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正殿後面的花庭不算大,卻遍植芭蕉,此時正值夏季,更顯綠蔭匝地。
從花庭當中的涼亭看出去,西北角處疊石爲山,蒼藤碧蘚。一彎清溪繞流而過,圍着一帶短短的紅欄,欄畔是幾叢鳳仙花妖嬈綻放着,迎着亭邊的夕陽,別有一種婀娜之致。
端坐在亭中,子妤遙見池水粼粼,綠影沁心,林風盪漾,水清石寒,讓人飄飄乎,幾近忘卻了身旁還有個巨大的“難題”要面對。
“子妤,你快吃菜呀。”
見花子妤有些心不在焉,筷子也幾乎沒動幾下,福成公主指了指滿桌的菜,示意身邊伺候的蘭嬤嬤給花子妤佈菜。
蘭嬤嬤本來只負責伺候公主和皇帝的,聽見吩咐,愣了一下,隨即埋頭低語道:“公主,子妤姑娘可是今屆的秀女,說不定爲了得蒙皇寵正在控制飲食呢。”
看看花子妤,又看看神色有些不明的皇帝,福成公主有些曖昧地笑了笑:“子妤,你這身段真是該多吃些纔好呢。都說女人越豐腴,越能得男人喜歡,你說是不是啊,五爺?”
從身後的蘭嬤嬤那話開始,皇帝的臉色就有些沉了下來,此時福成公主又“添油加醋”地給自己有些煩躁尷尬的心境加了把火,愈發有些不耐起來:“狗奴才,那些話豈是你能說出口的。滾到外面去自己掌嘴二十”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嚇得雙腿一軟,蘭嬤嬤戰慄着趕緊認錯。只見她眼底閃過一絲怨恨,卻不敢耽擱,一邊自己掌嘴,一邊跪着往外爬去。等出了花亭,更是強撐着趕緊往外跑了出去。
“五爺何必和一個下人生氣呢。”福成公主也有些嚇到了,看着皇帝有些鐵青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塊“炸荷花”到他的碗中:“沒那些個惹人眼煩的奴才,咱們也好快快活活地吃菜喝酒賞夕陽。”
從皇帝開口斥罵蘭嬤嬤起,子妤就收回了有些惘然的神思。
其實蘭嬤嬤說的話子妤並未放在心上,但看着皇帝動氣,心裡頭卻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一擡眼,看到對面的福成公主正在對自己擠眉弄眼,於是淺笑着也夾了一塊蓮子燉肉放到皇帝的碗裡:“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如今面前俱是鮮花入菜,面對着美景美食,五爺卻是不必要和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動氣的。”
“她那樣議論你,難道你就不生氣?”皇帝目光微聚,彷彿想要從花子妤的笑容中看到一絲一毫其他的表情。
“其實她也沒說錯。”子妤又自顧夾了一塊茉莉豆腐,聞着淡淡的清香滋味,這才擡眼看向皇帝,迎着他鋒利的目光:“秀女最好的去處就是留在後宮伺候皇帝。皇帝愛美人,和我同屆的秀女們多是少食的。嬤嬤們教導飲食課也曾暗示過,要想獲得皇上青眼,一副窈窕纖細的身段是少不了的。”
“你”皇帝被花子妤一番話堵得心裡頭慌的很,“難不成,你也和他們一樣的想法?”
“五爺這話說的。”倒是福成公主在一旁笑得很是開懷:“子妤是秀女,我想只要是秀女都想留在宮裡伺候皇上。那是多光宗耀祖的事兒啊”
“不。”子妤柔和地否認了公主的說法,眼神卻有些堅定地看着皇帝:“我只想唱戲,做一個受人尊敬的藝伶。其他的,並不是我所希望的。”
“你真的這樣想?”皇帝目光閃過一絲瞭然,卻又不太相信的樣子:“你難道不想要原本屬於你的榮華富貴嗎?你甘心就這樣過一生嗎?”
“什麼是屬於我的榮華富貴?”子妤笑笑,眼底有着一絲不屑:“在我看來,最大的榮華富貴就是能喜樂安逸地度過一生。”
原本就對皇帝沒有什麼骨肉親情的感覺,此時被他用着試探的態度懷疑着,子妤反而想通了。與其被對方質疑,不如直接表現出對“父女相認”毫不感興趣。只將眼前這個中年男子看做一個陌生人就行了,沒有必要去想他到底和自己有什麼關係。更沒必要面對真相大白之後的糾葛麻煩。
“子妤,你的想法很奇怪。”福成公主眨眨眼,有些沒聽明白:“你是個戲伶,雖然身在宮制戲班,外頭人不敢輕易小瞧了你。但每天唱唸做打的練功,隔三差五的堂會,對於一個女孩兒來說也太累了。若是能被皇上看中留在宮裡頭,不但能享盡榮華,還樂得清閒,難道不好嗎?”
盯着花子妤,皇帝也在等着她的答案。
“他之蜜糖,我之砒霜。”子妤抿抿脣,清亮的嗓子裡有着無比的坦然:“只能說是人各有志罷了。”
“子妤,本公主其實真的很羨慕你。”福成公主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你聰明,卻不狡猾。你淡然,卻不冷漠。你不過十六歲,就知道自己一輩子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我,不如你。”
“公主何必自謙。”子妤被福成公主的話說的心裡頭暖暖的,於是臉上的笑意也愈發柔和了起來:“公主身爲天潢貴胄,是我等小民一輩子也難以企及的。若是有選擇,我也希望能含着金湯匙出生,不必爲了生計而奔波勞苦。但現實就是現實,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我們都無法改變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正視自己的處境,然後認真地活下去,活得精彩而有意義。”
隨着子妤的一字一句,皇帝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若有所思起來。
或許他心裡一開始對花家姐弟是有着戒備之心的。雖然自己和花無鳶的關係極爲隱秘,但身爲花無鳶的一雙兒女,花子妤和她弟弟未必就不知道她們的身世。
可是身爲帝王,後宮三千,兒女自然也多得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皇帝倒還真沒有將花家姐弟這對滄海遺珠看的有多重要。
可當自己真正面對着花子妤,這個和自己有着割不斷骨血親情的女兒的時候,心中竟然有種自慚形愧的感覺。
她的那種泰然處之,那種無憂勿擾,那種淡定沉穩想想自己的兒女們,從太子開始,再到幾個公主,幾乎沒有一個能與之相比。
或許,自己一開始不應該只是懷疑和試探,不該怕這樁醜聞被人發現而對她心懷芥蒂,應該直接認了她們姐弟倆纔對
想到這兒,皇帝的眼神又恢復了往日的犀利和深沉,將酒盞捏在手中,朗聲道:“子妤姑娘這樣的心性着實世間難尋。相信,命運一定會給你的人生一個圓滿的結果。”
似乎是聽明白了皇帝話中的意思,子妤睜了睜眼,有些意外:“五爺,人生的結果其實你我能預料到的。我能做的,不過是順其自然罷了。”
“五爺說了有好結果,就一定有好結果,子妤你就等着唄。”福成公主絲毫沒有聽出兩人的“話中有話”,只點點頭:“五爺的話,從來就沒有錯了的時候。”
含笑不語,子妤心裡已然對皇帝有了幾分瞭解,也對皇帝對自己將如何處置有了些底。
剛纔兩人一番對話,就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子妤從皇帝的表情和話語中都明白,他從一開始就對自己有所防備。
天家無親情。子妤不會天真的以爲,他會對花無鳶秘密爲他生下的一雙兒女有多少愛和思念。自己和子紓的存在,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無法掌控的未知數。他或許對花無鳶會有些愧疚,但十六年過去了,這愧疚又會殘留幾分呢?說是父親,可十六年都未曾見過一面,又會有多少摯愛親情存在呢?
他選擇用讓自己成爲秀女這樣曲折的方式來接近自己,子妤想過,他有可能會讓自己做個女官留在宮中,留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或許爲自己賜一個宗室子弟爲夫君,好歹讓自己能嫁得好些。總歸,無論他選擇哪種處置方式,都不會給自己和子紓一個正式的名分。
可現在看着他的眼神,揣摩着他剛纔最後一句話,子妤好像又有了些不確定的感覺。
難道,他想要和自己姐弟相認?
面對子妤有些複雜變幻的表情,皇帝在子妤最後流露出一抹驚愕神情的時候,竟笑了:“子妤姑娘,你真的很聰明。你這樣的女子,任誰見了都不會忘記,更不會小看你。剛纔我說的話,你不用太過琢磨。只記住,所謂命,從來都是掌握在人的手裡。今日能有幸與你相識,我很高興,也很慶幸。”
“這都要感謝本公主纔對”福成公主看到皇帝終於笑了,心裡頭也終於放鬆了:“來來來,菜都涼了,得趕快吃纔是。”
“嗯。”
子妤看着皇帝的笑,心裡頭卻毫無把握。但想着無論結果如何,是維持現狀繼續做戲伶,還是和皇帝老爸相認做公主和皇子,總之,姐弟兩個總不會有什麼損失就對了。
想到這兒,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釋然了,花子妤舉起了杯盞:“相逢即是緣分。蒙公主不棄,將子妤視作友人,這一杯,敬公主。子妤先乾爲敬”說完,爽快地將這桂花釀一口飲盡。
待福成公主也笑眯眯地飲了一杯,子妤又自顧斟滿酒杯,對着皇帝道:“這杯敬您。雖然只是初次見面,但您的話,小女子都聽進去了。不管將來的結果如何,我都會在心裡尊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