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慣了一縷遊魂,或是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比較嗜睡,連續好幾個月,景七總覺得身上懶得很。
平安覺得他們家這位爺簡直就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在冬三月,人模狗樣地過着豬一樣的日子。
在皇上那告聲病,除去偶爾例行請安,基本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那別家小姐還“規矩”幾分。
上一世爲人,景七心裡掛念着赫連翊,從懂事開始,就習慣了凡事爲他多想幾分,先太子之憂而憂,後太子之樂而樂,勞心費力鞠躬盡瘁,簡直把沒機會孝順自己親爹的心氣兒全用在了太子殿下赫連翊一個人身上。
到了這一世,心裡執念一樣的人突然沒有了,空落落的,可是也輕鬆了很多。
反正景七想得開,眼下他還小,這大慶雖然說是打根兒裡爛了,畢竟外面還有個光鮮繁榮的殼子在,一時半會倒不了牌子散不了夥,真等內憂外患開始露出苗頭的時候,□□也差不多翅膀硬了,到那天,就算天塌下來,還有他們扛着呢。
他忽然就明白了皇上爲什麼二十年不早朝,人生最適宜不過,不過清歡二字——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來草草吃兩口東西,練練字,興致來了題幾首歪詩,擺擺棋譜,翻翻閒書,從山水地理志到民間話本市井傳說無所不讀,看一會眼痠了就歪在塌上接着睡上一會。
據平安計算,自家王爺雖然“讀書”的時間很長,看起來像是小小年紀就知道用功的樣子,可每回進來添茶水的時候,至少十之七八,他都是閉着眼拿眼皮“看書”的。
實在是將混吃等死發揮到了極致。
進了王府,好像時間都被拖長了似的。
越懶越睡,越睡越懶。
到最後,赫連翊得了閒出宮看他時,都覺得不對了。
可憐殫精竭慮的少年太子,每每到了南寧王府隨口問一句“你家主子呢?”得到的答覆總是無外乎幾樣:“已經歇下了。”“還未起身。”“在書房小憩。”“在後院養神。”
地點隨到訪時間不同而時有變動,做的事情卻只有一個主題——睡覺。
時間長了赫連翊還以爲他生了什麼毛病,特意帶了太醫來看,診脈的時候太子殿下緊張兮兮地在旁邊守着,不時問一句:“怎麼樣了?”
“這……”太醫頓了頓,其實一進門,不用診脈,光是觀察面色,就知道這南寧王爺好吃好睡屁事沒有,不過總不能這麼說出口,因爲會顯得他比較沒水平,於是胡太醫裝模作樣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拖長了音,慢騰騰地說道,“《素問》中曾言,百病生於氣也,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寒則氣收,炅則氣泄,驚則氣亂,勞則氣耗,思則氣結。人之七情六慾無不生氣,生氣則肺腑不調……”
他絮絮叨叨引經據典個沒完,赫連翊雖然不明白他說了什麼,卻明白景七這“病”的水分實在是有點大,於是面色不善地瞟了他一眼。
等客客氣氣地叫人將老太醫送了出去,赫連翊纔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問道:“病得不輕?”
景七一本正經地說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臣這病症雖然要不了命,可也治不好,太醫東拉西扯,其實是因爲力所不及。”
赫連翊挑起眉看着他:“是什麼病?”
“前朝曾有《問石》一書,相傳是一位姓杜的神醫畢生所著絕學,其中第九篇專門記載疑難雜症,上面記載了一種病症,叫做嗜睡症。這病罕見得很,世上百年也不過遇到幾例,胡太醫年紀輕,沒見過其實也正常。”
赫連翊似笑非笑地聽他掰,看着這小孩搖頭晃腦像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也不打斷。
景七連草稿都不打,侃侃道:“患上嗜睡病的人,開始和常人無異,就是貪睡懶散些,隨後終日昏昏,一閉眼,就能睡上一天一宿,雷打不動,等再過些年,就可落入長眠,不食不飲,少則三五十年,多麼……”
“多了有多少?”赫連翊端了碗茶,坐在一邊聽他不着邊際地扯。
景七眼珠一轉,笑道:“聽說最長的,能睡上六十三年不醒。”
赫連翊覺得這漂亮少年那一瞬間,臉上好像閃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似譏似諷、又帶了幾分玩笑的意思,然而只是一縱即逝,快得叫他覺得眼花看錯了,眨眨眼,就剩下小騙子一張憊懶不堪的臉,怎麼看怎麼憋氣,於是順手將他放在一邊的書卷起來,伸手便去敲他的頭:“嗜睡症?我看是懶病吧?”
景七邊笑邊躲。
他已經從一開始的抗拒和不適應,慢慢地習慣了這少年間無所顧忌的親暱打鬧,只是偶爾會生出某種類似於“曾經我和這人還有這樣心無芥蒂的時候”之類的感慨。
無常鬼辦事太無常,眼前這人,將來怎麼經天緯地、怎麼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現在在景七眼裡,也不過是個咬着牙不肯甘心、不肯低頭的倔強孩子。
赫連翊畢竟比他大幾歲,沒一會就逮到了他,按在懷裡好一陣揉搓,把景七一張小臉都給掐紅了才放開,恨恨地說道:“你跟父皇別的沒學會,倒學會了一條,神龍見首不見尾。”
子不言父過,何況他老爹再不着調,也是張張嘴就能砍人腦袋的皇上,景七叫他突如其來的口無遮攔驚了一下。
赫連翊人前向來穩妥謹慎,是個一步不肯多走,一句話不肯多說的主,一句話要不是在腹中九曲十八彎地滾上一番,絕不肯輕易說出來。
可他現在畢竟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胸中城府還沒完全建成,景七不在宮裡,他就連個能說句真心話的人都沒有,不是憋得緊了,也不至於這麼口不擇言。
赫連翊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心想幸虧北淵也不是外人,於是嘆了口氣,把話題揭過:“我看你在王府裡倒是快活得很。”
景七沉默了半晌,這才說:“太子,本朝皇子伴讀,大多是世家子弟,還沒有襲了位的先例。父王早逝,如今……我便是讀書,按規矩,也應該是王府裡自請西席……”
他頓住話音,看了赫連翊一眼,大慶世家不講年齡,一直是父子相承,父親去世,爵位就傳給嫡長子,不管那孩子是十歲是五歲,承了位,也就算是成人了。
可是景七畢竟從小就是在宮裡長大的,他要真是想繼續把這太子侍讀做下去,也順理成章,不算大事——就像上一世。
除非是他自己不樂意,才找這麼個藉口,赫連翊心裡明白,不由得涼了半截:“北淵……”
景七自己覺得早不是什麼少年人,沒那個少年心氣,不想再和他們這羣人勞心費力——當然更主要的是,不想再和這位未來的九五之尊有太多牽扯,可是不牽扯是不牽扯,也不能得罪了他,心裡轉了轉,於是說道:“太子可知,我父王頭七那夜,什麼人來過?”
赫連翊一怔。
“是馮元吉馮大將軍。”景七低低地說,手指輕輕地在桌沿上敲了敲,垂了眼。
赫連翊這纔回過神來,臉上沉痛、惋惜的神色一一閃過,半晌,才冷笑一聲:“我大皇兄……真是好樣的。別的本事沒有,栽贓嫁禍,禍國殃民真是他認了第二,沒人好意思說第一。”
他猛地站起身來,負手在房中走了幾步:“眠龍不醒,虎落平陽,豺狼橫行,要是我……嘿!”
要是什麼,他沒說,少年所有的悲憤都化在那一聲咬牙切齒的冷笑裡,一張側臉繃得緊緊的。
景七說道:“你無權無勢,只能聽之任之。所以那天我突然覺得,如果我不進宮,留在王府,起碼能讓你有個回的地方。以後宮外會有更多的地方能讓你放心進去說話,有那一天……”
赫連翊扭過頭去,很多年以後他都記得,那一身顯得有些黯淡的月白長袍的少年吊着腿坐在那裡,雙手捧着一碗茶,眉目彎彎笑眼靈動的模樣。沒有多餘的敬語,沒有老氣橫秋的裝模作樣,只是輕描淡寫地你我相稱,閒聊似的口氣說出——起碼能讓你有個回的地方。
少年不識愁滋味,少年心裡沒那麼多的猜忌,少年還不知道大權在握生殺予奪的滋味。
只可惜韶華不爲少年留,但那是後話了。
景七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門見人,是又六個月以後了,皇上特意宣旨到王府宣他進宮——因爲南疆質子到了。
當然皇帝陛下的想法其實很質樸,聽說大巫師的巫童纔不過十一二歲,還是個孩子,大老遠地從南疆來京城,道阻且長的,水土服不服兩說,起碼語言就不通,也怪可憐見的,大慶向來以仁義治國,人家遠道而來,總要讓他覺得賓至如歸……當然,仁義治國和攻打南疆這兩件事,一碼是一碼。
正好景北淵是他看着長大的,這孩子會耍無賴會偷懶,還會玩,很對他的胃口,覺得是個難得的好孩子,也能湊個伴。
於是景七一大早就被裡三層外三層地裹上袖珍版的朝服,眼睛半睜半閉地一路飄着進了宮,見到了那個註定和他糾纏一輩子的人。
聽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淋其鳥屎,熱其體膚,掛起科目,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
學校一定是這麼想的,纔不給我們寢室裡裝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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