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三哥總算是了卻了母親多年來的一塊心病。他爲全家立了頭等大功。
1987年除夕之夜,全家人吃完團圓飯,都圍坐在火盆前。喜慶之餘,母親開始爲我的將來做起籌劃來。大家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大哥開口說話了。他建議要我寫封信給舅父,等回了信再和母親去一趟,見了面再說。舅父不是當局長了麼,要他幫忙找點事情做,應該問題不大。母親點了點頭,也只好如此。此刻,母親最是希望能早日成行,儘快能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親人。於是,再三催促我寫信。
寫封信,對於我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第二天,就是1988年的春節了。早晨起來,房屋的瓦片上鋪了一層銀白色的薄霜;微弱的北方吹在臉上,感覺涼絲絲的,稍有寒意。一會兒,太陽就出來了,強烈的光將雲彩穿透,並驅散開來。南方的春節,難得遇上這樣的好天氣!
我端着母親煮好的紅著稀飯,蹲在外面的青石上邊吃邊曬太陽。家裡和鄰居的小狗圍着我,爭相搶吃我吐出的紅著皮,還不時的追咬着。
吃完早餐,我就到房屋裡寫信去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就洋洋灑灑寫了六張信紙。先將家裡的情況介紹了一下,着重寫了母親是如何想念自己的親人,還有我目前的一些情況,並告訴舅父,母親與我打算一過完年,就動身到湖南去與親人團聚……
信寫完了,自己覺得還算滿意。然後,我又讀給母親聽。母親說:“行,多讀些書還是好!星崽把娘要說的話都說了,娘很開心!”聽到母親的表揚,再次觸動了我。是啊,母親還是希望我能多讀一些書!在母親的眼裡,兒子只有多讀書,纔會長出息!這些年來,我是不是辜負了母親的一片苦心?!我有些內疚,有些傷感!母親的心思,是可以理解得到的,天下的母親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
第二天,信託人寄出去了。然後,全家都在等待。母親這一等,都等了五十多年了!等一封信,來回不過十天。的確,十天時間也是非常漫長的。思親之痛,時間不是以天以小時來計算的,它是以分鐘以秒來計算的。不在感知中,不知其中味。
母親還沒有收到回信,心就早已出發了。他早早地準備好了一些土特產:茶葉、紅著澱粉、凍米糖等等裝了一大包。茶葉是她親自己採摘的,聽三哥說舅父喜歡喝茶;凍米糖是我們當地的特產,在其它地方是吃不到的。母親的衣物行禮也都整理好了。
只等着出發的那一天了。
9、
正月十五一過,這個年就算過完了。
我寫給舅父的信,也在這一天收到了。舅父在信中表揚了我一番,說我寫給他的信字裡行間都表達着一種深情,這讓他感動。他還說,外祖母和他還有全家都期待母親與我能夠早日動身,這樣,一家人也就能儘快團圓了。
接到舅父的信,母親的心七上八下跳動不止!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半個多世紀的骨肉分離,母親已經五十三歲了。從呱呱墜地到現在的兩鬢霜染,從戰火紛飛到現在的和平年代。這一等,就是五十幾年!這於歷史來說,只是一個瞬間;於人的一生來講,實在是等得太久太久了!
這一刻就要來臨了,母親再一次收拾好行禮,打算明天就動身了。
10、
這一天,是正月十六。
農曆新年過到今天就算過完了。該走的親友也都走了,該請的客也都請了。這個時侯,家裡也沒有什麼事情。但母親還是將家裡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一羅列,再三囑託父親打點好。
父親坐在門前的木登抽着汗煙,不時地咳嗽兩聲:“嗯。家裡的事情你放心吧!”
父親平時很少說話。我也很少與父親交流。他深沉而無言。
聽見父親吱聲說話了,母親這才放心離開。我的老家是木瓦房,不算寬敞,估計還不到一百平方米。人字形的房檐,樓板上堆滿了乾草,一捆一捆的,是煮飯時的燃料;母親還能很熟練地將它做成掃帚,一直沿用到她離開塵世的那一天。我回頭再三打量自己在這裡渡過了十七年光陰的老屋。它雖已陳舊、簡陋,卻依然可以爲你遮風避雨。無言父親送我們到村口,母親叫他回去,有大哥大嫂送就行了!父親停止腳步,一直站在村口的那棵古樟下,目送着我們,不肯離去……
無言的父親,可能隱約感受到了什麼。
很多年以後,我寫下一首《想起父親》的詩歌:
窗外的遠山
披上重重的霧,溼漉漉的
記憶,隨着歲月的流逝
被一點一滴的打磨
漸漸的消失了
如那遠山的輪廓
巋然佇立於秋野
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
只能想象與回味
兒童時的記憶
父親寬闊的肩膀就是山
任我攀爬、嬉戲……
靜默、深沉而無言
現在,父親在遠山之外
與我相互對視
而無言
爲何我總是孤獨無助時
纔會想起你
爲何在你遠離塵世之後
你的形象在我的眼裡
反而變得更爲清晰
靜默、深沉而無言
廝守故土,生死不離
在這枯黃的季節
父親,遠山上的一棵樹
葉落殆盡。一枚熟透了的果子
滾落於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