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一行人,先是看到林老師主動下車,快步上前攙扶眼前這位其貌不揚的女人。
這份行動間的尊敬,令他們感到驚訝。
可是還沒來得及反應,又聽到林楓的介紹,頓時恍然——
眼前這位,就是他們從昨天晚上一直期盼到現在的大人物!
現在終於見到了!
於是,衆人也不敢怠慢,連忙問好。
“張老師您好!”
“張校長您好!”
幾人說話間,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番張貴美。
一頭齊耳的短髮,帶着黑框眼鏡——非常樸素的女教師的形象,並沒有什麼出彩的地方。
甚至看起來身體似乎不太好,體型乾瘦、面色黑黃,走路有些許的蹣跚。
而林老師從她出現到現在,一直都保持着攙扶的姿勢,彷彿也在印證這一點。
而直播間的觀衆們則是帶着好奇,出聲議論了起來。
“華品女高的校長?這和我印象中的校長有些不同啊!”
“而且林老師對她也太尊敬了吧?這是爲什麼?”
“感覺林老師就像張老師的晚輩一樣,他倆之間有什麼故事?”
“應該是這個張老師做了一件讓林老師都佩服不已的事情,所以纔會贏得這份尊重!”
“可是,到底是什麼事情呢?”
“……”
就在大家議論不已的時候,張貴美微笑着開口了:
“你們好啊。”
這時候,林楓適時的補充道:
“我來給大家相互引薦一下吧。”
“這位是張貴美老師,原本是北方大城市的一名老師,後來因緣際會,來華品這邊支教,一呆就是十幾年。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個華品女高,就是張老師一手創立的。”
“張老師,我來介紹一下這幾位……”
林楓又順勢將導演、孫薇、吳鵬一一給張老師介紹了過去。
大家相互認識完了之後,林楓指着一邊拍攝的鏡頭說道:
“……張老師,我帶着香樟村的孩子們參加了一檔節目,姑且算是教育類的吧,現在社會反響還不錯,所以我想帶着他們來看看您,現在就是在直播中,您看,可以進學校麼?”
張貴美看了一眼林楓,眼神裡全是欣賞,她早已經知道林楓參加節目出名了。
就連教育小組的組長歐陽雲都親自給他寫信結交。
她對此並不意外,因爲幾年前,兩人就因爲支教認識了,交流之中,林楓獨到的眼光,和對教育事業超前的認知,就已經給自己帶來了震撼之感。
現在,林楓能在社會上引起那麼大的反響,也是正常的事情。
並且這些年來,自己創建這所女高有多不容易,林楓是看在眼裡的,並且一直都在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現在的華品女高還是缺錢,有了曝光和熱度,說不定就會有撥款或者社會捐款,可以讓更多的女生有學可以上。
這纔是林楓帶着節目組來的目的。
想到這些,張貴美臉上的笑容都柔和了幾分,大大方方的面對鏡頭:
“當然可以進學校!大家裡面請,我們去辦公室細聊。”
就這樣,一行人緩緩走進了校園中,劉勇左右打量着這所其貌不揚的學校,輕聲開口道:
“張老師,我們對華品女高並不瞭解,能不能順便介紹一下,給我們一個大概的認知?”
“當然可以。”
張貴美一口答應了下來,一邊走,一邊介紹道:
“華品女高一所面向女生,全面免費的寄宿制學校,我們的孩子們非常的優秀,教學質量也很好,比如,我們去年的高考成績就非常的不錯,綜合上線率100%……”
張貴美一心想的,全是把華品女高的成績展現給衆人,讓大家知道這所學校的孩子們有多麼的優秀,這樣就可以得到各方的重視。
所以她介紹的重點全在學校、和孩子們身上。
不過,孫薇和吳鵬兩個好奇寶寶,重點全部跑偏了。
趁着張老師停頓的間隙,孫薇舉起了小手:
“張老師,您爲什麼把這所學校打造成女子高中啊?現在專門的女子高中還是比較少見的。”
這個問題也是吳鵬想問的,當下支棱起了耳朵。
林楓則是讚許的看着發問的孫薇,這令她的膽子大了不少,接着追問道:
“而且,剛剛我聽林老師說,您是因爲因緣際會來到這裡支教的,這裡面有什麼故事呀?”
張貴美聽到孫薇的發問,頓了一下,神情裡帶着些許的追憶:
“我出生在五十年代,年輕的時候,趕上了大後方建設行動,就從北方來到了這裡支教……其實那個年代,和我一樣的人有很多,我的經歷沒有什麼好說的!”
張貴美伸手摸了摸孫薇的腦袋,微笑着說道:
“倒是這裡的孩子們,有很多的故事,我之所以會創建女高,正是因爲看到了她們。”
說話間,孫薇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膏藥味道,然後這纔看到,張貴美的一雙手上,貼滿了膏藥。
所以,在她的手撫摸自己腦袋的時候,才帶來了這股味道。
“張老師,您……?”
孫薇伸手握住了張貴美的手,剛想發問,張貴美不在意的笑笑:
“我有風溼,貼膏藥是爲了止疼,是不是味道薰到你了?”
孫薇輕輕的搖了搖頭:
“沒有,聞起來有股莫名的安心呢。”
這話不是她在拍張老師的馬屁,而是孫薇覺得張老師和林楓一樣,身上帶着令人沉靜和安心的力量。
這時候吳鵬已經忍不住了,開口說道:
“張老師,您是因爲看到什麼纔想着創辦這所學校的,說說嘛。”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張貴美想起自己創建這所女子高中的初心,有些唏噓:
“我以前教書的時候,學校裡有很多女生,讀着書讀着書,突然就不來了。”
“我就去她們的家裡走訪、勸學。”
“你們知道嗎?這些女生輟學的理由大都一模一樣,那就是家裡窮,供不起她了,所以,‘自願’輟學打工。”
說話間,張貴美把“自願”兩個字,咬的特別重。
孫薇一聽,心有所感,若有所思的看着張老師。
而吳鵬只是撓了撓腦袋,有些不解:
“張老師,這有什麼問題嗎?”
張貴美微不可查的嘆了一口氣:
“吳鵬,你學過‘井底之蛙’這個詞語嗎?”
吳鵬點了點頭,這點文化水平他還是有的。
“這些大山裡的女孩子,就像井底的蛙一樣。”
張貴美嘆了一口氣:
“她們看到的那方天空,是女孩子讀太多書沒用,不如出去打工,掙的錢給家裡蓋房子,房子蓋出來了,那就出嫁,再收取一筆彩禮留給家裡。這些就是她們全部的人生所在。”
“所以,當她們說自己自願輟學的時候,其實不是自願,而是她們以爲,那是唯一的選擇。”
“但是,我們都知道,天空是如此的遼闊,人生有無數可能的選項,是這些女孩子沒有見過的。可是,沒有見過,就意味着不懂。”
“所以,當我看的多了……”
說話間,張貴美身上帶着無限的堅定:
“……我就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辦一個免費的女子高中,送這些女孩離開井底!”
“爲此,我願意付出我的所有。”
話音落下,吳鵬肅然起敬,覺得自己之前想的太淺薄了。
而孫薇,則是感動的牽住了張貴美的手,靜靜的感受着張老師身上傳遞出來的溫度。
這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女性的力量。
而導演則是眼神中有驚訝,也有敬佩。
農村出生的他,看到的是,當一個家庭條件有限的時候,在這個家庭中,女孩子常常是最先被犧牲掉的。
他也覺得這種現象對女生不友好,可是面對大環境,只能空嘆,無力改變。
但是,現在有這麼一個人,站在他的面前,努力的伸出自己的手,向上託舉這些女生。
這道身影,沉默,但是偉大!
這一刻,張貴美老師的身形,在他的心中逐漸偉岸了起來。
他也明白了,爲什麼林楓會帶着他們節目組來到這裡。
你們某些女性權益者不是喜歡打嘴炮麼?
那就帶你們看看,真正維護女性的權益的人,是什麼樣子的!
而默默攙扶着張老師的林楓,哪怕不是第一次聽到張老師講述自己的創辦這所女高的初心,可是再聽一次,也只覺得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敬意。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張老師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爲燭,照亮這片山區的女生們!
也就是此刻,直播間的觀衆們,眼淚淺的,已經在擦淚水了。
“原來張老師建立這所女高,竟然是因爲這個,好偉大啊!”
“這纔是真正的女性權益者吧?”
“去掉問號,張貴美老師就是踏踏實實爲女性着想,爲她們爭取權益的人!”
“那些輟學的女孩子,以爲輟學是‘自願’的,可是她們都沒有看到人生還有其他的選擇,這種‘自願’是對她們人生的否定和剝奪啊!張老師看到這一點其實不難,難的是,她竟然因此,憑藉一己之力創建了這所學校,敬佩!”
“淚目,當見過遼闊天空之後,再選擇想要停留的地方,纔是真正自願的選擇。”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與羣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傑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這是告訴所有的女孩子,你們不是生來就應該爲別人鋪路,你們也有能力和資格,去追尋自己人生的意義啊!”
“哭了,張老師建立這所學校,其實就是想讓女孩子們多讀書,用讀書的方式,看到人生還有更多的選項,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張老師心中有大愛!敬佩!”
“……”
就在大家的議論中,張貴美已經帶着衆人走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前。
“大家請進。”
她推開了房門,衆人一眼看過去,這間辦公室也簡單樸素至極。
一個掉皮斑駁的辦公桌,桌面上放着日曆、厚厚的筆記本、圓珠筆,還有一個老舊,但是乾乾淨淨的暖水瓶。
這些東西出現在山區教師的辦公桌上,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還有一個白藍相間的小喇叭——
水果攤上小販用來叫賣的那種。
大家正在奇怪爲什麼會有這個東西的時候,張貴美拍了拍林楓攙扶着自己的手:
“林楓,麻煩你幫我接待一下幾位客人,時間要到了,我得出去喊着點學生。”
說完之後,張貴美對着衆人歉意的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喇叭就出去了。
“張老師這是……?”
劉勇看看林楓,又指了指張貴美的背影,有些摸不着頭腦。
林楓微微一笑,示意劉勇稍安勿躁:
“張老師忙着當她的‘張七喊’去了。”
說完之後,他指着靠牆的角落疊放的幾隻塑料凳,扭頭對吳鵬說道:
“吳鵬,搬一下凳子,我們等張老師忙完再說。”
說話間,林楓熟門熟路的從抽屜裡翻出了幾個紙杯,又拎起暖水瓶,給衆人倒上了熱水。
劉勇捧着紙杯,一臉茫然的開口:
“林老師,‘張七喊’又是怎麼回事?”
吳鵬和孫薇也是同樣好奇的睜大了眼睛,給老師取外號這種事情,不是很不尊重人嗎?
怎麼林老師一臉坦然的這麼說出了張老師的外號?
面對衆人的疑惑,林楓不疾不徐的開口解釋道:
“因爲張老師認爲,學生們的一天中,有七個重要時刻——”
“起牀、洗漱、唱歌、吃飯、午休、睡覺、晚安。”
“這幾個時刻,她都一定會帶着那個小喇叭,在學生中間殷殷叮囑、陪伴學生。”
“所以,同學們就給她起了一個‘張七喊’的外號。”
說話間,林楓神色柔和,一臉的笑意:
“現在馬上就要到吃飯時間了,張老師當然要去喊一喊了。”
話音落下,衆人就聽到了一陣鈴聲,緊接着是孩子們嘈雜的聲音,然後,就是獨特的喇叭聲:
“同學們,吃飯了,不要急、不要擠,細嚼慢嚥。”
“同學們……”
這個聲音落在直播間觀衆們的耳朵裡,只覺得無比的親切和溫馨。
“林老師的‘張七喊’一出口,我就知道這個是外號,本來還奇怪,林老師這麼尊重張老師,怎麼就大大咧咧的喊老師外號呢?現在明白了。”
“張七喊、張七喊,好溫馨貼切的外號啊!”
“這哪裡是‘七喊’?這是對學生們的關愛啊!”
“不知道爲何,腦海中會出現張老師在夜晚,巡查宿舍樓,一個個的和學生們道‘晚安’的場景,這是老師麼?這明明是張媽媽!”
“這七喊,其實就是好好睡覺、好好吃飯、好好學習、好好生活啊!張老師,用心良苦!”
“感動!張老師是把這些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了。”
“每多瞭解一點張老師,心中的感動就愈盛!”
“……”
而在直播間外面,劉勇也是一臉的動容:
“林老師,聽你這麼一解釋,這哪裡是‘張七喊’?明明就是一個母親啊!”
林楓微微點頭,迴應道:
“張老師早年喪偶,無兒無女,這些學生們就是她的孩子,她的命根子。”
聽到林楓的話,劉勇突然不知道說什麼了。
原來張老師的人生經歷竟然這麼坎坷的麼?
林楓看着突然失語的劉勇,微微一笑:
“不用可憐張老師,因爲她已經超脫了世俗中的價值觀。在她的眼裡,她自己比世界上的絕大部分人,都要幸福。”
劉勇聽了,羞愧一笑:
“是我狹隘了。”
而孫薇和吳鵬將兩人的對話聽在耳中,心中升起了無言的感動和敬佩。
良久之後,孫薇一聲輕笑,感慨的說道:
“以前,看到那些女性權益者的不理智言論,我以爲自己是清醒的、理智的,不和她們爲伍的,可是現在看到張老師,我才發現,我有一種高高在上的自大和無知。”
“一方面,是因爲我冷眼旁觀,另一方面,我見到了更大的世界,卻不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有我這樣的條件。”
“張老師,是真正的女性權益捍衛者!”
林楓冷不丁的聽到孫薇的話,讚賞的看向了她,開口說道:
“沒關係的孫薇,你現在不是看到女性的另一種可能和活法了麼?只要還能反思,就有進步的一天。”
孫薇聽了,和林楓相視一笑。
吳鵬吸溜着杯子裡的水,有些苦惱。
林老師和孫薇,在說一些自己聽不懂的話,可是又不好問。
就在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了。
衆人定睛一看,是張貴美拎着喇叭回來了,笑意盈盈的對衆人說道:
“不好意思,怠慢大家了,我在食堂安排了飯菜,我們去吃飯吧。”
孫薇和吳鵬摸了摸空空的肚子,笑了,一前一後的上前攙扶着張老師。
衆人往外面走去,期間,張貴美手中的喇叭就沒有放下來過。
出了門,到了食堂,看到學生們已經有序的端着餐盤,坐在位子上用餐了。
大家吃的都非常的簡單,無非就是蘿蔔、白菜、豆腐、小鹹菜。
但是每一個學生都吃的津津有味。
而張老師所說的,她安排好的飯菜,也只是空出了一張桌子,上面擺着和學生們一模一樣的餐盤,所有的菜色都相同,並無什麼特殊待遇。
幾人落座之後,林楓掃視了食堂一圈,微微嘆息着問道:
“張老師,孩子們現在一週吃幾次葷菜啊?”
“一週吃三次葷菜。”
說到這個話題,張貴美的神情裡有着心疼和無奈:
“抱歉啊,今天要晚飯纔有葷菜,招待不週了,現在學校的資金緊張,只能一省再省。”
話音落下,本來還有些嫌棄午飯菜色的吳鵬,頓時感到一陣羞愧。
要知道,哪怕是在香樟村,林大伯和林老師都沒有斷過自己和孫薇的雞蛋。
他以爲那個條件已經叫差了,沒想到,這裡讀書的姐姐們,吃的更差。
而孫薇,則是有些心疼的掃視過食堂中的那些姐姐。
她早就已經知道,自己擁有的條件是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無法企及的,也看過香樟村的貧困,但是,華品女高的生活條件,還有這些姐姐們的處境,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導演劉勇看着眼前的飯菜,這可以說是他生平見到的,最差的接待餐了。
但是,聽到林老師和張老師的對話,心中沒有嫌棄,只有對學生們的心疼,以及對張老師的佩服。
這麼差的條件下,還在堅持免費辦學,扶持大山裡讀不起的書的女娃,除了偉大,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形容詞。
與此同時,直播間的觀衆們也沉默了一瞬。
“剛剛張老師說她安排好了午飯,我還以爲高低有個包間。”
“是啊,遠遠的看到老師是和學生們在同一個食堂我就已經驚訝了,看到她們的伙食,突然找不到話說了。”
“一週只吃三次葷菜,看來學校的資金確實十分緊張啊!”
“看得令人心疼!”
“……”
就在這個時候,孫薇回過神來了,神情有些複雜的開口說道:
“張老師,您真是太不容易了。”
張貴美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沒有什麼不容易的,不容易的,是這些大山裡的女娃。”
“華品女高條件有限,並不能把所有輟學的女娃都收進來,我就想着,能省則省,能多帶一個是一個。”
吳鵬聽了,有些感慨:
“張老師,多帶一個兩個的,意義有那麼重大麼?”
張貴美輕輕的拍了拍吳鵬的頭頂,開口說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一個女娃受教育,改變的是三代人的命運啊!”
“啊?”
吳鵬詫異的追問道:
“一個女生讀書,竟然是改變三代人的命運?哪三代呀?”
張貴美伸出貼滿膏藥的手指,認真的數到:
“她自己、他的父母,還有她的孩子,你說是不是三代?”
吳鵬點了點頭,這時候張貴美感慨了一句:
“一想到在這所學校通過我的節省,能多一個女娃,改變她自己、她的父母、以及她的孩子,三代人的命運,我就什麼飯菜都能嚥下去了。”
“吃的差點,只是暫時的。女娃受教育的影響,纔是長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