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上)

夏天接到電話的時候是在下午,

她正在有花園的大陽臺上看對面頂樓的鴿子繞着天空飛,

心情無比平靜。

我所有的前男友都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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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頂的花園曾經住在那裡

雜貨店的老林外賣酒和香菸

生日的聚會每個人都喝醉

只留下黑白照片

……

你爲我心碎我爲你頹廢

這夏天結束我們就告別

你離開成都我依然在樂隊

年輕人都無所謂

許多年過去城市也變了模樣

所有的人們都住在手機裡

在黑白照片裡那麼年輕的我們

永遠都不會孤單

——馬賽克《莫里森與雜貨鋪》

【1】

2015年6月,成都草莓音樂節。已經忘了這是多少次在夏天的保利公園度過的音樂節。搖滾不死金屬永恆的黑旗在眼前晃來晃去,荷爾蒙和女孩兒們五顏六色的頭髮一樣亂飛着。馬賽克的現場,所有女孩兒都是Dancing girl,卻沒有幾個人意識到《莫里森和雜貨鋪》是一首多悲傷的歌。

那段時間,我總是在忽然醒來的凌晨四點,透過窗簾浮動的間隙看到窗外昏黃的天,有種“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錯覺,又好像接下來就是“城春草木深”“恨別鳥驚心”的離別。房間在頂樓,有很大的露天陽臺,常和朋友一起在這兒煮火鍋。也經常有朋友把這裡當成片場,扛着鏑燈紅頭燈上來拍戲。

也是在那時候認識的馬尾。我們都不知道那天的草莓舞臺,蘇陽和左小祖咒最後都唱了什麼。我們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躺在他帶來的野餐墊上,慎重又冒險地,決定在一起。

在離畢業典禮只有半個月的時候,和一個人在一起,的確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馬尾長頭髮,我喜歡他把頭髮散開的樣子大過紮成一個馬尾,也喜歡中午睡到自然醒,一起下樓覓食,或者去美院看各個系的畢業展。馬尾喜歡抽軟雙喜,穿花襯衫和馬丁靴的樣子很好看,會把張碧晨的歌詞“密密麻麻是我的自尊”聽成“你的媽媽是我的子孫”。我在畫室陪他畫過作業,他也在我好久不見的朋友回成都之後陪我聚會。

我理想中的愛情,是帕蒂·史密斯和羅伯特。他們相互見證彼此作爲藝術家成長之初的寶貴日子。最後,一個成了朋克教母、詩人、作家,一個成了了不起的攝影師。“我們默默地吸收彼此的思想,在破曉的時分相擁而眠”“我們擁有作品,我們擁有彼此”。他們從不同時任性,任何時刻必須有一個人保持清醒,可以給對方振作的力量。

畢業前的一陣子,似乎我們每天就是沒完沒了地聚會,好像這次分開之後這輩子真的再也不會見面了一樣。而我們兩個,每次總有一個人保持清醒,來照顧剩下的一個。這種狀態有點像從不同時任性的帕蒂·史密斯和羅伯特。

我的畢業典禮,也恰好是馬尾生日,晚上KTV裡的人不多不少,他又唱了周雲蓬的《九月》: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白頭畢業典禮上,大一大二時教我們中國古代文學和文化的系主任,在最後的告別演講裡對我們說:永遠堅持,永遠銘記——

永遠記住在你生命中間最溫暖的瞬間,包括親情,包括愛情,不管這樣的親情和愛情是以怎樣的結局收場,但是它曾經給過你溫暖,所以希望你們能夠記住它。永遠記住在你們的生命中間曾經出現的光亮。比如說在霧靄沉沉時候的微光,比如說在濃重的黑暗的瞬間出現的閃電,因爲我覺得,它們纔是你能夠堅持下去的力量。

我也記得,忽然有一天醒來發現,馬尾的鬍子已經長到了三毫米。它們也是我能夠堅持下去的力量。

十月份我回成都的時候,朋友在美院樓頂辦了一個電音趴,後來我們又一起去了KTV。他喝多了,在我右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從學校回家,一路走一路吐,我脫了淘來的古着牛仔外套,他邊吐,我邊擦。他一回家就倒在榻榻米上開始睡,我也在擁擠的榻榻米上,和他擠了一整晚。和他在一起,我覺得我變成了一個收了心的家庭主婦。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右腿上多出了一片有半個巴掌大的淤青,像一塊伴隨我生長了二十多年的胎記。馬尾完全忘記了昨天晚上的事情,驚訝地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笑着說,沒事,狗啃的。從那天開始,我每天給這個傷口拍一張照片,記錄着它從生長到一點點消失的整個過程。

十月底綿陽草莓音樂節,我第一次以工作的方式參加一場音樂節。馬尾從成都來找我。酒店的網不好,我經常晚上在網吧待到很久,回房間之後接着忙,他等我等到實在撐不住了,會先睡。但等他半夜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發現我還保持着同樣的姿勢繼續在忙……

第一天的草莓舞臺,崔健壓軸。愛舞臺是馬條。最後的時候,馬條說,謝謝你們留到了現在。我靠着馬尾的肩膀聽馬條唱:從你住的地方算起,我離開你至少有五千裡,五千裡。

現在十二月。其實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相互發過任何信息了。雖然沒有遠到五千裡的距離,但似乎也是各自在背離的路上越來越遠,雖然我們都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

昨天,馬尾沿着33公里的二環走了一圈。他說,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想從北站走回家,就走到起點。有時候就是明明走在那條成都的街上也會知道你和她越來越遠,有時候就是越來越想就這樣走下去就是不行。

“想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可是你離她近一點了嗎,成都啊,你所想的你所念的一切啊。”

可是我暫時回不去啊。

一路上他不停地給我拍小視頻。凌晨成都的街道是黃色調的。斑馬線是傾斜着的,路燈是一個大光斑,街邊的小店拉起捲簾門,看起來一模一樣。街道有點髒,沒有人。馬尾說,其實這樣看,每個城市都一樣啊。

他要從東二環走到西二點五環,“兩個小時就兩個小時咯,反正路上也不停地有人在走。”

“手機要沒電了,好多東西想拍給你看啊。”

……

要怎麼說我和馬尾。從一開始就是兩個抱着必死決心的人在垂死掙扎,以爲某一次的大徹大悟會徹底拯救彼此的生活,然而這從來都不可能。我們自以爲大徹大悟了許多次,分分合合,卻總是在最後關頭相互妥協,承認難以離開的事實。

成都和北京,飛行距離1697公里。只是,多的是數不清的長亭古道的告別,剪不斷的碼頭港口山長水闊的牽念。少的是少年熱血,隨時翻山越嶺的勇氣和精力。

所以,還是就這樣了吧。我在二環路的裡面想着你,或者我在鼓樓的夜色中爲你唱花香自來。然後,沒有然後。

【2】

“前陣子回想這三四年,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與自己較勁,死磕。也不打算,也不作爲,只是等待是沒用的……感情的事也隨之而來,讓人覺得特別絕望,特別恨自己。也覺得自己沒用。”

“但是從上個月開始我每天都活在愧疚裡。我無法接受自己曾經的失敗的四年……我知道我並不是那樣的人,但又解釋不清,誰會相信我有狂躁症呢,我砸琴,摔東西,並不是我的本意。那種感覺,彷彿我知道我自己是個善良無害的人,但跟我在一起,有什麼不對的事,總是激怒我的情緒,然後我表現的就是謾罵和暴躁。我討厭暴力,我又使用暴力。我想愛自己,但卻又作自己,每次都是兩個極端。”

C的信息來得很突然。我還是聽他說完了近況,我知道那些都是他和別人無法說,也不會說的。這麼久以來,我們還是有着對對方足夠的信任。

2013年冬天,C的臉被溫暖的小太陽映紅,在他四樓三十平方米的小房間,彈着琴給我唱《鴻雁》《灰姑娘》《阿蘇拉哲》《只是成都》。那時候《南山南》還沒有變成口水流行歌,馬頔和麻油葉也沒有在工體開音樂會。C的音色天生帶着沙啞,正好配着一張同樣有着長髮,有點像賈宏聲又有點像朴樹的臉。

那時候我們在他家看《後革命時代》和Coldplay演唱會視頻。一直和我特別要好的一個姑娘在和他學琴,我們三個經常擠在他家的小空間裡,聽歌彈琴,說說笑笑。他平時帶學生,排練,偶爾演出。在我下課,他也恰好空閒的時候,我們兩個經常不說話,只是沿着一條路走很久,走到累了,再原路返回。

有時候我們在去隔壁學校吃糖葫蘆的路上,遇見戴紅帽子的奶奶牽着背藍書包的孫子過馬路,街邊低頭做春捲的白髮婆婆一言不發,繼續往前走,在一家餐廳門口遇見穿制服的服務員和戴着白帽子的廚師圍一個圈玩丟手絹。繞一圈兒,我們一起坐在街邊小店吃土豆蝦球和煎餃。

2014年初,在他樂隊的小酒館專場結束後不久,我們就分開了。那之後似乎我們都比原來更輕鬆,似乎從沒在一起過,又似乎從沒分開過。我們總是像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一樣,坐下來聊聊天,心平氣和,像是彼此的心理醫生一樣,相互聽着那些對別人不會講出來的話,兩個人都覺得很安心。

後來我也常常責怪自己,曾經對他那麼苛求,苛求那些小缺點和時不時的神經質。自他之後,沒有人再在凌晨四點我熟睡的時候來敲我家門,也不會在我樓下傻站着等很久。

在我離開成都半年後再次回來時,C陪我一起去逛花市。老城區滿街都是狼牙土豆和烤麪筋的味道,燒烤的煙橫跨了一整條窄街,擺地攤的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懷裡還抱着不吵不鬧的小孩,在難得的陽光下,超市門口水果攤的水果顯得愈發新鮮。我開始想到小時候奶奶抱着我和街坊鄰居聊天的情景。尤其是過年的時候,帶我去這個奶奶家串個門,那個奶奶家聊個天。我除了吃各種各樣的糖和瓜子、點心之外,完全無事可做,那時候很不理解大人之間爲什麼會有那麼多話可以聊,一聊就是五六個小時,一下午的大好時光就消磨在幾杯茶、幾盒花生米里。現在當我和C再見,竟然完全有那時候的意味。

有一次,C像追憶逝水年華一樣地說:我們都知道我們會不停地**,但是不知道下一次會在我家還是你家,牀上還是地上,一次還是兩次,用什麼樣的姿勢……這就是美好的時光。

他現在會用“不正常”來形容剛過去的二十歲之後的那幾年。前幾次見到他的時候,聊了很久,我們都對過去和現在很坦然。

心懷愧疚的始終是我。

說到現在的工作,我告訴他,雖然只經歷過綿陽和東莞兩次,但每次音樂節結束,都需要很長時間來恢復元氣,不管是生理還是心理上。

“再不是單純拉着小手看音樂節的時候了,你現在是工作啊。”C說。接着他問我:“你現在遇到難受的事怎麼辦呢?”

我告訴他:“忍着。”

【3】

有一次,有編輯來約稿,情人節小說特輯,長短不限,最好跟“愛情中的阻礙”有關。

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想過關於愛情的東西了。只是知道,我迷戀的那些人,幾乎都是似乎天生帶點自毀和自戀氣息,有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愛誰誰的不屑氣質,灑脫自在,聰明敏感,又自作自受。

至於愛情裡的阻礙,或許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無法時刻參與彼此生活的異地的空間,是七年之癢的厭倦與習慣,是對新鮮事物的渴求,是我們同時愛上兩個人的合理性,卻不可以同時擁有兩個人的事實。

我也知道,我們面對每一個前任,每一個愛過的人,應該有的態度是什麼。不沉迷往事,在需要的時候,用回憶取暖。我也隱秘地記得他們每一個人,或許我從來沒有痊癒。

所以,說不出來的話,就寫成故事吧。

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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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飛快

轉眼這些已成回憶

每天都有新的問題

不知何時又會再憶起

南方

——達達樂隊《南方》

【一】

提子餅乾,思甜樂抹茶蛋糕,雀巢絲滑拿鐵咖啡瓶裝,黃金吐司麪包,雜果蛋糕派麪包。合味道香辣海鮮味油炸方便麪,SUN&SHINE牌杧果汁,鮮引力杧果果乾,木木查紫薯味山楂條。皮蛋瘦肉粥,玉米鮮蝦粥,桂花紫米粥,魚香肉絲飯。

這是安迪一個星期的飯。他像一個女孩兒一樣吃着似乎只有女孩兒纔會大包小包去買的零食,以及分量不大的外賣。在有着大飄窗和明亮光線的八十平方米的房間裡,安迪已經幾乎一個星期沒有出門了。活動範圍最遠便是樓下的7-11便利店。他也總是在每次回到家,打開門之後,聞得到房間裡撲面而來的薰衣草味兒。

搬到新家,不過才兩個月的時間,唯一讓安迪熟悉的,就只有臥室裡的四件套牀單,那是他畢業之後從學校帶回來的。那個牀單,他用了四年。不是他一貫喜歡的素色系,而是花花綠綠嬉皮風濃郁的彩色。據說睡在這種五顏六色的牀上,會讓人**減淡。不過對於安迪,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安迪在南方的城市度過了大學四年,畢業後回到從小長大的北方老家,一時半會兒反而覺得不適應。冬天的枯樹杈和藍天的確很美,但他的確受不了似乎可以把頭髮都吹飛的大風,以及漫天亂飛的塑料袋,枯樹葉,肉眼可見的塵土。他執意從父母市區的家裡搬出來,自己來到城市偏北的位置,在一個靠海的小區,找到了現在的房子。

安迪總是整宿整宿地忙碌或者失眠,在每天太陽快要出來的時候,死死地拉上臥室窗簾,蒙上被子倒頭就睡。醒來時經常在下午兩三點,這時往往安妮已經把早餐放到了他客廳的茶几上了。

安妮住在安迪樓上,她的上班時間是下午兩點。有時候安迪起得早,他們會一起吃個早餐。安妮不在的這一個月,安迪似乎變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男孩,房間總是亂糟糟的。都說處女座潔癖厲害,安迪好像是一個異類。只是有時,他會在把房間弄得連一隻狗爪子都快要放不下之後,忽然良心發現似的開始把房間徹頭徹尾地收拾乾淨,只是這種乾淨,往往最多隻能保持兩天。

然而這一天,安迪卻出奇地在只睡了兩個小時的前提下,奇蹟般地成功早起。他一共定了三個鬧鐘,在第一個鬧鐘響了第一聲之後就迅速清醒,迅速爬了起來。他要重新收拾那些客廳裡的飯盒,零食包裝袋,不小心灑在地板上忘記拖的咖啡漬。

小白的飛機十二點半落地,他要趕在這之前,去接她。

【二】

爲了趕早班機,小白一晚沒睡。

小白的腿還是有點痛。幾天前,她心血來潮沿着33公里的二環走了一圈。她已經很久沒有想到安迪了。

凌晨三點,她問安迪睡了沒有。

安迪立馬回覆,沒呢。

小白說,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想從車站走回家,就走到起點。有時候就是明明走在那條街上也會知道你和她越來越遠,有時候就是越來越想就這樣走下去就是不行。

雖然安迪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刺激到了小白,可還是對她說,想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可是你不是要回來嗎,如果想的話,爲什麼還不可以。”

“可是我暫時回不去啊。”

畢業的時候,安迪告訴小白,他還會回來。

一路上小白不停地給安迪拍小視頻。凌晨的街道是黃色調的。斑馬線是傾斜着的,路燈是一個大光斑,街邊的小店拉起捲簾門,看起來一模一樣。街道有點髒,沒有人。小白說,其實這樣看,每個城市都一樣啊。

安迪雖然驚訝這麼晚了小白爲什麼突發奇想一個人在外面走。但想到小白一直都是隨性又不定性,常常心血來潮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但這本身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相互發過任何信息了。雖然沒有馬條歌裡唱的那樣,從你住的地方算起,我離開你至少有五千裡,五千裡。但似乎也是各自在背離的路上越來越遠,雖然都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那天小白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手機要沒電了,好多東西想拍給你看啊。”

第二天,小白對安迪說,我去找你吧。

安迪說,好。

小白已經在機場等了三個小時。九點的航班,起飛時間推遲到了十二點。看着周圍提着箱子的旅客紛紛改簽,小白顯得淡定自若,有着一種事不關己的隨意,拎着不大不小的行李箱,在登機口附近找了一個有陽光的位置坐了下來,她平靜得像是在等待一場明知必然會被判死刑或者無期的審判。

終於上了飛機,小白剛戴上眼罩準備好好補一覺,廣播傳來空姐甜而不膩的聲音:有一位乘客臨時取消行程,正在拆解行李,分辨無人認領的行李,不會耽誤您很久的時間。

過了半個小時,前排已經有人開始躁動,發出零星的抱怨聲,隨後又以星星之火的燎原之勢開始感染了更多人。終於整個飛機上的人都被一股難以遏制的焦躁情緒所籠罩。

“今天機場所有航班都飛了,只有你一個一直在延誤。”

“你們給他取行李是對他一個人負責,現在等着的這麼多人就不用負責了?”

“我們趕早班機就是爲了早點飛,大家都有正事,已經晚點三個小時了現在還在等。”

“再不飛就耽誤籤合同,誰來給我負責?” WWW▪ tt kan▪ ¢ ○

“如果找行李找兩個小時,所有人都要等兩個小時嗎?別說你們不知道需要多久,這種情況之前肯定也發生過。”

所有人都在對那個不知道性別、名字、長相的人怨聲載道。在連續四五次機艙廣播播報着“各位乘務員請將滑梯預備”後,終於,飛機在晚點四個小時三十二分鐘之後,勇敢起飛了。

小白並不在意這些。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把頭倚靠在座椅上,像是舒服地躺在一把陽臺的躺椅上,安逸地曬着太陽。

她在想,要怎麼告訴安迪,她有了新男友的事。

【三】

安妮是公關公司的媒體總監。用公司同事的一句話說,“那可是多少人的女神啊。”安妮很瘦很白,黑長的頭髮一直到腰。她喜歡穿一身黑,剪裁利落流暢的長款外衣,夏天的時候,往往是不同款式質地但同樣都很有設計感的小黑裙,不管是深V,露肩,還是帶有一點小女生俏皮氣息的娃娃領和蓬蓬袖,安妮似乎什麼都駕馭得了。嘴脣又往往是那種像是中了毒的黑紫色,偶爾也有清新亮眼的粉,總之,更多時候,她透出來的,是一種拒人千里的氣場。

安迪第一次見到安妮,卻是她穿着拖地的恐龍睡衣,到樓下拿外賣的樣子。素顏,大眼睛,有一點像是通宵忙碌之後還沒有消退的黑眼圈。電梯裡,她捂着嘴連續打了好幾個哈欠。第二次見到安妮,是他急匆匆跑到小區門口打車的時候。那天的她,化了不濃不淡的妝,卻顯得女王範兒十足。安迪就是在那一個瞬間,對她產生好感的。他喜歡一切有着巨大反差和多面性的事物,包括女人。

他們真正認識,卻是不久後在一場劇場音樂會結束後的聚餐會。安迪作爲特邀海報設計師和現場攝影師,安妮作爲邀請媒體,一起和主辦方吃了飯。也是冬天。

起初安妮是和朋友一起合租,住在安迪樓上。安妮室友是一個在國企工作了幾年之後忽然想要出國學金融的女孩。正好她們的房子快要到期,退房之後,安妮與安迪一起搬進了相距兩公里左右的另一個小區,這裡離海邊更近一點,步行只需要十分鐘的時間。

遇見安迪之前,安妮已經單身兩年了。她單身的原因,不是心裡有什麼放不下的人,不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而是心裡太清楚自己需要什麼了。從一開始,安迪就對她開誠佈公:“我有女朋友,異地。”安妮一句沒關係,讓安迪也無話可說。思來想去,他們還是在一起了。畢竟他也不否認,他對安妮,也是動了感情的。感情這東西,誰又說得清呢。他們已經在一起一年多了。每週安妮大概會有三天在安迪這裡過夜,平時她依然住他樓上。

冬天風大,大得安妮想裹着棉被上街。安妮的方向感極差,總是記不住路。有時候和安迪一起出去吃飯,不認識路的司機把他們放在馬路對面的路口,他們就挽着手走在冬天的大風裡。安妮特別喜歡安迪走在路上指着什麼地方和她說,這個是哪兒,裡面有什麼吃的,那個是哪兒,是做什麼的,這裡以前是什麼什麼。安妮不是本地人,對於這個城市的變遷和發展的印象,本來就是一片空白,但就算安迪和她說那些,她似乎也記不住多少,而且就算記住了,下次來同樣的地方,還是認不出來。但是安妮喜歡那種感覺,一種在聽自己喜歡的人給她講述歷史的感覺。而且那些歷史,與她沒有參與過的他的生活和成長有關。

安妮比安迪想象中還要熱烈。他們經常在週末,光着身子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安迪特別希望自己是一個畫家。可是他只有相機。他開始不停地拍安妮。他在安妮的背上放一隻黃眼睛閃着亮光的黑貓,拍她剛洗完澡,頭髮半乾不溼披在背後,裸着身子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的樣子。

有朋友來他家裡聚會,問他,爲什麼不辦一個影展呢,就叫安妮。安迪說,不。

安迪和安妮,他們都不是那種習慣向別人展示他們感情生活的人。他們不動聲色,相互照顧着彼此。雖然更多時候是安妮在照顧安迪。她說,似乎有些才氣的男人,都更孩子氣一些吧,他們總是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創作上,把生活過得一塌糊塗。

夏天的時候,安妮母親去世,安迪作爲男朋友,陪安妮回老家打理母親的喪事,和她一起忙裡忙外安排喪事。在他們出發去機場前,安妮的父親鄭重地把安妮的手交給安迪,看着他,眼神堅定,一言不發。安迪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那一刻,安迪有種他們真的可以在一起做一輩子的夫妻的錯覺。

畢竟,他們似乎在一起經歷過了日常瑣碎,榮譽,以及生死。

再畢竟,安迪和小白,也從來沒有分開過。

【四】

小白的新男朋友是一名舞蹈老師,有着一張似乎永遠年輕的臉,皮膚好到讓那些每天敷面膜的女孩都嫉妒。

用安迪的話來形容小白,就是堅韌。從她和他講小時候被表哥喂蚊子藥,差點兒死掉,掉進井裡,差點兒死掉,被開水燙,差點兒毀容,四肢都斷過,被人打掉過鼻子之後,安迪就更加佩服小白仙人掌一樣頑強的生命力。

小白有着豐富想象力。安迪最愛的就是她的幻想,最受不了的也是她空穴來風的幻想。雖然也是天生一副娃娃臉,小白確實是獨立的女孩,最鄙夷那些全身上下瀰漫着一股塑料味兒的網紅,長髮中分尖下巴,空氣劉海粉嘴脣,打眼一看都是一樣的,每天分享的,不是商場咖啡廳裡的閨蜜自拍,就是“姑娘你要這樣活才漂亮”之類的新型雞湯,而她們的理想,大多數都是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咖啡廳,或者永遠有無窮無盡恨不得每天換兩身不重樣的漂亮衣服。

在安迪離開之後的兩年半里,小白除了工作,和剩下的爲數不多的朋友偶爾來往聚會,更多的時間是在家裡,自己和自己相處。她一直覺得,他們都需要時間去自我沉澱,這種沉澱,扛得住時間和空間的重壓。但他們似乎都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段飛行時間三小時的距離。

也是在學校裡就認識了阿哲。在畢業典禮結束後,爲最後天南地北的離散做準備的,那些沒日沒夜撒歡兒式的聚會裡。阿哲是朋友的朋友。畢業之後繼續留在這座城市的,本來就不多。得知彼此都是狠了心要留下的,二話不說便相互留了聯繫方式,約定有空常聯繫,雖然那時只是一句客套話,但隨後兩個人卻似乎帶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意味,從大學回憶談到兒時夢想。從朋友圈的頻繁點贊到每週末似乎固定的約見,已經熟絡得讓身邊的朋友感到詫異。

小白家裡的燈泡壞了,阿哲會來給她修,硬盤壞了,阿哲也會來給她修。這樣斷斷續續小半年,他們住在了一起。阿哲知道小白有一個異地男朋友。偶爾他們晚上會打電話,起初小白會去洗手間把聲音壓低,與安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生活瑣事。但漸漸地,會在兩個人一起窩在沙發上吃零食看電影的時候,對着阿哲比一個“噓”的手勢,與安迪說着所有異地情侶電話裡常說的那些無關緊要的話。

阿哲從不逼小白做出決定。也從來沒有一副能夠每時每刻參與小白生活的那種勝券在握的樣子,只管更加細緻關照小白的日常,寬容得讓小白覺得自己罪惡無比。只是偶爾在演出之後,和兄弟們的飯局酒局上,阿哲也會坦誠自己捨不得又放不下的事實。

【五】

安迪長頭髮,小白喜歡他把頭髮散開的樣子大過於紮成一個馬尾,也喜歡中午睡到自然醒,一起下樓覓食,去美院看各個系的畢業展。小白在畫室陪他畫過作業,安迪也在小白好久不見的朋友回學校之後陪她聚會。畢業前,似乎他們每天就是沒完沒了地聚會,好像這輩子真的再也不會見面了一樣。而他們兩個,每次總有一個人保持清醒,來照顧剩下的一個。

他們從大一就開始在一起,大三的時候,在學校附近的小區裡,租了一套不大不小的一室一廳的房子。小白喜歡買薰衣草味兒的香薰放在房間裡,以及顏色各異的嬉皮風濃郁的牀單。他們的客廳放着暖黃色的落地燈和榻榻米坐墊。客廳是安迪做設計、選照片的工作室。臥室則是小白幾乎佔着一整面牆的書櫃,放着他們兩個共同的書,和一些時不時從復古市集或街邊小店淘來的小玩意兒。

大學四年的校園模範情侶,到畢業之後三年辛苦維繫的異地,安迪也常常回去看小白。只是那時候小白已經退掉了他們一起住了四年的房子,搬到了離學校不遠的另一個小區,也是一室一廳,不過是獨居。

有一年夏天,正好趕上他們的一個朋友,在學校一棟教學樓的樓頂辦了一場露天電音趴,後來他們又一起去了KTV。那天安迪唱了許多歌,他喝多了,從學校回家,一路走一路吐,小白脫了淘來的古着牛仔外套,安迪邊吐,她邊擦。一回到家,安迪就倒在榻榻米上開始睡,小白也在擁擠的榻榻米上,和他擠了一整晚。小白也是那種野生的女生,清楚自己以後要做什麼,怎麼都不是小鳥依人的性格,但和安迪在一起,她卻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收了心的家庭主婦。

安迪回來找小白的時候,他們一起看過兩次音樂節。一次,小白靠着安迪的肩膀聽馬條唱:從你住的地方算起,我離開你至少有五千裡,五千裡。一次,安迪和着臺上的海龜先生,在小白耳邊唱:其實你一直就在這裡,從來就沒離開過我。放下了自己,我纔可以去認識你。

其實他們相隔的城市,一南一北,飛行時間三小時。只是,多的是數不清的長亭古道的告別,剪不斷的碼頭港口山長水闊的牽念。少的是少年熱血,隨時翻山越嶺的勇氣和精力。

這期間,也不是沒想過分手。兩個人像是抱着必死決心的人在垂死掙扎,以爲某一次的大徹大悟會徹底拯救彼此的生活,然而他們自以爲大徹大悟了許多次,分分合合,卻總是在最後關頭相互妥協,承認難以離開的事實。

他們現在已經有半年沒見了。不長不短的時間,他們卻似乎覺得,比在一起的七年還要漫長。上一次在電話裡說起各自的近況,似乎還是兩個月前。安迪剛結束了一家出版社新書的封面與內頁設計,小白也剛好辭掉了那個耗費她大量時間和腦細胞的新媒體運營工作。他們都需要一段時間出去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但也只是在電話裡囑咐對方,好好休息。安迪對小白說,天冷了,多喝熱水。小白告訴安迪別再熬夜了,太傷身體。他們一一回復着對方嗯嗯,好的。卻在心裡都知道,那已經是情侶之間無話可說時用來救場的客套話了。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小白和安迪,誰也說不清楚。只是他們都在掛掉電話的瞬間,懷疑自己面對的,到底是曾經親密無間的人,還是一個只是活在手機屏幕以及各自想象中的陌生人。

或許是因遠水救不了近火,無法時刻參與彼此生活的異地的空間,七年之癢的厭倦與習慣,對新鮮事物的渴求,同時愛上兩個人的合理性,卻不可以同時擁有兩個人的事實。

【六】

安迪與小白坐在不起眼的小巷子裡,還算精緻的一家咖啡館靠窗的位置。看得見路上挽着手走過的情侶,揹着相機的遊客,牽着狗的老大爺,騎着單車的老外。小白盯着桌子上咖啡的熱氣,時不時咬咬嘴脣。安迪看着小白,又在小白擡起頭的時候不自然地看看左邊的窗外,又看看右邊桌的顧客。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自然。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是迫於各自家庭壓力不得不出來一見的相親對象。

那天他們一路走回家,路上看見馬路中間躺着一隻被撞死的貓。顯然不是被車軋死的,整個身體完好無損,只是頭被撞爛了,一攤血灑在周圍。或許它是極具冒險精神的勇士,或者心存僥倖以爲自己奔跑到馬路對面的速度可以大於行駛中的車速。總之生命就這麼完結在一個連反應都來不及,更何況沒有什麼退路的瞬間。第二天,他們又一次路過那條路,小白髮現,貓的屍體已經不見了,只剩下路中間一攤凝固的血。她盯着那攤血看了很久,覺得她和安迪的感情,似乎現在也像極了那攤凝固的血。

小白只在安迪這裡住了三天,就買了回程的機票。

第二天的時候,他們一起去看了一場彭坦的音樂會。

安迪喜歡彭坦。他和小白曾經用一個下暴雨的晚上,窩在家裡,一起看2007年摩登天空音樂節的碟。新褲子《我們的時代》前奏一響起來,臺下的人就開始躁了。彭坦在臺上玩起了照相機的遊戲,《少年故事》唱到一半,大喊一聲“照相”,然後自己拿起相機,對着臺下拍了一張大合照。不知道現在這張照片和這個相機,他還有沒有保留着。安迪說,那場演出的《少年故事》唱得他感動到天昏地暗。

當然,像平常的每一次演出一樣,這次彭坦又在音樂會上唱起了《南方》。

我住在北方難得這些天許多雨水

夜晚聽見窗外的雨聲讓我想起了南方

想起從前待在南方許多那裡的氣息

許多那裡的顏色不知覺心已經輕輕飛起

我第一次戀愛在那裡不知她現在怎麼樣

我家門前的湖邊這時誰還在流連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這些已成回憶

每天都有新的問題不知何時又會再憶起

南方

那裡總是很潮溼那裡總是很鬆軟

那裡總是很多瑣碎事那裡總是紅和藍

就這樣一天天浪漫就這樣一天天感嘆

沒有什麼是最重要日子隨着陰晴變幻

……

在登機口時,小白給安迪發信息:我們就這樣吧。

安迪說:好。

最終,小白和安迪還是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