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鑄劍師之女

關於信陽長樂侯大人生平的奇聞逸事,不勝枚舉。人們但凡提到他,無不津津樂道。

有關他的故事,說書人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哪怕他辭官還鄉以後,皇上還賞了幾處宅院與千頃良田,天子對他的厚愛可見一斑。

侯爺早年是威名赫赫的武將,戰場上屢立奇功,曾令匈奴人聞風喪膽。他宅門口立的兩座漢白玉石獅子,威風凜凜。王府內雕樑畫棟,氣派不凡。往來結交的不是富豪,便是權貴,可謂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後來有些人背地裡議論,說侯爺性情霸道,仗着權勢無所不爲。照我看,全是胡扯。老爺早年帶過兵,打過仗,有些武將做派並不稀奇。至於權勢,哪個有權勢的人不是樹大招風?他們不過眼紅罷了。

但是,街頭巷尾的流言倒也不都爲妄傳。關於侯爺的喜好,句句屬實。講他愛劍成癡,爲此不惜一擲千金,在他的書房裡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寶劍,每柄寶劍不是名家所造,就是大有來歷。有的曾隨其征戰多年,歷經血雨腥風。也有的乃友人重金求購相贈,鋒銳無匹。據說,就連戰國時代歐冶子所鑄的皤虹[]寶劍都被老爺給收藏了。

反正,這世上如果說有一個人在收藏上能與天子相匹敵,大概我家主人的藏劍可以算在內。只要聽到哪裡有好的名劍、古劍,他就一定會想方設法弄到手。

在長樂侯大人過世以後,下人收撿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上百柄劍。其中有一柄,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碰。

那把名曰“遮日”的寶劍,後來被視爲不祥之物,扔進了護城河。從此,府內人似乎十分默契,誰也不再提起。以至於後來坊間關於這個故事流傳的版本,越來越離奇,越來越怪誕不經。

現在,我的恩主已經死了將近十年。我想,再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應該沒有什麼不妥了吧?

說到老爺的愛好,不能不說說信陽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鑄劍師——何還山。他排行第三,人們也常稱他爲何老三或是老何。

何老三是名鐵匠,性格孤僻,脾氣古怪,不愛與人結交。他的手藝,在信陽有口皆碑。早年,我只知道他替平頭百姓打鐵,並不知道他還會鑄劍。那時候,我們還是街坊,每天從王府當完差回家,都能看見何老三在堂前打犁頭,打菜刀。他閨女乖乖坐在一邊瞧看,遞水伺候。

何老三貌不驚人,黑臉膛,高鼻闊口,滿面虯鬚,形同張飛。他的雙臂肌肉糾結,膀大腰圓。上了年紀後,兩鬢日漸斑白,也不再像年輕時那麼孔武有力。

沒想到他的小女兒卻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全不像個平民家女子。別說眉目姣好,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更難得性情柔順,伶俐懂事。街坊對這小姑娘交口稱讚,都憐她早早喪母,命運悲苦。

據說,老何的女兒碧嬋從生下來就有個奇怪的愛好。她與刀劍這樣的兇器,似乎有種不解之緣。打從落地那刻,便大哭不已,無論怎麼哄勸,就是不能止歇。直到老何無意間將她抱到一柄明晃晃的寶劍跟前,她才停止了哭泣。

小女孩伸手撫劍,模樣甚是歡喜。何老三覺得,女孩兒家愛此兇險之物,必非吉兆。果然,長大以後,碧嬋不愛針線女紅,唯獨對鑄劍之術情有獨鍾。父親打鐵,她就幫忙拉風箱。她深得老何親傳,雕功不凡,花紋極盡精細,活靈活現。

轉眼,姑娘到了該出閣的年紀。像她這樣好模樣好性情的女兒家,雖然窮了點,上門提親的人卻不少。可老何的態度非常奇怪,對家境普通的人家,他瞧不上眼,覺得配不起自己女兒。對家境殷實的富人家,他又決不願意把姑娘送去做偏房。

他曾經放話說,以後誰也不要再來提親,否則別怪我何老三不客氣。女兒這輩子就算嫁給刀劍終此一生,也不會踏出閨閣半步,請大家不要再白費力氣。

媒人見他立志甚堅,也就紛紛散去,再也不提這回事。人們背地裡議論紛紛,都說何老三太糊塗,白白耽誤碧嬋的青春。

雖然鑄劍師替女兒拒絕了婚事,但對閨女的疼愛可是人所共知。碧嬋胭脂水粉,妝容穿戴比起一般貧民丫頭好上許多。別人得罪了他,何老三可以不計較,但若女兒受了委屈,他絕對不容許,非要討還不可。所以之後,侯爺招碧嬋進王府做夫人的貼身丫鬟時,老何大不高興,再三相辭,王爺爲此很看不慣他。

侯爺第一次見到碧嬋時,她才年方十七。姑娘因爲常替父親給王府膳房送打好的炊具,同園裡幾個婢女混得不錯。

這一日,她們正同一位姨娘放紙鳶玩,不巧紙鳶掛到了樹梢上。左近又沒有傭僕在,姑娘心地好,就替別人爬到樹上撿風箏。

老爺遠遠見着了,不禁詢問:“那樹上的女孩兒是什麼人?怎麼以前在王府裡沒見過她?”

我急忙上前,將何老三是個鐵匠,她是老何女兒的事稟明。

侯爺捋了捋鬍鬚,說道:“叫她過來我看看。”

及至走近後,姑娘倒身下拜,舉止謙恭有禮,又兼容貌秀美,脂粉不施卻有別樣風情。

侯爺微笑不已,似乎心存憐惜。

“好,不錯。”老爺點點頭,問,“你今年多大了?”

“小女今年十七歲。”

“家住哪裡,可有親眷?”

“小女家住青石橋,家母去世多年,被父親撫養成人。爹爹是名鐵匠,姓何名還山,爲侯爺府上的膳房打菜刀。”

侯爺聽過後,嘆了一聲,道:“這樣懂事的孩子,留在家中豈不可惜?可許有人家?”

“不曾許配。”

“那便來我府中做事吧。我給你每月五錢銀子,補貼家用。”

就這樣,碧嬋入了侯爺府,被分到上房裡服侍夫人。

照理說,能入宅門大戶人家當差是件高興都來不及的事情,更甭提侯爺慷慨大方,每月賞的銀錢遠比何老三打鐵賺的多上十倍。然而,老何曉得女兒的事後大發脾氣,非但不領情,反倒口出不遜,怪老爺多管閒事。

他說:“我們小戶人家,有口飯吃,有間瓦房,安身立命足矣,受不起這等恩澤!侯爺若開恩將碧嬋放還,我何還山感激不盡。”

老爺當然不拿此話當真,還以爲他愛女心切,不願同閨女分開,於是又給他在府內安插了一個閒職,每月領薪,不用幹事。

即便如此,老何仍舊不識擡舉,拒意甚堅。眼見侯爺沒有放還的意思,不好爭執。主人一旦真動怒,恐怕他也擔當不起,反倒連累女兒受牽連。

老何忍氣吞聲,從此以後性情大變,再也不打鐵了。我在府裡撞着他時,老看他愁容滿面,牢騷滿腹,一天比一天顯老。

初時,大家還有點同情他的遭遇,覺得王爺行事未免霸道。等他染上酒癮後,就越來越招人討厭。每天臨近日暮時分,總有人見何老三喝得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四處遊蕩,逢人便說他命苦,然後大罵主子心懷鬼胎,瞧上女兒的姿色,想要霸佔。

時候久了,大家對他敬而遠之。風言風語傳到老爺耳朵裡,上頭對他更添厭憎之情。

和老子相反,碧嬋卻是個乖巧聰明的丫頭,在宅院裡左右逢源。別說夫人對她寵愛得好像半個女兒,連姨娘丫鬟也喜歡她的爲人。

人們都說,像老何那樣一個糙人,怎麼生出個如此俊秀的女兒?真是奇怪。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碧嬋姑娘笑靨如花,肌膚勝雪。大夥兒都說她聲音如雲雀般好聽,只要她笑一笑,周圍的人就像吃了冰糖一樣舒服。難怪老爺說將此等女孩兒留在家中實在可惜,如果我要年輕三十來歲,也會想要討她來做媳婦。

以前,她是個愛笑愛嬌的俏姑娘,總看不到有發愁的時候。我可想不到到了後來,事情會演變成那樣。唉,真是天意難測,紅顏薄命。

你們一定很奇怪。講到這裡,父女倆還和鑄劍沒扯上什麼關係。其實,如果不是有一天,有個客人突然來訪,侯爺根本不知道何老三還會鑄劍,也就沒有後來發生的怪異故事了。

主子結交的衆多朋友中,有一個人名叫池重海,進士出身,已過而立之年。他好穿白衣,素有風流之名,對古玩鑑賞十分在行。京城裡達官貴人若收購了什麼古物,必定會讓他品評一番。

一日,池大人上門拜訪。

纔剛落座,他便向老爺拱手說道:“侯爺可喜可賀呀。”

這話問得蹊蹺,老爺便問:“喜從何來?”

“賀您府上得了一樣寶貝。”

“老弟你糊塗。我近日身染微恙,謝絕訪客,連門都不曾出,哪裡得過什麼寶貝?”

“侯爺您這是太謙。您得着寶貝是好事,在下特來道賀,又沒有起奪之心,何必不承認呢?”

“池賢弟,此話我可真不明白,我確實不知你所指爲何。”

池大人奇道:“您果真不知?小弟聽聞侯爺最近蒐羅到一位舉世罕有的怪才。他雖然名聲不大,本事可不小。”

“喔?他姓甚名誰?”

“姓何,名還山,排行第三,人稱何老三。”

聽罷,老爺哈哈大笑,擺手回答:“休提此話。這人不過我府上一介奴才,終日酗酒,渾渾噩噩,不堪提拔,怎稱得上寶貝二字?”

“此人身懷一樣絕技,世間少見。”

主子冷笑道:“什麼絕技?莫不是所謂的千杯不醉吧?”

“他從前是名鑄劍師,造過很多珍貴的名劍。在下就有幸得了一柄,請侯爺過目。”說着,他從籠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玲瓏的匕首,長不過尺許,寬不愈寸,通體烏黑,模樣很不起眼。

老爺是個大行家,他嗤之以鼻,“這玩意兒論質論工都十分低劣,破銅爛鐵而已。”

“侯爺可別早下定論。這把袖劍雖然外表平平,可它妙不在此。您可曾聽說,干將莫邪的雌雄雙劍能隔空取人首級,紫電寶劍能斬妖殺鬼,驅退精怪的傳說?”

“鬼神之說,鄉野怪談,豈可盡信?”

“從前我也不信這些,可是自從得了這把匕首後,親歷了一件怪事。您聽我慢慢道來。

“前日在下家裡有一名妾侍沒了。這事兒說來慚愧,都是小弟治家不嚴,導致幾個夫人爭風吃醋。那姬妾因孃家無人撐腰,平日裡難免得些委屈。我公事繁忙,無暇過問,怎料她們爭得狠了,合起夥來整治。她心氣高,一咬牙上了吊。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她已身懷有孕,別人怕她將來生兒子,在府裡得寵。想來也甚悽慘,我花好些銀錢,將葬禮風光備辦,也善待她家裡,還給她弟弟捐了個小官。

“哪知下葬不過月餘,家裡便鬧起鬼。先是一個小廝在院子裡巡夜,忽然發現,死了的夫人屋裡亮着燈。本以爲是哪個婢女不懂事,走錯了房子。沒想到近前一看,卻見一個渾身縞素的女子坐在牀頭對鏡梳妝,形容與死去的妾侍一般無二。他嚇得大叫,打翻燭臺。等到僕傭各持棍棒趕到時,哪有什麼女子的蹤影?

“此事,我未曾上心。結果不出兩日,一名丫鬟夜裡投井,那是府裡跟着死去的姨娘的貼身婢女。以前她見主子不得勢,便也隨着別人一起欺負主子。平日不是冷言冷語,就是挑撥離間。這婢女屍體撈上來時,模樣恐怖,面目發青,嘴脣發紫,十指流血,臉上橫七豎八被抓出血痕,沒一處皮膚完好。還有兩隻眼睛,也被她自己給摳出來了。

“我本想報官,但轉念一想,若報官,一來外頭風聞府中鬧鬼,於聲名有損。若被什麼對頭得知,還要影響仕途。二來,難免要牽扯到姬妾之死,深究起來,麻煩不小。所以按下此事,責令衆人不得胡亂嚼舌,暗暗將死人擡出埋掉。我令家丁嚴加戒備,上夜時務必警醒提防些。又請和尚做了幾場法事超度亡靈,誰知厲鬼怨氣太兇,到頭來還是出了事。

“幾日來接二連三地死人,夜裡我吩咐所有人不許亂走,各房留幾個奴才好生守門。將及夜半時分,有人來報,說二夫人忽然發瘋,拿剪子鉸自己頭髮,又哭又鬧,嚷嚷着要出家去。她拿針往臉上扎,扎得滿臉是血,眼見不活。

“我怒從心起,倒要見識見識這厲鬼究竟有何等本事。誰知方纔出門,陰風撲面,脖子上仿若被緞帶勒住。我張口欲呼,忽見那女鬼近在咫尺,面色含悲忍怨。然後,我就一頭栽倒,人事不知。

“小弟一病半月,軀體日漸沉重,藥石無醫。我心裡明白,她這是定要取我性命,忙早早交代了後事,着人去辦。就在命懸一線之際,忽然有個身邊的下人說,他認識一名高僧,能辨神鬼事。我想,左右是個死,不如請來試試,或有可救也未知。於是備上厚禮,遣他即日前往。沒過三天,下人便回來了,禮品原封未動。我心中一沉,想是天亡我也。哪知那奴才卻從懷裡取出一柄小劍,說僧人得知池大人怨鬼入宅,特贈此物。將它懸於牀前,可保平安。

“卻說入夜,蟬蟲噤聲,一絲風也無。家下人各持刀劍棍棒,守在門外。我不敢有半分怠慢,斜倚在牀上,只等女鬼現身。沒多大工夫,兩團陰火躥入屋子。那死去的女子長髮披肩,青面蓬頭,足不沾土地飄到牀前。她咬着牙,向我哭道:‘你縱容她們對我百般欺凌,如今我成了孤魂野鬼。你……你害得我好……’

“話音未落,只見牀前白光乍起。那鬼厲嘯一聲,化做煙霧遁逃。下人們喊打的打,喊殺的殺,一擁而上。但見藍煙在前,白光在後,勢如奔雷,直出庭院而去。轉過迴廊,不多時,房頂上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瓦片碎了滿地。奴才們報,那道光穿過花徑便不見蹤影。待到天光,我命人四下查找,於東北角上發現一件沾染污血的女子皁衣,衣角釘着這柄袖劍。我燒掉血衣,將劍好好收藏。從此以後,家中便再未有鬼怪作亂。”

主人聽完池進士的故事,眉頭微蹙,沉吟了半晌。他說道:“賢弟的話倒也有趣。我雖不通神鬼之說,但也聽過上等兵器有誅精闢怪的傳說。”

“所以在下偶得寶物,不敢擅藏。今天將此劍贈與侯爺。”

老爺急忙推辭道:“君子成人之美,不奪人之所好。這樣的重禮,愚兄怎麼能收?”

“您有所不知。據聞,有來歷的神兵利器無不沾染血腥。越是鋒利的刀劍,飲過的人血也越多。像在下一般的文人若碰着它,非但駕馭不了,反受其害。侯爺您是打過仗的人,所謂寶劍贈英雄,再好不過。”

聽到這話,老爺沒再推辭,收下了那柄烏黑的袖劍。

誰曾想主子竟然將池重海的話認了真。沒過幾天,差人將何老三叫入內宅問話。

侯爺說道:“何還山,聽說你從前祖上可不是鐵匠。”

老何臉色一變,立刻答言:“侯爺明鑑,小人祖上三世個個都以打鐵爲生。我這手藝還是從家父那裡傳下來的。”

“胡扯!”老爺將桌子狠狠一拍,喝道,“你瞧瞧這個可認得?”

何老三見到扔過來的袖劍,面白如紙,像見着什麼鬼魅似的,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

“哼,沒想到你竟是個如此不老實的人。從今天起也不必當差,回自家去吧。”

他立即倒頭便拜,道:“侯爺要攆我出去,我沒有怨言。但請將我女兒放還,我只此一個閨女,還指望她養老送終……”

主子臉色越發難看,“辦不到!”說罷,拂袖而去。

從那天起,何老三被趕出宅門,碧嬋留在府內。老爺對她倒是比往常更仁和了,甚至每月仍按例給她爹送錢度日。可是,何姑娘因牽掛父親,經常愁眉不展。有時,我還看見她獨自站在魚池邊低聲飲泣。

要照我說,老何確實犯不着這麼固執。老爺還不是爲了愛護碧嬋?她在府內,不比在外頭挨凍受餓強?如果有人非要講侯爺對她有非分之想,我絕對不信。主子的年紀比何老三都大,怎麼會對一個小姑娘打主意。何況長樂侯大人什麼身份?纔不會理會外面的流言飛語。

侯爺送的錢物,何老三一概不收。他將東西扔出門,還把送東西的傭人趕打出來。

信陽城裡,便是達官貴人也沒有哪個敢對老爺如此無禮。我看,老何真是瘋了!

主人知道以後,吩咐下人再也別管這奴才,由他自生自滅。

由於老子帶累,碧嬋在府裡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大家見到她都繞道走,不想和她扯上什麼關係。

有一次,我正在園子裡巡夜,突然聽到陣陣啼哭聲,想到前日池進士講的故事,心裡不免發毛。

我穿花過柳悄悄覓聲前行,走過迴廊拐角。只見池塘一汪碧水中映着皎潔的月牙,柳枝輕擺,有人在假山背後若隱若現地掙扎着,腳下的草叢被踩得七零八落,讓人覺得很不祥。

起初,我還以爲是哪個丫鬟在跟外頭的野男人偷情。後來,低低的喘息和壓抑的哀叫使我停下了腳步。

是該撞破好?還是該扭頭走了好呢?

或許是對方聽到了異動,一個男人的影子跳了出來,趁我正猶豫間,急匆匆逃向對過的竹林。

我剛想追,猛地有人撞到身上。那是個女子,她擡起臉後我才發現——原來是碧嬋!

“別追,讓他走吧。”姑娘咬得嘴脣出血,睫毛上掛了兩行清淚,說不清是痛苦,是沮喪,是哀怨,還是慵懶。

我急忙將她扶起。原來她青絲低綰,衣衫不整。日後,我再也沒見有哪次她的臉色像那天那般嬌豔好看,雙頰彷彿染上兩朵玫瑰似的紅暈。

我結結巴巴地問:“他是誰?他是你的……”

姑娘搖搖頭,不說話,用手揉搓着裙角。

“好吧,我不問,不過……不過你也別哭了。今天的事我不會講出去的。”

“謝謝你,白大叔。”

我怕巡夜人路過,看到這情景可不妙,讓她趕緊回自己屋子去。

碧嬋走後,我惴惴不安,總覺得好像自己做了什麼錯事。究竟哪裡做錯了,又想不明白。

姑娘裙子上有幾點梅花似的血跡,我知道,她今夜恐怕於人了。那逃跑的人背影看起來有點眼熟,彷彿是我認得的人。

至今我仍沒想起來,他究竟是誰呢?

老爺自從趕老何出門後,一日懶似一日,做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連對上門來拜望他的友人也禮節怠慢。還好大家都對他的脾氣十分了解,並不計較。只是那些有求於侯爺的官吏,變着法兒討其歡心。

珠寶翠玉,老爺嫌俗氣。珍寶古玩,老爺又一竅不通。至於信陽周邊所有的上好刀劍,早被蒐羅個遍,再也找不到新鮮的。

主子每日煩悶,閒極無聊,便將別人獻的一塊玄鐵搬出來玩賞。

此鐵據說是樣稀世奇珍,乃是從高麗人手裡購來的。長樂侯大人多次想將它鑄造成劍,許多鑄劍師看過後都婉言謝絕。他們說這塊鐵質地堅硬,只怕用凡火難以熔化。

老爺一面用手撫摩,一面問我:“你說,如能將它打成刀劍,可比得歐冶子的龍泉、太阿?”

我忙應承道:“比得,比得。”

“可惜啊可惜,它卻不能脫胎換骨,只能做塊頑石罷了。”

我忽然靈機一動,鬼使神差地說道:“老爺,您可真想打造這塊千年玄鐵?有一個人,不妨請來試試。”

“哪個?”

“就是您趕出去的何老三啊。池大人不是說他有過人之能嗎?”

主子沉吟片刻,好像被我的建議所吸引。他面露微笑,點了點頭。

說實話,我提建議原是一片好心,希望侯爺能恕了老何的罪過,讓他倆父女團聚。哪想到,何老三聽到這消息,竟如五雷轟頂,臉上死灰一片。

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對我苦笑,“白老哥,你……你可害慘我了。”

他長嘆一口氣,“既然天意如此,我也無可奈何。我多年前原向祖父發誓,此生絕不爲達官顯貴、刺客匪盜造兇器,若然違誓,叫我不得好死。此番定然難避此劫了。”

我不禁奇道:“刺客匪類還好說,不爲權貴鑄劍,卻是爲何?”

“刺客匪徒,以取人首級爲業,替他們做事,就是助紂爲虐。至於將門權貴麼,或玩權弄術,或手握重兵,有驅策萬人之能,爲他們鑄劍,無異於爲禍人間。所以,我一門中人,歷來多有橫死暴斃者。”

來到侯爺跟前後,何老三知道辭也無用,倒是爽快應承下來。

他恭恭敬敬向主子磕了幾個頭,昂然說道:“侯爺您是有涵養的人,不與我等小民計較,予以重託,當不負所望。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三個請求,您能不能答應?”

“什麼請求,你先說來聽聽。”

“第一,鑄劍的時間裡,請將小女碧嬋放還。她自小跟我修習此藝,已有所成。若得她幫助,定能造出您所求的神兵利器。”

老爺想了很久,勉強回答:“好吧,我答應你。不過她仍是我府上的人,等到劍成之後,還得回我府裡來。”

老何聽罷,面露悲憤。我連朝他使眼色,他才把怒火按捺下來。

“第二,請侯爺撥給我五十名壯丁。要化此鐵,非得起座大爐,非歷經時日,只怕功夫難成。我老漢一人可幹不了,得手底下有人差遣。”

“可以,也答允你。還有呢?”

“第三,世上所有神奇寶貝,莫不講緣法二字。得與不得,要看上天安排。老爺如與此鐵有緣,那是再好不過。如若無緣,得不着寶物,也請不要見責。”

主子冷笑數聲,說道:“好你個何老三,倒是留了心眼。想叫我不責你的罪過,你便可以疏忽怠慢了,是不是?今天我不妨告訴你,你要成了,本侯重賞。你要不成,也不必來見我,自絕以謝吧!”

老何心知侯爺殺意已決,只得放棄爭辯,諾諾而退。

後來,主子果真在自家後院天井中起了一座爐膛。爲了化鐵,他命令手下十人爲一撥,每三個時辰輪換一班,日夜不停添柴鼓風。

那座壯觀的爐子足有煙囪般高,遠遠便能望見。黑黢黢的龐然大物裡裝滿熔火和煙,立在塔架上向下看看,都讓人膽戰心驚。

侯爺令到處,青石橋所有街坊全部搬家,把地方挪出來給何老三鑄劍。不僅如此,爲了防止他逃跑,老爺甚至調來衙門裡的人,把門看守。若老何父女有什麼異動,立刻捉拿。

長樂侯大人曾經詢問,什麼時候能把鐵化開。何老三說,少則半月,多則一月。主人記在心中,每天都派人監督進展。

眼看時間一天天過去,鐵依然是鐵,沒有半點要熔水的跡象,老何即將大難臨頭。

他無計可施,在爐子邊一坐一天,眼色呆滯,愁容滿面。

你說,如果連材料都化不開,還談什麼鑄劍?何老三哪怕再有本事,如今半點也施展不出。

正在我替他們暗暗焦急的當口,外面謠言又開始滿天飛。

大夥兒說,哪是主公想要求劍,求劍不過是個口實罷了,侯爺真想求的,是老何的女兒。長樂侯大人想她想了不止一朝一夕,心裡一直愛而不得。其實,之前老爺動怒是想要嚇唬嚇唬何老三。如若他認個錯,服個輸,順水推舟將女兒給他做妾,事情也便過去了。老爺甚至連下的聘禮都早叫人備辦齊全,專等他點頭。誰知曉老何卻死心眼,堅決不允。主人一怒之下,纔出此計策。

你可能要問,長樂侯這麼有錢,什麼女子要不到,爲什麼非要這個平民家的閨女?她容貌既非國色天香,又非傾國傾城,怎麼能有此等魅力?

謠傳中講,老爺並不是愛其姿色,而是被她的氣質所吸引。

說老實話,碧嬋確有一種其他女子沒有的鋒芒。我總能感到她秋水似的瞳孔熠熠生輝。或許是因爲姑娘從小與刀劍爲伴,而侯爺又有過一段戎馬生涯,因此格外喜愛她這特殊的資質。主人喜歡她,不亞於喜歡一柄稀罕的名劍,想要收爲己有也不奇怪了。

院子裡成天生着火,格外氣悶。然而,我最怕看到的是父女二人悲苦的樣子。我白天找機會躲出去,但主子命我監視,不能怠慢,夜裡還要守在他家窗外。

每每瞧見碧嬋的影子,我就忍不住嘆息。小姑娘何其無辜?

有一天晚上,我剛從外面打酒回來,發現原來負責燒火的人都被打發去休息了。

碧嬋站在爐膛口邊,捱得很近,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我嚇了一大跳,將手裡東西一扔,跑過去相救。那時還以爲她是打算自盡呢,我急得喊道:“閨女,有話好說,別想不開。你要尋了短見,扔下你爹,他也肯定活不成。”

她聽到這話,拭去淚水回過頭來。看見是我,這才說道:“白叔叔,您不要過來。我沒有打算尋死。”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您看。”她攤開手。

她手掌裡握着一綹青絲,幾枚塗了丹蔻的指甲。

“這是你的頭髮和指甲麼?”

“我曾聽家父說,要鑄成寶器,往往會碰到質堅無比的上好銅鐵。這些材質,通常是天地精華所成,並非人力可以雕琢。想要熔鍊,需得人的氣血將它化開。髮膚受之父母,投於爐中,希望能感應此鐵。”說完,碧嬋把它們丟進爐火,它們頃刻便化爲灰燼。

我暗暗鬆了口氣,領她走下高臺。

我們老少二人在庭院前坐下。

姑娘用手支起下巴,憂傷地說道:“大叔,如果期限到了,還不能將玄鐵化水,我和我爹該怎麼辦?”

“這個……”我無言以對。

“依侯爺的脾氣,會不會殺了我爹爹?”

“老爺雖然脾氣暴躁了些,諒來應該也不至於爲這件事要老何性命吧。畢竟,他多少還會顧念一點你的情面。”

她悽然一笑,“我的情面?如果不是因爲我,也不會給父親招來禍事。”

“你可別這麼想。”

我話音未落,姑娘忽然給我跪下了。

她說道:“白叔叔,我性子強,一生之中從沒求過人。今天求求你,請放我爹走!我獨自留下,隨侯爺要爲妾爲奴都可以,只不要牽累父親大人。您的恩德,我永遠會記得。”

我趕緊把她扶起身。

倒不是不想放她們爺倆走,但主子說過,誰要放了他們,全家都得問罪。我擔不起這個後果。

聽了我的解釋,小姑娘黯然神傷。

她離去前,說了一句極古怪的話:“假如有一天,我父女二人遭禍身亡,身首異處時,您若能念着些舊情,將我們葬在一處,碧嬋泉下有知,也會謝謝您。”

聽罷,我心裡泛起濃重的悲涼之意。

那一天到底還是來了。

早上我的右眼直跳,就想到今天怕是要出什麼大事。果然,到了正午時分,困頓未醒之際,耳邊聽得有人高聲說道:“老爺來觀爐了!快去大門口迎接!”

我被嚇得茫然不知所措,還未趕到前院,侯爺已經下轎,入了中庭。廝僕、衙役跟丫鬟們垂手肅立,一聲咳嗽都沒有。

主子這時的眼神格外陰森,叫我不寒而慄。

他站在巨大的熔爐前,環顧四周,也不知是喜是怒。

侯爺緩緩點點頭,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問道:“何老三呢?怎麼不見他人?”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或許是因爲氣氛太過詭異,竟然沒人敢上前搭腔。

老爺又問了兩遍,我纔回過神,上前一步,剛要稟報,哪知老何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民在此,聽候侯爺發落。”

說着,他排開衆人走上前來。

其實,何還山已經面無人色了。他雙目直勾勾地盯着地下的青石板,腿肚子有些打哆嗦。我們雖然因他好酒貪杯,平時並不待見他,可此時也被他的命運牽繫,暗生同情,爲他捏了把汗。

老何撲通跪倒在老爺腳邊,一氣磕了幾個響頭,卻似乎說不出話。

侯爺不緊不慢地問道:“何老三,我交代的事,進度如何?”

“罪民無能,老爺恕罪。”

主子雙眉一剔,啪地將扶手猛然一拍,“我問你進度如何了,實話實說吧!”

“小……小民有負所託,只怕要造此劍,力有未逮。請……請老爺另擇良才。”

“這麼說月半之期已過,你是承認你不能將玄鐵化開了?”

“是。”他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我本想上去勸解兩句,剛一提腳,侯爺身邊的一名彪形漢子就朝我瞪眼警告。我看情勢不妙,只得忍氣吞聲。

主子冷冷一笑,摺扇輕搖,“老何,我問你,你可記得當日你向我下保證時,說過些什麼?”

聽到此話,何老三全身猛然抖震,他沉聲回答:“我……我當日曾誇口,如果劍不能成,當以身殉之。”

“好,來人與我拿下——”

只聞得碧嬋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五六名家丁一擁而上,緊緊捉住了老何,將他扛擡起來,朝爐子走去。

“何還山,我素來聽說,古時的鑄劍大師遇到難以熔化的金鐵之質,爲成功業,無不以血肉之軀喂火相殉。今天,我只當成就你的千古美名吧。”

我心中揪扯得厲害,簡直不忍再看下去,其他人也紛紛轉頭避開。

何還山站在爐子敞口之上,下面便是獄火深淵。他輕輕推開身邊的人,深深吸了口氣,朗聲說道:“信陽長樂侯公,小人今日死期在即,皆因我背誓所起。如今天要亡我,那也無甚可說。但我有一句好言相告,聽與不聽都在你。”

此刻的鑄劍師,簡直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成日價委靡不堪的老頭子。時值正午,烈日當空,他全身似乎籠罩了一層金光。他面目背陰,瞧不見神情,可那聲音竟然浩浩蕩蕩、翻翻滾滾地四下傳開。

我們都被這凜然的氣勢所震懾,就連侯爺平日的威風似乎也在他的影響下,蕩然無存。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你說吧。”

“大人,你面有富貴之相,能成大事。又蒙天恩,執掌一方。如你等位高權重者,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何必執著於心中的貪念,爲其所累?如今我落到這個地步,也無須再求你什麼,只是想要告訴你,我的女兒碧嬋天生不該與人婚配,更不該與你這樣身份的人結緣。你若存仁善之心,放她一條生路,於人於己都有好處。你若還要一意孤行,只怕該遭大禍!”

侯爺怒道:“我豈會受你教訓?想要我改變主意,絕無可能。”

何還山哈哈哈長笑三聲,縱身而下,直入巨爐。

剎那之間,我的雙目被突如其來的強光晃得疼痛難忍。

空中穿來裂帛般的慘叫,接着不知是誰在號啕大哭。那驚天動地的晴空炸雷,是我生平僅歷。我差點以爲天譴到了,所有人都休想活着打這院子走出去。那動靜好似雷公電母駕車巡遊,明明是個大晴天,可是閃電居然如同河流般在庭院中恣意遊走,轟隆轟隆的陣陣雷鳴不絕於耳。

一時間,狂風大作,草木凋零,下人捂着耳朵抱頭鼠竄。

唯獨碧嬋,雙手合十跪在爐子前,低頭默唸着什麼。她在其間,全不爲異狀所動,彷彿置身方外,是一尊降世觀音。

說來真怪,這些狂風啊,閃電啊,烏雲啊,來得猛烈去得迅速。還不到半盞茶,就消失得乾乾淨淨。原先金光閃過處,但見一泓火紅的鐵水,竟然全都化了!真是奇蹟。

小姑娘臉上的悲憤之色似乎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初雪般的冰冷,看不出在生父驟亡之際,她在想些什麼。兩行眼淚乾在頰邊,她彷彿下了什麼大決心。

碧嬋不慌不忙對爐膛拜了幾拜,立起身來轉向侯爺。

“小女的父親既然去了,如今我就是無主之人。老爺您打算拿我怎麼辦呢?”

主子倒真被問住了。看得出他是極想趁此機會一遂心願,但又怕這樣一來,衆口悠悠,難免有人憤憤不平。

碧嬋又說道:“既然老父在世時,小女就在府內做事,自然算是侯爺府上的人。如何處置,但憑吩咐,我無有不遵。”

老爺見她意有所指,於是順着她話說道:“既然你還肯跟我,明天便隨我同回家去吧。”

“謝侯爺恩典。且請您稍待月餘,我還有一事未了。”

“什麼事?”

“家父生前遺願便是成了此劍。既然鐵已熔開,就該乘機將兵器鑄成,方不枉費他一片赤誠之心。小女不才,父親的本事雖不敢說全會,倒也學了十之。我想待大功告成之後,攜寶物回去主人府上。不知您意下如何?”

“好,一個月後,我遣人來接。到時候,你要準備好,不許推三阻四。”

“小女不敢。”

你看到這裡,也許會說碧嬋是個冷血動物。自己的爹爹死了,怎麼還會答應侯爺,委身下嫁?

後來外頭也有很多人這麼責難她,說她非但不孝至極,簡直無恥之尤,該受世人萬年的唾罵。

可他們怎麼不想想,碧嬋是什麼身份,老爺是什麼身份?碧嬋一個不足雙十年華的弱女子,別說沒有家世背景,就是有,能與長樂侯大人抗衡麼?

所以說世上的人,評論別人都輕巧得很,可一百個人裡,沒一個肯站在對方的立場來想想。我老頭子每次聽到此類言論,都心中冷笑,覺得大謬不然。

翻回頭想,喪失雙親又沒有媒聘過的小姑娘,嫁入王府,難道不是唯一的選擇嗎?否則,她還能有什麼歸宿可言。侯爺看上的女子,哪個敢娶?

話說那次劫難過後,何家閨女果真潛心造劍。

下人日日向王爺稟報,碧嬋好似變了個人,再不像以前那般躲着哭泣。他們都說,這女子想必認了命,專等着嫁入王府吧。

侯爺自然高興,沒多久就將何老三的慘死拋到腦後。

照我看,碧嬋可不是沒存悲憤之心。她大概是沒有眼淚可流。流到心裡的淚水,旁人怎麼會瞧得見呢?

長樂侯大人言而有信。到約定時日,一乘小轎果然停在青石橋陋巷口。雖沒有鼓樂吹打的迎親隊伍,聘禮倒也下得重,着實可觀。想來老爺對她,仍然存有憐愛。

我等幾個下人尷尷尬尬地來到姑娘閨房前,請她上轎。

今天,她的打扮可真稱得上珠圍翠繞。大紅的嫁衣上繡金描銀,烏木般漆黑的頭髮高高盤起,鳳釵斜插。碧嬋本就嫺靜,此刻眉目低垂,面色蒼白得如同搽了珍珠粉末。她口若朱丹,明眸皓齒,散發出明豔動人的氣質,已完全不似個嬌羞少女,儼然是一位豔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新娘。

我們被她凜然的神色所震懾,誰也不敢開口。

她微微擡起眼眸,朝我們一一掃過。

我雖然自認心中無愧,卻也不禁打了個寒噤。

只見她盈盈向我走來,將手中一柄長劍遞到我手中,說道:“請各位在這裡稍待片刻。我今日出嫁,想必也不會再回來了。我這就進去向家父的靈位拜別,然後便隨你們走。”

說完,她走回去。走到門前,她忽然回眸看我一眼。那一眼裡似乎包含了我猜測不透的玄機,又似有萬語千言,又似有辛酸之意。我不禁想起前日裡她說的那句話。

——假如有一天,我父女二人遭禍身亡,身首異處時,您若能念着些舊情,將我們葬在一處,碧嬋泉下有知,也會謝謝您。

我想,這一輩子,只怕也忘不了她瞧我的那一眼。

原以爲不需多長時間。沒想到她進去一盞茶的時間,還不見出來。

我們幾個等得心焦,媒婆於是上前打門詢問。哪知問了幾聲,裡頭居然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

我心道不好,舉腳踢門。門竟然也未上鎖,一踢便開。

我一個踉蹌跌進屋,被屋子裡的慘狀嚇得差點喊叫出來。

我拿手捂住嘴,卻發不出聲。

只見姑娘倒斃在地,地下赫然鮮紅一片血漬。血浸透嫁衣,顯得格外刺眼。她的黃金簪子插在自己咽喉當中,戳了個窟窿。

碧嬋顯然是死志已決,下手竟毫不留情。

我蹲下身去,發現她眼睛未能合上,雙目半睜,神態悵然若失。

侯爺本打算今天好好高興一回,聽到這個消息勃然大怒,吼道:“一班蠢貨,什麼事也辦不成!人都看不住,要你們做什麼用?”

媒婆看老爺動怒,生怕受到牽累,急忙說道:“主子恕罪!那丫頭早存此念,我等攆進去的時候,她已負釵自盡。都是她自己不知好歹,不識擡舉,我們冤枉啊!”

侯爺牙都幾乎要咬碎了,臉色鐵青,大喝:“豈有此理!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想以死了之?沒那麼便宜。將那賤人首級砍下,帶來我處置——”

說起來侯爺的心腸也真硬。他是久歷沙場之人,斬人首級的事見慣了,可將一個年輕美貌女子的頭砍下,放到盤子裡端上來——那情景你自己想想吧,反正我到今天還心有餘悸。

老爺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神態自若。其他的家僕下人等,都閉目側頭不敢擅觀。

他冷笑一聲,道:“你沒想到,死了以後也躲不開我吧?”

那顆頭顱披散了頭髮,五官眉眼一如生前,只是雙頰上不見血色,有些詭異可怖。

老爺話音未落,碧嬋眼皮微動,輕啓朱脣,氣若游絲地回答:“大人……”

親見死人開口,我嚇得腿都軟了,撲通坐倒在地。

前後左右的人驚惶失措,大呼有鬼。膽小的嚇得跑了出去,更有一位丫鬟當場昏暈。膽大的叫嚷幾聲,見主人仍坐在原處未動,終究好奇壓過膽怯,紛紛想要留下來看個究竟。

我偷眼旁觀,老爺顯然也驚駭極了,一碗茶全潑到身上,臉色煞白。他一生中從未怕過誰,此刻卻是又驚又怕,顫巍巍地指着頭顱,問:“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碧嬋幽幽說道:“現下已是孤魂野鬼。”

侯爺吸了口氣,強作鎮定,道:“你既是鬼,爲何不歸地府,卻要來此嚇人?我雖是人,但你生時我尚且不怕,你做了鬼,我又何懼於你?”

“大人既然無懼於我,爲什麼雙手顫抖不止呢?”

果然,主子哆嗦個不停,後退幾步。他又想到不能失了威儀,待要說幾句反駁的話,卻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碧嬋也不再深究,只是接着說道:“身死之後,我本跟隨鬼差一同前行,但想到爹爹遺願未了,於是懇求他們暫且放我片刻時辰,待向侯爺交代妥當後,即刻上路。”

“什麼遺願未了?”

“就是我交付給您的遮日寶劍。”

我聽到這裡,急忙將劍呈上去。

侯爺拔劍出鞘,只見劍身明晃晃宛若皎月寒芒,微微輕顫,刃做龍吟不絕於耳。定睛再瞧,果見劍柄上刻着兩個字——“遮日”。

我站着離主子五步之遙,也能感覺到劍氣凜然襲人。

老爺什麼樣的好玩意兒都見過,但此刻利器在手,還是忍不住喝彩,“好兵器!”

“它因飲人血而成,奪天地精華,所以有三樣好處。”

主子不禁奇道:“還有這個。哪三樣好處?說來聽聽。”

“第一,切金斷玉,一劍即可。開碑裂石,不費吹灰之力。”

老爺躍躍欲試,自懷中拿出一錠金子。他微一凝神,揮劍斬下。只見金錠應手而落,斷作兩截。切口光滑平整,沒絲毫裂紋,竟如切豆腐相似。

侯爺面露喜色,大大誇贊。

“第二,可以飛起殺人,千軍之中,取敵將首級不在話下。”

“當真?”

“請將劍置於案几之上。你看那廊上掛的鸚鵡,心中默想劍身騰空飛起,向它刺去。它感應到意念,自會助你得償所願。”

過了一會兒,桌子上的寶劍果然鏗鏘作響。從人個個臉色煞白,都不相信這靈異怪事真會發生。

只見寶劍嗖地跳起,如同驚鴻般繞柱三圈,徑直奔向綠羽的鸚鵡。

鳥兒聲也沒來得及出,便被一穿而過死於架下。

“我……今日方纔見識到真正的寶貝。”老爺手捧劍柄,喃喃自語。他神態如癡如醉,似癲似狂,“那第三樣好處是什麼?”

碧嬋微微一笑,從從容容地回答:“第三樣好處,它能斷人之所不能斷的東西。請您走到庭院中央,背東面西而立。您看到了什麼?”

主子依言而行,長長的影子從腳下拖出,印在雪白的牆垣上,黑白分明。

“可試着向影子揮上一劍,其鋒之利,能斷光裂影。”

我心提到了嗓子口,周圍也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盯住了老爺的手。

老爺緩慢地舉起長劍,劍身射出幾點寒星。

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有種時間凝固的錯覺,心中沒來由地冒出一句話——

欠命的命已還,欠債的債已清。

說時遲,那時快,白光閃過,衆人驚呼。我展目再看時,只見老爺力道已衰,劍尖垂下。

片刻的絢爛如同曇花一現,稍縱即逝。初時我還當自己花了眼,不禁揉了揉眼眶——影子可不好好的嗎?哪有半分損壞呢?

大家欷歔不斷,圍上前來,紛紛寬慰侯爺,勸他不要太放在心上。哪知侯爺卻什麼話都不說,表情僵硬,怔怔立定。

我倒抽一口涼氣,伸手觸碰。

一絲鮮血從老爺咽喉上滴了下來,染紅了他的衣角。

老爺死了!而且是一劍封喉,快得他自己大概都沒察覺到,所以被割斷的大半個腦袋居然沒有掉下來。

有人驟發哀號,侯爺屍身這才頹然倒地。

一衆人等哭的哭,號的號,亂作一團。

我被人一肘撞開,忽然想到那個人頭,不禁轉頭看向桌子。

盤子裡空空如也。

除了一攤膿漿般深紅色的血水,哪有什麼姑娘的頭顱?

世人對信陽長樂侯大人的死,衆說紛紜。

民間流傳着許多神乎其神的故事版本,但我想,大概沒有哪個版本會比事實更加離奇。

當然,王府裡的人對外絕口不提此事,使得這事兒又有種雲山霧罩的感覺。

一年又一年過去,信陽來了新的王侯,我也伺候過好幾任主子。百姓對長樂侯大人的興趣也一天天減淡,終於某一天,再也沒人記得起我的舊主人是誰。

可我卻忘不了何碧嬋最後看我的眼神,厲烈而淒涼。

所以,如果我不將它記錄下來,那麼它也會像其他人褪色的回憶一樣,遺失在時間的洪流之中。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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