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陽光透過霞影紗窗淡淡灑在我臉上,窗櫺上粘着幾片花瓣,是昨夜雨珠打落的,已被洗盡了殘香,我斜依在窗前的西施榻上,望着那幾點柔粉,出神。
今年雨水似乎特別多,總是剛有幾分夏的味道,就會有一場清雨來延緩暑熱的腳步,是春捨不得離開吧。
自那夜我就病倒了,真是沒用啊,**比精神更脆弱,說胡話、燒得天昏地暗……我在榮哥面前失態的次數多到足以令我麻木,估計他也習慣了……時清醒時糊塗,一路病怏怏的被他抱在馬車上帶回汴京,好容易轉好些,一見風又咳得象挺機關槍,這幾日終於大好了,人卻越來越懶得動,每日只懨懨的打不起精神。
一陣清香,碧溪捧了幾枝荷笑吟吟進來,“小姐,昨兒下了一場雨,這後園荷塘裡的荷花倒開得更熱鬧了,那紅紅白白的真是喜人,奴婢記得小姐最是愛荷花的,便折了幾枝來插瓶,小姐聞聞,真香殺人呢!”
我略轉動身子,仍倚在榻上,勾了嘴角道:“果然是香,難爲你有心記得,插起來吧。”
她取了只千峰翠色瓷觚把荷花插起,一邊擺着疏密錯落的造型,一邊搭話道:“流雲去了這許久,想也該回轉了,這京裡就屬梅家鋪子的雕花蜜煎、砌香鹹酸與衆不同,小姐再候片刻,估計這就到了。”
微笑,我不過是前幾日說起想吃蓮蓉酥,她們就高興得不行。大約是覺得我厭食了這麼久可算又恢復對食物的興趣了,流雲自告奮勇出去採購,這幾日不僅點心糕餅換着花樣買回來。連藥木瓜、梅子姜、香糖果子、離刀紫蘇膏之類的零食都帶回一堆,這不是要我胖嘛。
這兩個丫頭真是伶俐。我這次回來雖然並沒說什麼,她們倒象知道我心情不好,每日想方設法哄我開心,難道,我臉上的鬱悶寫的那麼明顯嗎……或。又是榮哥授意?
我很承他們地情,所以自然要配合做出一切如故的樣子。
儘量做成那樣子……
門外腳步聲碎,流雲一溜煙跑進來,眼睛晶晶亮,“小姐小姐,您猜我在路上遇到誰了?我遇着顏如雪顏姑娘了!”
碧溪笑嗔道:“瞧你風風火火的,遇着顏如雪也值當你如此興頭?去歲她不是常來咱們店裡嘛!”
流雲掩口笑着,“這不是有日子未見着了,我瞧這顏姑娘人好。聽得小姐病了許久,定要隨了我來探望呢,現兒今正在花廳上坐等。”
哦。顏如雪,那個美人我喜歡。“好。看茶了沒有?我這就過去。”起身,向外走。
“哎呀小姐。您別是就這麼出去吧?”兩人笑嘻嘻拉住我,“總要梳妝了再去啊!”笑,倒是忘了,家常素衣也罷了,這些天懶得盤髻,我地頭都是披散着呢,這樣見人似乎是有些失禮。
讓她們給我把頭簡單盤了,拿支玉簪簪住,我想了想,對碧溪道:“去叫人在後園荷塘水榭上置些果酒,我要和她賞荷飲酒。”
碧溪笑道:“阿彌陀佛,小姐可算願意出屋走動走動了!”高高興興出去佈置。
有那麼誇張嘛,我不過是當了幾天宅女,這不還經常在臥室和之間走動呢……
來到水榭,見到居中已放了張如意頭雲紋大榻,上置小案,設了杯箸,擺着精緻茶點蜜餞。
不一時,就見着流雲引着顏如雪和她的隨身丫鬟過來,只見顏如雪穿了件杏色軟短襦,掐了月白牙子,下配素白湘裙,腰上一條銀紅長絛,修眉妙目,粉面桃腮,真是“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呢!
我笑迎上,“許久不見,姐姐越美麗動人啦!”
顏如雪拉着我地手,笑道:“妹妹纔是愈加性感了呢……”差點驚笑出聲,上次教她的詞彙她倒記得牢。
讓了坐,顏如雪打量着我,微笑道:“聽聞妹妹玉體違和,此刻見着氣色倒是甚佳,妹妹可大好了?”
我點頭,“有勞姐姐掛懷,我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這氣色能不好麼,小妹就不故作那西子捧心狀啦。”
相視而笑。
“多謝姐姐專門來看我,我這些天正覺得悶的慌呢,有人來陪我喝酒聊天真好!荷開水殿,青梅煮酒……誒?酒呢?”我轉頭向碧溪,“碧溪呀,你不是把我的酒貪污了吧?”
碧溪慌忙道:“奴婢怎敢!奴婢是想小姐大病初癒,這酒,還是不吃了吧?”
“還初愈呢,我這都好了多久了,無妨啦,拿來才應時應景,沒有煮酒又怎配得了這梅子,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1)……不,還是且趁青梅嘗煮酒,莫待細雨熟黃梅好了,哈哈。[1——6——K,,16k,更新最快]。”
顏如雪攔道:“妹妹這詩作得新奇,不過這酒嘛,你我相投,吃酒也不在這一回,妹妹還是將養身子要緊。”
我搖頭,“雖說論交之道,不在黃金白璧、肥馬輕裘,不過我今日正有雪夜訪戴的興致,你們不要掃我地興哦!”向碧溪擺擺手,“快快去取來嘛!”
碧溪無奈,很受氣小媳婦的去了。
顏如雪掩口笑道:“妹妹竟連耍賴吃酒都要扯上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典……”
我嘻嘻一笑,“姐姐知我。”
王徽之,字子猷,王羲之第五子。據《世說新語》載,有一日。夜裡下大雪,他睡醒過來,命家人開門酌酒。他邊喝酒。邊展視遠處,但見一片雪白。“四望皎然”,“因起彷徨”,於是詠起左思《招隱》詩,忽然想到了戴逵,戴逵即戴安道。也是當時名士,這兩人所住的地方相距甚遠,王徽之連夜乘小船而去,過了一天才到,但到了戴逵家門前卻又調頭返回。有人問他,你大老遠過來,爲什麼到了門前,不進而返呢?他答道:“我本是乘興而來,興致已盡。自然返回,何必一定要見到戴逵呢?”
穿來前在藝術史論課上,教授酷愛引用《世說新語》裡的典故。聽得大家神往不已:魏晉南北朝時期,還真是出藝術家、瘋子、偏執狂、怪人的偉大時代呢!那時地人。過於瀟灑不羈。感覺很不“****”,不太符合通常意義上古代中華民族的謙虛謹慎內斂自省的光輝形象。但我喜歡。
碧溪終於取了酒來。我看着她那哀怨地表情,笑道:“碧溪流雲,你們帶這位姐姐,”我指顏如雪的丫鬟,“下去喝茶吃點心吧,不用跟前伺候了,我和如雪姐喝酒聊天,閒雜人等無事不要過來打擾。”
那丫鬟得了顏如雪肯,便隨碧溪流雲一起下去了。沒了碧溪讓我如芒在背地幽怨眼神,綿軟甜糯地溫酒下肚,口感似乎格外好呢,我們也不搞那些敬酒的虛禮,只隨性而飲,倒是更舒暢些。軟風輕柔拂過,荷香淡淡,清波盪漾,與美人花間對酌真是人生樂事啊。
我一手支頭,依在案上笑道:“好容易有了青梅煮酒,我們是不是該效法古人議論一下誰是當世英雄啊?”顏如雪失笑,“妹妹這題目合該去與鬚眉男子作,問如雪豈不是求道於盲了?”
我笑,“人家就是應時應景COS一下三國嘛……”誒,貌似青梅煮酒論英雄是《三國演義》地情節,這個時代能看到地《三國志》裡有“論英雄”,卻是沒“青梅煮酒”湊趣地場面……趕緊轉了話題,“那隻好風花雪月一番了,姐姐長於詩詞,我一直不知姐姐喜歡哪位大家地作品呢。”
顏如雪道:“趙弘基所擷《花間集》最爲我愛,便是日日讀着也難放下,真是:詠不盡的旅愁閨怨,道不完的離恨合歡……”
我點頭,確是女生口味。
她拈起一支牙箸,在酒盞邊緣輕輕敲着節奏,櫻桃顆破,柔美的歌聲渙渙流出:“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溫詞本就纏綿悱惻,被她清婉柔轉的唱來,似有無盡相思,從心底最柔軟處無聲的漫上來,周圍的荷開鳥語倏忽而逝,茫茫天地間只有這一點天音悠然飄蕩,我聽着,忽然覺得心裡空了一下。她曲調一變,是溫庭筠的另一闋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待她一曲終了,再看我,驚道:“妹妹,你……”
臉上涼涼地。
真沒用,辛苦裝了那麼久,只兩閨詞就讓我現了原形…我轉開臉拭淚,輕笑,“姐姐唱的真好,聽得我都流淚了。”
她看着我,柔聲道:“如雪末技,何足掛齒,只是,嵇叔夜所謂聲無哀樂,今日我見妹妹眉間隱有憂色,莫不是有什麼心事麼?可說與姐姐,或可略做排解?”
她溫柔的望着我,眼波清澈,妙目裡滿是關切,我看着她,苦笑道:“什麼心事,無非是癡男怨女,流水落花,天下最俗套地情節罷了……”
她伸過繡帕,輕輕蘸去我眼角溼潤。
斜倚着几案,目光落在池中一枝半開的白荷上,我輕聲道:“我喜歡一個人……”
浮雲蔽日,風斂陰霾,池中地碧葉粉荷都象籠罩在清靄裡。透出幾分悽幽。我隱去詐死還魂,隱去附身穿越,在榮哥軍營裡地部分也含混帶過。只揀與他有關的部分講了。
顏如雪靜靜聽着,並不插話。待我講完,嘆道:“妹妹是關心則亂啊,我看此事未必如妹妹所想地那般……”
我伏在案上悶聲道,“嗯,我當時只是氣昏了頭。其實後來再想也覺得未必是……又沒捉姦在牀……可爲什麼那麼晚他屋裡有女人嘛!再說我們遇到這種事就一定要做賢良淑德狀、假裝寬宏大量嗎,我也想任性一下啊,可他不見了,不知去了哪裡,我想找他問清楚都沒機會……而且他還是和那個女人一起走的!我怎麼能開心!”
擡手拔下玉簪,頭一下散落在榻上,姑且就任性一下吧!
顏如雪幽幽道:“妹妹啊,且聽姐姐一言,這世上男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便是他當真有了旁人,又能怎的?做女子地只命苦罷了……況且我聽着這公子心中是有你的,只要他心裡有你便是好。妹妹又何至於自苦如此呢!”
我被她說地愣住,與顏如雪惺惺相惜竟讓我忘了她畢竟是受封建男權教育長大的。觀念確實不同啊。只是,難道她自己喜歡的人也願意和別人共享?
“不知姐姐……可有心上人?若是姐姐心愛的人。也願意和別的女人分嗎?”
她臉一紅,香帕掩口,扭捏道:“妹妹怎問起這個……”
誒?這表情……我繞到她身邊,挨着她坐下,盯着她面上飛霞道:“看姐姐這樣子應該是有啦!”
她目光黯下來,半晌,輕聲道:“有個人,我念着他,他心裡,卻從沒我……”我睜大眼,居然還有這樣地人?這人……正常嗎……
她端起酒盞,幽然道:“說來話長,在我十四那年,一個晴明的初秋午後,我和鄰家的女兒們去後山頑耍,女孩們頑皮,戲耍中我失足掉進山澗,那澗水雖不甚深,但我不留心讓其間惡石劃破了踝脛,裙子也溼了大半,鄰家女兒們見出了事,便轟一下散得不見了蹤影。我上得岸來,其時日近西沉,山風陰陰,溼裙愈冷瑟,且溼答答沾在腿上,當真羞殺人,我坐在岸邊石上,傷口不住滲出血來,已透了裙襬,我又冷又怕,正啜泣無措的當口,忽見山坡上花叢後轉出一人。
那人銀袍白馬,背上負了一張弓,他驟然見到我,一愣,勒住馬頭,隻立在那不說不動,就讓滿坡的芙蓉花剎時都失了顏色。
我後來得知,他那日出來打獵,爲追趕獵物和僕從走散,正巧經過那裡,我猛然見到他,羞不可當,想避開,卻覺站起只怕更添狼狽,正尷尬着,他已下了馬來,溫言道:你可是傷到了?我羞慚着說不出話,他微微一笑,檢視了我的傷口,便讓我稍候片刻,他在近旁採了草藥,嚼爛給我敷上,又撕了一片衣襬與我包紮,末了還脫了他的大氅給我……”
我贊,“倒是個細心的人,也很紳士風度……後來呢?”
“後來我家人就尋了來,我便迴轉家中了。”
“啊?就這樣?那人難道沒什麼……舉動?”顏如雪這樣的美女,即便是十四歲也能看地出是美人坯子吧,何況豆蔻梢頭二月初,古人不是就好這口麼,英雄救美之後難道沒個郎情妾意之類的情節?
她輕搖頭:“他只是見我傷處流血,形容狼狽纔出手相助,並無他圖。他彼時已有妻室……他心中向來只他娘子一人……”
我詫異道:“這些事你都打聽清了?”
她羞笑,“我們那裡,女子豈有不識得他的……”
哦!居然還是位偶像萬人迷!
“聽起來,這人似乎不錯嘛!”
她含笑點頭,美目流盼,“他是這世上最儒雅溫厚、最倜儻非常地男子,你剛纔問我那個……”她兩鬢緋紅,聲音細弱到幾不可聞,“……便是妾室,又有何不可?”
呃……這……
“可那日後他卻再未與我交談一語。有時就是見着我,也好似沒見到一般……看在眼裡也看不到心裡,更何況連眼裡也沒看進去呢……”
她秀眉微蹙。長長的睫毛垂着,清麗地面上罩着淡淡憂傷。真是我見猶憐……忽然靈光一閃,我掩口驚道:“姐姐,你不會是爲了這人才……才……”才進了青樓?!
就算是“曲有誤,周郎顧”也無須如此啊!!是爲了引起那人注意嗎?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在現代象她這種聲望地明星是很受歡迎,但在古代。入了樂籍,即便是清倌,也是爲衛道士們所不齒地。
她地頭更垂了些,雪白的頸項彎出一條優美地弧,朱脣緊閉,良久,只是幽幽一嘆。
想繼續問,可看她的樣子,卻又不知怎麼開口了。
我靠着她地身子。頭依着她,喟嘆道:“如雪姐,誰能想到你我兩個絕色美女。居然也會如此爲情所困呢!”
她驚轉頭,連剛纔臉上的陰霾都驚飛了。盯着我。失笑道:“如雪寡陋,還是第一次聽得有女子自稱絕色呢!妹妹真是個可人!”
我笑:“是真名士自風流。此處只你我二人,我就不裝謙謹內斂啦
“是真名士自風流?”她微笑,“說的好!”伸手輕輕給我拉上領低頭,月白春衫的領口已滑開,露出肩上一段草芯色的抹胸帶子,我懶懶道:“無妨,這樣還涼快些喝了酒身上有些熱了呢。
“妹妹醉了,我扶妹妹回房去歇息罷?”
“不要!成天歇着我都煩死了……一個人呆着……我就會想他!”忽然失聲抽泣。
她忙扶過我,手裡帕子在我頰上輕輕拭着。
“所以我不要一人呆着,不要!姐姐來陪我說話真好,那些話悶在心裡我都快崩潰了……”哽咽。
她嘆,“我那些又何嘗不是啊,這許多年來我從未對人講起,今日不知怎地,就想說出來……妹妹可知道,看着你的眸子,就讓人想把心事都說給妹妹聽呢……從沒人知曉我心裡一直裝着個他……”
我伸手,輕輕抹去她腮邊珠淚。
她身上薰了香,淡淡的花香,貼近才聞的出,我們倚靠在一起,看着滿池的泄香銀囊、瀉露玉盤,我輕輕道:“喜歡一個人爲什麼心裡這麼疼啊……難怪人家說,只有最愛的人才能真正傷到你……”
她聞言只是嘆息,拉着我的手,不語。
暮色寂然垂落,水榭裡涼風流溢,我們的袍帶衣袂翩然飄舞,象是要託着我們乘風歸去。
又這樣靜默了許久,她忽開口道:“妹妹那店不開了麼?”
嗯?我的店麼,據碧溪說,自從去年我離開,榮哥就讓把店封起,不許人進去,應該是一切陳設物品如故吧,只是這次我回來,卻一直沒有心情去看……
“妹妹有所不知,自你這店去年秋天關了,京裡多少女眷嗟怨,都說穿慣了你做地衣裳,別家的衣裙都穿不得了呢!”
她笑容溫暖,眼波明亮,柔軟了這一方暮色,我定定看着她,慢慢展開一個和她同樣舒展的笑容,張開手臂,我擁抱她,“謝謝如雪姐!”
無論悲歡離合,無論喜怒哀愁,生活總是要繼續。
“姐姐有熟識地姑娘嗎?借我幾個用用……”
要復出,就來個華麗亮相吧!
註釋:
《贈嶺上梅》,宋,蘇軾。
《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唐,溫庭筠,本名岐,字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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