像是曾經在吳明明家裡看到的一個破碎的美麗花瓶。那個花瓶在吳明明一次家宴時被她一個喝醉酒的朋友不小心碰碎了,當時我也在場,聽說那個花瓶值十八萬。我喜歡它,買不起它,只能看着它。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無法接受它落一地時我內心無法收拾的淒涼和惋惜。

終於來了一輛車,他拉開車門坐進去。在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轉頭對我說:“來吧,我帶你一程。”

我好想得到某種原諒般,立刻迎合地坐上了車。

一路上,他在前排,我在後排,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他沒有問我去哪裡,而是直接對司機說:“先去香山花園。”

那不是我家。那是我大伯的家。我的家在西區,全市最破最髒的地方。當然這不怪他,還是高一的某一天晚上吧,我們在學校排戲,晚了,他送我,我就直接報出了這個地名。我一直都是如此的虛榮,沒有辦法。記得那天,我在香山花園下了車,然後慢慢的走回了自己的家,心裡不是沒有酸楚的。我從小就希望自己是個公主,做不了公主,就力爭去假扮一個公主,假扮到連自己都信以爲真的地步,可是現在,瞧我都得到了些什麼呢,除了身上僅有的幾百塊錢和一個完全沒有未來的人生,我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就連瘸了退的王子,也要比我強上一百萬倍。

這麼一想,我剛纔對路里的所有同情又忽然都沒有了,因爲全留下給我自己都不夠用了。我在香山花園下了車,他把頭從前窗伸出來對我說:“再見啊。”

“你的電話?”我問他。

他笑了一下說:“我一直沒用手機。”

呵,不願意說就算了,本來也是邂逅,我也不指望以後還能有什麼交集,於是微笑着點點頭,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車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我轉身推着我的箱子往大伯家的反方向走去,毫無疑問,我當然不想去大伯家——假如被大伯知道我終於死回了家,以後要再想去北京,估計插翅也難飛。

這樣想着,我拉緊我的包,一步步往小區門口走去。

這是,忽然從側門拐進來一部小轎車,車前燈豁然大亮,直再我臉上晃動。我躲閃不及,連忙伸手遮住臉,快步往門口走。可是那輛古怪的車繞過一個小花圃,直向我的身邊開來,更爲古怪的人呢,它居然在凌晨時分的居民小區裡大聲鳴喇叭。我更加慌亂的躲避,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難道,是大伯?

想逃已經來不及,車子終於在我面前緊急剎車。裡面的人把窗子搖開,對着我大喊:“藍藍!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的眼睛剛剛被光線刺痛,好不容易纔從睜眼瞎的狀態裡緩和過來,慢慢看清了眼前人。

果然,是我大伯。

很快從車下跳下來另一個人,矮胖的身材,熟悉的髮型,她踩着皮鞋咚咚咚走到我面前,一把狠狠抓起我的胳膊,說:“死丫頭,你媽找你都快找瘋了。你這些天都去哪裡了?”

“沒去哪裡。”我蒼白地答。我認出來了,這是我大媽。她還跟以前一樣,除卻更老了些,她的眼睛仍然跟以前一樣閃爍着精明的光澤,可憐的老太婆,這麼大年紀了,也難爲她整天陪着我的大款大伯華天就地地應酬到這麼晚。

“快上車,我送你回家去。”我仍然沒回過神來,她已經抓起我的胳膊,激動地說,“我們剛從你家出來。你不知道吧,你媽買的股票大跌了,天天在家鬧着要自殺,腦子好像也不清楚了。今晚又是要跳樓什麼的,我跟你大伯好說歹說才把她按住,啊呀呀,怎麼這麼巧被我們看到你,你回來得正好!”

哦,我那要錢不要命的媽咪。我完全相信大媽的話。腦子不清楚了,是的。我爲什麼不信呢?在她當年信誓旦旦地告訴我算命的說我一定會遇上貴人的時候我就悲哀的料定,她遲早都會得老年癡呆症。

世界上還有比我更毒的烏鴉嘴嗎?

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命苦的美女嗎?

我的手機就在這時候沒命的鬼叫了起來,打電話的人是吳明明,我剛剛接起來,我就聽到她在那邊尖聲叫着:“你要是再不給我滾回來,你就死定了!”

“怎麼了?”我的大腦在接二連三的刺激裡,還沒來得及回覆正常,只能癡癡的毫無感情的問道。但吳明明並沒有理我,喊完那句話,“啪”的一聲,電話被她掛斷了。

這一聲“啪”和大媽把握狠命地往小轎車裡一推的動作,終於讓我稍許清醒了些。我花了三分鐘審視了一下我現在的狀況,纔有無限的悲哀感覺從心裡緩緩蔓延開來,讓我恨不得在凌晨時分的小城裡,打開車窗跳下去——一了百了。

只是大媽反覆瞭解我的意圖似的,一直警惕的握着我的另一隻手,好像她以鬆手,我就有可能隨時再消失一般。

我萬能的上帝啊神啊菩薩老大爺啊,雖然我知道這世界變化快,但能不能,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發生一些我不能接受的新事件呢?

算我求你了,行不?

如果在你的想象中我和我媽咪相見的場面一定是抱頭痛哭淚流成河驚天動地其鬼神的話,那麼很抱歉的告訴你:你的丫丫水平真的是一般般,太落俗套了。

她半夜三更,我像犯人一樣被我的大伯大媽押解進我媽的房間後,我的心一直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那種感覺,就像早孕少女被推進了小診所的手術檯一樣。不過你別誤會我也這樣的經歷,我雖然外表奔放熱情,內心卻是個清白可靠的女子。我之所以這麼比喻是因爲我曾經演過一臺這樣的小話劇,在裡面演這樣一個可憐的女生,吳明明不放心我,再三給我說戲,揮舞着雙手要我撲通撲通地再做出滿臉的害怕和後悔,那時候的吳明明對我滿腔熱情,可是我對不起她,話劇最終給我演砸了,我在心怎麼撲通撲通也撲不起來不說,想到吳明明給我說戲時的樣子,我還笑了場。我後來想,這也是吳明明放棄我的原因之一吧,她並沒有看到我的天賦反而扼殺了它,這簡直是一定的。

大媽用力推了我一下,我才從無邊的神遊中解脫出來。之間我媽穿着一件薄薄的好像T恤又好像長裙的睡衣,盤腿做在牀上,她一手抱着半個已經快被掏空的西瓜殼,一手拿着一根銀色的勺子,伸進瓜殼裡狠狠剜了一塊西瓜,放進嘴裡,響亮的嚼着。

我又在亂想着:這樣的季節,能買到西瓜嗎?

房間裡的兩盞檯燈現在只有一盞亮,昏暗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我媽擡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之空洞比米砂小姐看到我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然後,她把嘴裡的西瓜籽吐在那半個瓜殼裡,把西瓜殼用力的放在牀頭櫃上,緩緩躺下,閉上眼,好像一下子睡着了。

“你媽病了。”我爸站在牀邊,扇着一把巨大的蒲扇,故意很大聲地說:“都是想你想的。”

我想說:“都是想前想的吧。”但我忍住了。我可不想我爸手上的那把大蒲扇直接送到我臉頰上。於是我在大媽的示意下,在我媽的牀邊坐下了。所有的人都很有耐心,包括我媽,她裝睡裝得我都以爲她睡了,彷彿還聽到她的鼾聲。終於,我媽把眼睛睜開了,她側頭看了我一眼,忽然把頭仰起來,壓低了聲音說:“你是回來給我送終的嗎?”

“胡說什麼呢?”我有點被她毛骨悚然的聲音嚇住,安慰她說,“我在外面很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忙?”她的眼睛又睜開了,頭仰的更高,幾乎和牀面呈六十度,一雙眼睛直盯着我看,看得我心裡直發毛,毛得我就快要尖叫出聲的時候她再度發聲,“忙什麼?”

我把一顆心按回去,維持着我的耐心說:“等你病好了,我慢慢跟你說。”

“老孃沒病!”她忽然利落地從牀上坐起來,嚇了我好大一跳。然後她忽然迅速地操起牀頭櫃那半個瓜殼,對着我爸的大蒲扇直砸過去——“老孃要是有病,都是被你這些龜兒子們氣的!”喊完這一句,她又直挺挺地睡了下去。

我爸灰溜溜的撿起地上摔成八塊的瓜殼,走到屋外去。

哦,我的媽咪。大媽說錯,她不是腦子不清楚,她已經瘋了。就算沒瘋,我看離瘋也不遠了。我無可奈何的看了看手腕的表,這時已經是凌晨兩點鐘,我終於感到無比的睏倦,我起身,走到陽臺上,深吸一口氣。

我一直覺得,這個城市最美的月亮還是西區的,因爲西區沒有高樓大廈,也沒有化工廠和造紙廠,月光最慷慨無私,可以盡情地灑到每個角落。但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也許連它也覺得累,所以躲起來休息了吧。所以,在這個世界上,誰要是硬要勉強誰,那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傻逼。爸爸出現在我身後,手上端着一杯水,遞到我手裡說:“你媽賠了四十幾萬,還沒緩過勁來。”

雖然我一直都是一個愛錢如命的人,但此時此刻,我真希望我有四十幾萬,那麼我會全掏出來給她,別說四十幾萬,四百萬又算得了什麼呢?

只可惜很多時候,想要慷慨也要真有那個資本。

“回來就好了。”大媽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了出來,她嘆着氣對我說,“不要再去什麼北京了,我讓你大伯在公司給你找件事做,在家安安分分的過日子,也陪陪你嗎。在外面有什麼好,想想你姐```”

說到這裡她停住了,又要開始抹眼淚了。自身難保的我對她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能把頭扭到另外一邊去看黑漆漆的天。還記得以前我媽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等哪天天上掉下錢,我就給咱家買個```”搞得我在十歲以前,一直以爲天真的會下錢的,靠。

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放進口袋裡,觸到放在那裡的冰冷的意境被我關掉的三星手機,想到北京生死未卜的阿布和神秘莫測的吳明明,心亂得像一推無論無何也解不開的毛絨球。

我只知道,此時此刻,我多麼希望——天會下錢,人卻永遠不會長大。

這是一個讓人痛苦的希望,所以我決定停止一切思想,睡覺。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婉轉的鳥鳴聲驚醒的。我在這裡住了十幾年,從來不知道清晨有這麼好聽的鳥鳴聲。所以醒了好幾分鐘了還疑心自己還在夢中。比起北京那個又髒又亂租金亂貴的小屋,我第一次感覺到被我在心裡詛咒了很多年的家的珍貴。我爬起身來,走到屋外,發現媽媽還躺着,老爸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菸,菸頭不知道是早上的還是昨天累計起來的,反正一個菸灰缸已經堆得滿滿的,再也沒有空隙。我走過去,替他把菸灰缸倒掉,他拍拍沙發,示意我坐下來。

“別抽了。”我拿起他的煙點燃一根,在他身邊坐下說,“抽太多對身體不好。”

“好。”他聽話地說,“不抽。”

“她這樣多久了?”我指指裡屋。

“就這幾天變得嚴重。”他說,“你大伯找了醫生上門來看,好像也沒什麼起色。整天就這樣怪頭怪腦的說些瘋話,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起來,噢!”說到這裡,他深深嘆了口氣,忽然用手用力抓住頭髮,埋下頭,當着我的面,嗚咽起來。我看着他抽動的肩膀,聽着他的嗚咽聲,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我爸是個硬氣的人,雖然比起我那發財的大伯,大家都覺得他沒用,但他啥也沒求過我大伯,要不是爲了我媽,他也不會答應讓我去北京當什麼明星。從小到大,我沒見他哭過一次。

我覺得悲傷,更多的是泄氣。我把自己的菸頭也按滅,從抽紙盒裡一下抽出了數張紙,急急地塞到他手裡。

在生活的重擔面前,我幫不了他。

我是個不孝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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