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重心字_【六】

【六】

許府裡的晚宴只算是便宴,但豪門世家,派頭自然而然地在舉手投足間。連牧蘭都收斂了平日的聲氣,安安靜靜似林黛玉進賈府。好容易一餐飯吃完。僕人送上咖啡來,慕容清嶧卻一揚眉,“怎麼喝這個?”許長寧笑道:“知道,給你預備的是茶。”果然,用人另外送上一隻青瓷蓋碗。慕容清嶧倒是一笑,“你真是闊啊,拿這個來待客。”許長寧道:“我怕你又說我這裡只有俗器呢!”慕容清嶧道:“我平常用的那隻乾隆窯的雨過天青,有回讓父親看到了,老人家不知爲什麼心裡正不痛快,無端端說了一句‘敗家子’,真是觸黴頭。”

一旁的許長宣卻插話道:“夫人日常待客用的那套,倒是極好的鈞窯。”慕容清嶧笑道:“如今母親也懶怠了,往年總是喜歡茶會與舞會,今年家裡連大請客都少了。”一面說,一面卻擡手看錶,“要走了,父親說不定已經派人找我了。”

許長寧也不挽留,只是親自送出去。牧蘭與素素不過多坐了一刻鐘,也就告辭。許長寧派車送她們回去。牧蘭家在市區裡頭,素素卻住在市郊,於是車子後送她回去,她道了謝,目送許府的車子離開,才轉身往巷子裡走。

秋天的晚上,路旁草叢裡都是蟲聲唧唧。倒是一輪好月,潑潑濺濺的銀色月光,照得路面似水似鏡一樣平滑光亮。她藉着那月色在手袋裡翻鑰匙,她住的房子是小小的一個院落,籬笆下種着幾簇秋海棠,月色裡也看得到枝葉葳蕤。院門上是一把小鐵鎖,風雨侵蝕裡上了鏽,打開有點費力,她正低頭在那裡開鎖,卻聽身後有人道:“任小姐。”

她嚇了一跳,手一抖鑰匙就掉在了地上。轉身只見來人倒有三分面善,只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那人微笑着說道:“任小姐,鄙姓雷,鄙上想請任小姐喝杯茶,不知道任小姐肯不肯賞臉?”她這纔想起來,這位雷先生是那三公子的侍從,在馬場與許府都不離左右,怪不得自己覺得面善。他既稱鄙上,定是那慕容三公子了。她心中怦怦直跳,說:“太晚了,下次有機會再叨擾慕容先生。”那雷先生彬彬有禮,說:“現在只八點鐘,不會耽誤任小姐很久的。”她極力地婉言相拒,那雷先生只得轉身向巷邊走去,她這纔看到巷邊停着兩部黑色的車子,都泊在牆壁的陰影裡,若非細看,一時真看不到。過了片刻,只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她以爲是那雷先生回來了,心裡怯意更深,只是那柄小小的鑰匙不知掉在了哪裡,越急越找不見。

來人走得近了,月色照在臉上清清楚楚,卻是那慕容清嶧本人。她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出現在這樣的陋巷中,又驚又怕,往後退了一步。他卻含笑叫了一聲“任小姐”,舉目環顧,道:“你這裡真是雅靜。”

她心裡怕到了極點,他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她又驚又怒,連掙扎都忘了。他卻一擡手,拂過她的長髮,紛紛揚揚重新棲落肩頭,她大驚失色,踉蹌着往後退,身後卻是院門了。她一顆心幾欲跳出胸腔,“慕容先生,請你放尊重一點,我有男朋友。”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不定,脣際似有笑意。她背心裡沁出冷汗,他抓住她的手,往車子那邊走。她心裡只是恍恍惚惚,走到車前纔想起來要掙開,只向後一縮,他卻用力一奪,她立不住腳,趔趄向前衝去。他就勢攬住她的腰,已上了車子。旁邊的侍從關好車門,車子無聲地開動了。她驚恐莫名,“你帶我去哪裡?”

他不答話,好在除了握着她的手,他並沒有旁的令她不安的舉動。車子走了許久許久才停,一停下來就有人替他們打開車門。他先下車,轉身依然伸出手來,她背心裡的衣裳已經全汗溼了,只像尊大理石雕像一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執意地伸着手,她到底是拗不過,終於還是下車來。四周都是參天的樹木,拱圍着一幢西洋式的建築。疏疏密密的路燈與庭燈,只顯得庭院深深。

他說:“有樣禮物送給你。”依舊攜了她的手,順着甬石小徑往庭院深處走。她好似做夢一般,磕磕絆絆跟他走進另一重院落,只聽他說:“開燈。”瞬時華燈大放,她倒吸了一口氣。

竟是一望無際的碧荷,兩岸的燈像明珠成串,一直延伸開去。燈光輝映下,微風過處只見翠葉翻飛,亭亭如蓋。時值深秋,這裡的蓮花卻開得恬靜逸美,挨挨擠擠的粉色花盞,似琉璃玉碗盛波流光,又似浴月美人凌波而立,這情景如夢似幻,直看得她癡了一般。

他微笑,“好看嗎?這裡引了溫泉水,所以十月間還有這樣的美景。”

她微微笑着,頰上淺淺梨渦忽現,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彷彿西風吹過芙蓉,露出疏疏密密的花蕊,過了半晌才輕聲

說道:“好看。”

他輕輕一笑,停了一停,問:“你叫什麼名字?”

荷的香氣似有若無,荷塘裡繚繞着淡淡的水煙,一切恍若幻境。她低下頭去,“任素素。”

他低聲念道:“素素……素衣素心,這名字極好。”她擡眼看他正瞧着自己,只覺得面上微微一紅,又緩緩垂下頭去。那燈光下只見涼風吹來,她頸間的碎髮輕輕拂動,越發顯得膚如凝脂。他不由問:“爲什麼不笑了?你笑起來很好看。”素素聽他這樣說,心裡不知爲何害怕起來,只是垂首無語。他伸手輕輕擡起她的臉,說道:“名花傾國兩相歡,嗯……這詩雖然是舊喻,可是這芙蓉與你,正是兩相輝映。素素,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嗎?”她倉促地往後退了一步,說道:“三公子,我……”他卻猝然吻上來,她只覺得呼吸一窒,脣上的溫暖似乎能奪去一切思維,只剩下驚恐的空白。她掙扎起來,他的手臂如鐵箍一般,她慌亂裡揚手抓在他臉上,他“呀”了一聲,吃痛之下終於放開手。

她又驚又怕,一雙眼裡滿是慌亂。他用手按一按傷處,她只聽到自己淺促的呼吸,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了。他只是沉默着,過了片刻方微笑道:“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這樣令人討厭。”

她吃力地呼吸着,背心裡的衣裳汗溼了,夜風吹來瑟瑟生寒。她說:“我要回家。”慕容清嶧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吧,我叫人送你回去。”

到了車上,她才發現額頭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手腕上讓他捏出兩道紅痕,她心裡隱隱只是後怕。只見車窗外的燈明滅忽閃劃過視線,彷彿流星轉瞬即逝,又彷彿夏日裡的螢火,乍現乍隱。她腕上只是隱約地痛,可是心裡的恐懼,卻是越來越清晰。

上午十點鐘,官邸裡才漸漸見到用人走動。游泳池邊的菊花開得正好,特意搭了花架子擺放,只見一片奼紫嫣紅爭奇鬥豔,花開得繁亂如錦,朝陽的光線照出淡淡的金色,映在花上似成了一匹五色流溢的瀑布,分外好看。早餐檯就擺在花架前,早餐照例都是西餐廚子的差事。三個人用餐,偶爾聽見刀叉輕輕地一碰,重歸沉寂,安靜得連院落那頭噴泉嘩嘩的吐水聲都清晰可聞。正在這時候,走廊上遙遙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李柏則擡起頭來,還沒看到人,那腳步聲走到拐角處,卻聽不見了,想必是從後門進宅子裡去了。他不由面露微笑,對身旁的妻子說:“準是老三回來了。”錦瑞放下刀叉,端起咖啡淺嘗一口,才說道:“母親,你也不管管老三,由着他身邊的人縱着他亂來。瞧他這偷偷摸摸的樣子,要是叫父親看到,準又得生氣。”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將臉一揚,放下手裡的餐巾。旁邊的用人連忙走上前來,只聽她吩咐:“去看看,是不是老三回來了,若是他就叫他來見我。”用人依言去了,過了片刻,果然引着慕容清嶧來了。他已經換了衣服,見了三人,笑容可掬,“今天倒是齊全,母親、大姐、姐夫都在。”慕容夫人卻道:“少跟我這裡嘻皮笑臉,我問你,你昨天晚上怎麼沒回來?你父親昨天叫人四處找你,這回我不管了,回頭你自己跟他交代去。”

慕容清嶧卻仍是笑着,“父親找過我?他老人家定是忘了,我昨天奉命去芒湖了,天太晚沒能趕回來。”一面說,一面拖了椅子坐下來。錦瑞卻嗤地一笑,放下杯子道:“老三,少在這裡撒謊,你倒是說說,這是什麼?”說着往他面上一指,慕容夫人這才留神注意,原來左邊眼睛下卻有一道細長血痕,連忙問:“這是怎麼弄的?”

慕容清嶧笑着說:“昨天在山上,樹枝掛的。”慕容夫人卻臉色一沉,說:“胡扯,這明明像是指甲劃的。”錦瑞仔細端詳那劃傷,抿嘴一笑,“我看準是讓女人抓的。”

慕容清嶧笑道:“姐夫,你聽聽大姐這話,難爲你受得住她這麼多年。”慕容夫人道:“你少在這裡插科打諢想渾水摸魚,你在外頭的那些事,你父親是不知道,要是知道了,看不要你的命。”

慕容清嶧見她板起面孔來,卻輕輕一笑,說:“媽,別生氣啊,醫生不是說生氣會生皺紋麼?”一面說,一面向錦瑞使眼色,“大姐,母親要是添了皺紋,就是你多嘴的緣故。”錦瑞笑道:“你只會栽贓陷害,母親生氣,也是你惹的,關我什麼事了?”

慕容清嶧笑道:“我哪裡敢惹母親不高興,我還指望母親替我說情呢。”慕容夫人道:“我反正管不了你了,回頭只有告訴你父親,叫他教訓你,你才記得住。”

慕容清嶧便極力顯出懊惱的神色來,說:“左右是躲不過,罷了罷了,硬着頭皮不過挨一頓打罷了。”慕容夫人嘆了口氣,道:“你自己想想,上次你

父親發了那樣大的脾氣,你怎麼就不肯改一改?外頭那些人,都不是好東西,正經事不會辦,只會出些花花點子。”

錦瑞又是嗤地一笑,說:“母親,您這話偏心。只不過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偏心。總以爲自己的孩子是好孩子,就算犯了錯,那也是別人教唆。”

慕容夫人嗔道:“你這孩子。”卻明知她說的是實話,自己倒真是心存偏頗,只因爲長子早夭,這小兒子未免失於驕縱。但到底是愛子心切,於是問慕容清嶧:“還沒吃早餐吧?”回頭對用人道:“叫廚房再做一份來。”

又細細看他臉上的傷,問:“到底什麼人抓的?這樣下得了狠手,再往上去,怕不傷到眼睛?”又問旁邊的人,“昨天跟老三的人是哪幾個?”

慕容清嶧卻說:“媽,又不是什麼傷筋動骨的大事,您這樣興師動衆地找他們來問,萬一嚷嚷到父親耳朵裡去,只怕真要傷筋動骨了。”

這時李柏則方纔笑道:“母親放心,老三說沒事,就是沒事。”錦瑞也笑,“他這也算吃了虧?咱們老三,從來都是女人吃他的虧,斷然沒有他吃女人虧的道理。”慕容清嶧笑道:“大姐,你今天怎麼就不肯饒我了?”錦瑞道:“我這是爲了你好。”又說,“現如今你是野馬,難道真沒有套上籠頭的一天?回頭我要告訴康小姐,看她是什麼想法。”

慕容清嶧卻怫然道:“做什麼要提她?她算是我什麼人了?”他們姐弟鬥嘴,慕容夫人是司空見慣,見兒子生了氣,這才道:“我正要問你呢,這兩個月倒沒見着她上家裡來,你和她是怎麼了?”

慕容清嶧道:“我和康敏賢早就一拍兩散了,你們以後也別拿她來說。”錦瑞說:“敏賢人漂亮,又聰明和氣,世交裡頭,難得有她這樣出衆的女孩子,連父親都贊她‘敏慧賢良,人如其名’。你爲什麼這樣對人家?”慕容清嶧只是不耐煩,說:“母親,我還有公事,要先去一趟。”不待錦瑞再說什麼,就站起來。

慕容夫人見他匆匆走了,方纔道:“錦瑞,你今天是怎麼回事?”錦瑞道:“我是爲了他好,老三年輕荒唐,我怕他鬧出什麼事來,回頭讓父親知道了,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慕容夫人道:“就是年輕,才成日拈花惹草的。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只要他不弄出事端來,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你父親平日裡最看緊他,我要是再逼他,只怕要弄僵的。老三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性子上來了,誰的話都不聽。上回你父親那樣生氣,他連一聲都不吭,若是肯說一句軟話,何至於惹得你父親大發雷霆?要不是我進去攔住,不知道你父親還會怎樣。”又說,“父子兩個,一樣的壞脾氣。你父親也是,順手拿到什麼就是什麼,老三更是倔,眼睜睜瞧着拿了鎮紙打過來,明知道會頭破血流也不躲一躲,到如今那疤痕才叫頭髮擋住了。”

錦瑞笑道:“媽,父親不過教訓了他一次,您就說了多少回了?這才叫打在兒身,痛在娘心。”

卻說素素曠了一日課,牧蘭下了課就去找她。路太遠,於是她坐了三輪車過來,在巷口下了車走進去,正是黃昏時分,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路旁的煤球爐子上,燉着熱氣騰騰的砂鍋,三五成羣的小孩子在巷子裡玩耍,笑聲又尖又利。牧蘭遠遠只見院門關着,心裡於是思忖,難道不在家?走近了纔看見,院門原來只是虛掩着的。她推門進去,在院子裡叫了一聲:“素素。”不見回答,往前走了幾步,只見門也只是虛掩的,於是又叫了一聲:“素素。”屋內並沒有開燈,向西的窗子裡射進來幾縷斜陽,朦朧的光線裡,只見她躺在牀上,聽見腳步聲,才慢慢轉過身起來,問:“你怎麼來了?”

牧蘭聽她說話的聲音倒還似平常,她是常來的,隨手就開了燈,“咦”了一聲問:“你臉色怎麼這樣難看,是不是病了?”

素素搖了搖頭,“我只是頭痛,所以想睡一會。”牧蘭說:“我就知道你是不舒服,不然不會曠課的。”又說,“晚上長寧請客,還打算請你一起呢。”

素素捋起紛亂的長髮,不知爲何就怔了一怔。牧蘭又說:“並沒有別人,就是他和長宣,請我們兩個吃揚州菜。”

素素說:“我這樣子,實在不能去了,牧蘭,真對不起。”牧蘭笑道:“快快起來梳個頭洗個臉,我保證你就有精神了。”又說,“你就是悶出來的病,出去吃飯走動走動,說不定就好了。”素素強自一笑,說:“我實在是不想去。”牧蘭拖着她的手,“再不舒服也得吃飯啊。我記得你最愛吃揚州菜的,這回是在二十四橋,正宗的淮菜館子。”不由分說,將她推到洗臉架子前,“快洗把臉換件衣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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