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輪迴

明朗追上張偉軍的時候,張偉軍已經到了家門口。

“你沒有被七星鎖魂陣給迷住?”明朗奇怪地問。

“我是閉着眼睛走出來的,根本沒有看那些霧,我也知道是什麼東西。”

“可是,你爲何一定要回來?你明知道很危險。”

“鴿子還在家裡,我得先放生,現在還有時間,不是還沒有到最陰的時辰嗎?”張偉軍笑着說。

明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真是的,害得我跑得好急。”

“哈哈,一會兒我對付七婆,你對付青絲,我們分頭行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張偉軍認真地說。

明朗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用生命在說這句話,於是點點頭,就先回鬼吧了。明朗知道,張偉軍一定會來。

張偉軍站在窗邊想了一會兒。他點上一枝煙,抽了兩口就摁滅在窗臺的花盆裡。在屋裡轉了兩圈以後,他抽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幾行潦草的字句,壓在桌子上的菸灰缸底下最顯眼的位置。隨後他關緊煤氣閥、水閥,打開鴿子籠。

鴿子還在睡覺,腦袋埋在翅膀底下。打開籠門的聲音驚醒了它,它探出頭來,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張偉軍。張偉軍輕輕把鴿子捧了出來。

“走吧,走吧。”張偉軍喃喃說着,把鴿子向天空用力一拋。

剛開始時鴿子好像沒有找到感覺,向地面墜去。隨後它張開翅膀,很快就飛進了夜色中。

張偉軍望着鴿子飛去的方向,一輪圓月正照耀着鴿子小小的身影。他轉身回到房間裡,把手機塞進衣兜,從槍套中取出手槍,退出彈夾看了看,又重新裝回去。雖然這東西可能沒有什麼用,可是帶着總是能更安心點。張偉軍把手槍插回槍套,佩在身上,又環顧了一遍房間。

這套房子住了十幾年了啊……張偉軍看着那些舊傢俱。桌子、椅子、還有簡單的單人牀,這些簡單的傢俱都是自己做的,這裡的陳設一直都沒有變過呢……一直想有時間的時候再換一套傢俱,可是已經沒時間了。人就是這樣,總想等着到了某個時候再做什麼事情,可是那個時候往往不會來了。

身後傳來風聲,張偉軍拔槍、轉身,一氣呵成。正待要開槍,手指卻在扳機上凝住了。那隻鴿子又飛回來了。

鴿子落在張偉軍肩頭,尖嘴在他的身上東啄啄西啄啄,彷彿剛出去散了個步。

“飛回寺裡去吧。”張偉軍扭頭跟鴿子說。柔軟的羽毛觸着他的臉,很溫暖。

鴿子好像沒有聽到,依然故我。

“你是信鴿啊,怎麼這麼沒組織紀律性呢?”張偉軍教訓鴿子。

鴿子眨了眨眼,咕咕叫了兩聲。

張偉軍想了想,從剛纔寫好的紙上撕下一個小紙條,捲成了一個小紙卷,塞到鴿子腿上綁着的小竹筒裡。鴿子滿意地叫了兩聲,張偉軍只覺得肩上一重,隨後又是一輕,鴿子已經穿出了窗戶。

張偉軍看過去,窗外的明月在眼睛裡有些模糊了。

其實這個紙條的收件人已經死了,是他的妻子,她很多年前就病逝了,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自己的話,能不能在那邊接自己,這次沒有什麼生還的希望,面對死亡,他像是要回家。

張偉軍關好窗戶,檢查了身上所帶的東西,把那條咒語在心中又確認了幾次,走到門口,關上了電閘。房間馬上暗了下來,所有的東西都籠罩在若有若無的月光中了。

明朗他們如果有辦法的話那是最好,如果沒有的話,也只能奮力一搏了。只希望這些日子找到的東西能有用。

張偉軍打開門,最後望了望自己熟悉的住處。

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回來了。

無論如何,總有些事情需要人去做。

過了明天,就都沒事了。

張偉軍鎖好門,向樓下走去。樓道里面的聲控燈隨着他的腳步聲一層一層地亮了起來。

蘇怡正在一個大型的宴會上,那宴會是在露天舉行,邊上是一個非常大的泳池,三層的小樓在另一邊,說不出的奢華氣派。

喬致軒拉着她的手,兩人在宴會上引來無數的目光,好一對金童玉女。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蘇怡見很多人都在看着自己,感覺很奇怪。

“都是來給你慶祝生日的,喜歡嗎?”一個巨大無比的蛋糕被推了出來,蘇怡被推到了最前面,她被這巨大的喜悅給驚呆了。

就在這時,喬致軒單腿下跪,拿出了一個很大的閃閃發光的鑽戒,並不言語,這個時候,什麼也不用說卻比說任何話都更有力。

客人們都紛紛鼓掌,蘇怡也含笑,她沒有馬上接過來,只是問:“你將來會不會對我好?”

“會的,我會一輩子都對你好。”喬致軒認真地回答,又半開玩笑道:“還天天給你洗頭。”

洗頭,蘇怡也笑,她拿起戒指,很仔細地打量着,然後說:“活在幻覺裡也不錯,對嗎?”

她還在笑,可是,話卻是那樣的冷,那樣的冰。

隨着她這一句話,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改變了,那些正鼓掌的客人一個個地消失掉,而那華麗的宴會場,也慢慢地顯出了別的樣子。

蘇怡靜靜地待着,等着這裡完全的變樣——變成一個墳場。

鍾原與平安坐在吧檯上,相對無言,等着明朗回來。

只見那個關於青絲的檔案袋還在那裡半開着,平安順手拿出幾張看,平安忽然指着一張照片說:“怎麼這麼眼熟。”

“就是那個殺人魔林南。”鍾原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兩個人都呆了,平安和鍾原交換了一下眼神,這不是別人,正是喬致軒,雖然照片與真人有些不同,可是,畢竟是同一個人,仔細看,總能看出來的。

鍾原站起來:“不好,蘇怡剛剛被這傢伙接走了。”

“去哪裡啦?”

鍾原往外衝,他也不知道,但他卻跑得飛快,因爲他知道蘇怡很危險。

他邊跑邊說:“我去找蘇怡,你在這裡等明朗回來,不要跟過來了。”

喬致軒和蘇怡僵在墳場。

喬致軒站起來,臉上還是淡定的笑:“怎麼看出來的,我以爲我做得很好。”

“是,你做得很好,只是,有兩個地方還是露出了破綻。”

“什麼地方,說來聽聽?”

“第一,蝴蝶。”蘇怡拿出一張紙,這是她裝做不小心把酒杯碰翻的時候,偷出來的資料。

“這是你在殺人現場留下來的蝴蝶,我現在應該叫你什麼,林南,還是喬致軒?”

“都可以,隨你喜歡。”喬致軒淡淡地說。

“這個蝴蝶,雖然和你送我的那隻火蝴蝶一點也不相似,可是,我能看出是同一個人畫的,因爲是情人間的感覺,你騙不了我。”

“哈哈,真沒有想到,是這個出賣了我,還有什麼呢?”喬致軒搖搖頭。

蘇怡的臉已經蒼白透明,她的手在顫,她舉起來手來,那隻手腕上有一隻手鐲,另一隻手遞過一張紙。

那張紙是關於林南案子的一個審訊記錄。

記錄者顯然沒有把這事當成正經事,寫得很有意思,蘇怡在鬼吧看了很多次。

那紙的內容是審一個知情的老頭的記錄:

機械廠曾經是一家國有大型企業,五十年代就已經建廠了。那時候,我住在單身宿舍,隔壁是兩口子,都是廠裡的,還有一個小孩。那女的叫董秀,長得挺漂亮。她丈夫叫蔣鵬,是廠裡出了名的刺頭,接他爸的班進來的,在廠裡宿舍住着。

那手鐲是董秀的,董秀肯定是家裡幫她找了門路才能進城當工人。她家估計挺有錢的,我幹這行的我知道,那手鐲有年頭了,值不少錢。蔣鵬不學好,後來和廠裡一個破鞋勾搭上了,這手鐲董秀每天都帶着。後來蔣鵬偷了一隻送給那個破鞋。然後兩人就整天吵架,整棟宿舍樓都能聽見。蔣鵬打老婆,打得很兇。我去勸過幾次,每次都被蔣鵬打得烏眼青,後來就不敢去了。有一天,對了,那天滿月,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我在屋裡正洗腳,就聽見隔壁嘭嘭幾聲響,嚇了我一跳。後來我也沒在意,沒聽見董秀又哭又喊,我以爲沒什麼呢……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起來,就聽見有人喊殺人啦殺人啦,我出去一看,眼睛裡插着一支筷子,慘啊,血流了一地,那孩子還在牀下躲着,已經傻了,跟塊木頭似的全身都硬了。董秀倒在地下,早就死了。整個宿舍樓裡亂糟糟的,所有人都來瞧熱鬧,後來直到保衛處來了人,才把我們都趕到一邊去。

喬致軒拿着紙,手已經顫抖了。

“這上面的手鐲,就是我手上的這隻吧,你看下面的圖,畫的多麼的像啊。”蘇怡笑了笑。

“這隻手鐲後來找不到,應該就在那個孩子身上吧!那個孩子叫林南是不是?”

“所以,你知道找到了手鐲就找到了林南。”喬致軒已經恢復了鎮定。

“是的,所以,我知道我和你經歷的一切都是幻覺。”

“爲什麼?”

“因爲林南已經死了,不是嗎?你早就已經死了,你爲什麼守在店裡不離開呢,守什麼?”蘇怡說得也很輕鬆。

“你不怕嗎?”

“我現在什麼都不怕,我已經不知道怕了,我的心,已經疼得麻木了,連怕都不知道是什麼了。你現在想幹嗎,想給我洗頭嗎?殺了我嗎?”蘇怡的表情帶着一點嘲弄。

“你別這樣,如果我想傷害你,也不用等到現在。”

“這麼說,你是愛上我了?哈哈,所以,才送我蝴蝶和手鐲?”

喬致軒看着她,兩人不說話,蘇怡一直在笑,她只能笑,一停下來,她的心就會碎掉。

“既然你愛我,爲何要從幻覺中醒來呢?”喬致軒問。

蘇怡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放不下一些東西,或者是人,你不想活在幻覺中,在你的現實中,還有更重要的人和事。”喬致軒笑着說。

“誰?”

“你心裡知道。”

蘇怡後退,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心。

“你胡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你擔心那個小花鬼,她已經死了,七婆除了欺負小鬼之外,沒有別的出息,有我在,

她就別想拿到青絲。”

“爲什麼你要和七婆過不去?”

“爲什麼?你知道我媽是怎麼死的?我爸本來很好,就是因爲她,她學過幾年法術,能蠱惑人心,操縱我爸殺了我媽,我爸後來也被槍斃了,我成了孤兒,哈哈,是的,可是,她不比我好,我殺了她的獨生愛子,讓她比我更孤單,更難過。”

喬致軒扭曲了:“我要給她希望,讓她知道她可以改變過去,是我製造出的青絲,我選中一個最愛我的人,殺了她,於是有了青絲,可是,我就是要讓那老太婆知道可以救活兒子,讓她想盡辦法卻得不到青絲,要她永遠痛苦,其實,我並不想現身。”

他望着她。

“我也很寂寞。”

蘇怡全都明白了,明白爲什麼自己從來沒有在那個水龍頭下洗過頭卻會被追殺,因爲青絲的嫉妒,它對林南的愛一直在繼續,自己是因爲遭到嫉妒才招來了殺身之險。

這個時候,蘇怡的手機響了,那聲音在墳地裡迴響。

不用看都知道是鍾原。

喬致軒臉色一變:“我去殺了那小子,讓你死心。”

蘇怡猛地抽出一串佛珠,舉在他面前:“你敢,我不會讓你傷害他。”

“哈哈,還不承認你愛他,你看你急得臉都青了。”喬致軒的笑聲很刺耳。

“你別逼我。”

“逼你什麼,我要傷害你心愛的人,所以,你想殺了我來保護他是不是?”喬致軒的臉現在是真正的難看。

他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鬼,他給蘇怡的快樂也是真實而溫暖的,如果這只是平常的三角戀那多好,但這裡,卻有兇殺,有怨氣,有利用,有仇恨,我們相愛得太多,所以,糾纏得太痛。總不能太太平平地繼續下去,蘇怡流着淚握着佛珠,一點也不退讓。

就算前路是死,她也不會退讓半步。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真正的輕鬆,在那糾結太久的情感重壓下,她一直都喘不過氣來。

原來,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蘇怡正在與喬致軒僵持的時候,鍾原已經尋來。

他沒有地方可找,只能想到上次跟蹤蘇怡與喬致軒到過的墳場,看到火蝴蝶的那次,這是唯一的線索。

他一路跌撞,打着手機,遠遠就聽到了蘇怡的聲音,看到只有蘇怡一個人立於墳場中央,穿着華麗的晚禮服,在黑暗中,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可怕。

蘇怡的手裡拿着佛珠,看到鍾原遠遠地跑來。

“蘇怡,蘇怡,快過來,我查到了,喬致軒就是林南,他不是人,我們快走。”他跑得飛快,在他的眼裡看不到目露兇光的喬致軒。

他跑得那樣的快,像是奔向生命裡唯一的光與熱。剛開始找蘇怡的時候,他的腿都是軟的,嚇得連魂都沒有了,死也不過如此,可是這樣地驚嚇,這樣地害怕失去,這樣地驚恐着失去一個人,要比死讓人難受上一萬倍,他寧可粉身碎骨,也不要再經歷在黑夜裡的濃霧中尋找另一個人的感覺。

像是在地獄裡奔跑,哪裡都沒有她的影子,哪裡都聞不到她的體香,哪裡都沒有她的聲音,光和影都被黑給吸走,連回憶都要被抽走,而自己是靠着回憶在活,沒有了與蘇怡的回憶,那麼,活就成了煉獄。

他再也騙不了自己,式兒說得對,自己愛的人,從來都只有蘇怡,不管自己再怎麼不承認,但是,愛,卻早已經生根發芽,早到自己都無從知曉的時候。

當他看到蘇怡那一剎,他狂奔上前,只想和她說:“這一次,我再也不會放手,再也不會逃避。”

他有太多的話想對蘇怡說,經過這麼多的誤會、磨難,這一對原本相愛的人,總是在愛情的門口徘徊,只不過是隔着一道門,卻總是這樣錯過。

他在微笑,他決定了,就算門後是血海苦獄,也要和蘇怡一起去撞開,就算是前路有再多的危難,他也不會再放手,不會再把她推給另一個男人。

鍾原微笑着看着蘇怡,不顧腳下的路,他往前撲了一下,就定住了。

“不……”蘇怡拼盡力氣尖叫一聲,一口鮮血就吐了出來,然後就軟軟地倒在地上,鍾原的胸口有一隻手,冰冷如劍的十指正插進他的胸口。

喬致軒慢慢在黑暗裡現形,他依然帶着他那優雅如常的冷笑。

他那隻撫過蘇怡眉尖的手,現在正握着一個裡面裝着鍾原全部情感的心臟,就是這顆心臟,讓他不能完全得到蘇怡的靈魂,也得不到蘇怡全部的愛。

他輕輕地握着那顆還在微微跳動的心臟,那個男人的眼神根本沒有看着他,而是穿過他的肩,緊緊地盯着已經倒在地上的蘇怡。

太快了,他還有來不及說的話,但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蘇,總以爲還有機會,總以爲全世界只有我和你才能活得最長,總以爲我們是不離不棄不會放手的,可是,我還是要先走了;

蘇,我搶了你最喜歡的橘子,弄髒你的衣服,扯你的頭髮,但我也爲了你打架,爲了你成長,爲了保護你而變得堅強;

蘇,再也不能在你的身邊當你的跟班,做你的出氣筒,你半夜裡想找人罵的對象;

蘇,從此誰送你回家,誰陪你落淚,誰幫你開酒吧的門,誰來愛你,用一生來換你一個笑臉。

太快了,我們總認爲有太多的明天,所以,才這樣地揮霍着青春和情感。

他苦笑着,有一顆淚慢慢地滑落,淚裡倒映着一個女子的身影,這就是他的全部,也是他離開這個世界前能看到的唯一。

他的心臟已經不再會疼了,他支撐不住,跪了下來。

萬能的主,哪怕你現在要送我去地獄,但可不可以,時間爲我停一秒,給我一秒鐘,讓我親口對她說一句——

你。

蘇怡醒來的時候,旁邊傳來嘩嘩的水聲,有熱氣騰騰的水氣撲到了腦後,那樣的燙,像是一團燒紅的鐵塊在靠近頭皮。

她試着掙扎一下,頭髮被綁得很緊,有溫柔磁性的聲音響起:“醒了,別動,動起來頭皮會很疼。”

蘇怡清醒了,鍾原倒地的那一幕在她眼前不停地重演着,那不捨的眼神,那要說話的樣子,那眉頭結在一起,就那樣心疼又無助地看着自己。

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那樣躺在那個小牀上,等着開水漫過她的頭皮,等着死神來親吻她的脣,就像讓鍾原吻上一樣。

眼前是洗頭店的樣子,邊上是年輕時的喬致軒,那個模樣的他,真是有迷死人不償命的本錢。

他就這樣看着她,低着頭,看到了她眼神深處。

“我只想給你洗個頭。”

蘇怡完全沒有反應,死而已,難道現在她的心疼還抵不過一個死?快點死,讓她可以去尋到他。

“你爲什麼不出聲?”

“不害怕嗎?”喬致軒的聲音裡有一絲無助。

她仍然沒有反應。

“我知道他死前想說的話是什麼,我摸到他的心臟,我聽得到,你要不要聽?”喬致軒擠了一點洗頭液在她頭上,十指就那樣溫柔地侵入頭髮深處,像能攪起靈魂的呻吟。

蘇怡擡起眼皮,望着喬致軒,他是天使,也是魔鬼,他曾經是她最愛的人,現在也是她最恨的人。

喬致軒專心地給她洗頭,蘇怡終於開口:“他……他說什麼?”

“你很想知道,我偏不告訴你。”喬致軒冷笑着。

蘇怡不屑地說:“你不用告訴我,我一會兒自己去問他,麻煩什麼,直接剝我的頭皮就是了。”

“你就這麼想死,死都要去陪他?”喬致軒的聲音有些發苦。

“是,就是死也要陪他,不是陪你,你這個變態殺人狂,你殺了那麼多人,自己也被逼到自殺,死了還是殺人,你現在如何,開心嗎?”

蘇怡笑,她的嘴角微微上揚,一點也不在乎那已經慢慢漲上來的水,那水是那樣的燙,但她卻一點也不怕。

“就算你殺了我,毀了我的人生,那又如何?我就是死,我也知道有人在前面等我,不會讓我孤單一個人,我活的時候有朋友的愛,有他保護我,我死後也定不會如你一樣的寂寞,上天入地,他都會找到我,我也會找到他,你以爲你是神,你製造了青絲,你捉弄了這麼多人,可是,我可憐你,我看不起你,你比我們都要可悲,你從來都沒有愛。”

喬致軒的手指開始用力地抓她的頭皮,疼痛像刀割一樣猛烈地傳來。

“你害怕了,你生氣了,我說中你的心事了是不是?你活着的時候就是一具走屍,愛你的人都被你殺了,我不愛你,我告訴你,我恨你,恨你的無情、利用,恨你的殘忍、兇暴,你殺了鍾原,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你可以把我的頭煮成肉湯,但是,你不會讓我屈服,我恨你,我不會向你求饒。”

蘇怡笑着說,喬致軒叫了一聲,擡起手來,十個指甲上都是鮮血,蘇怡被搔到了流血,卻還在笑,她是那樣地蔑視着他。

蘇怡一字一句地說:“我會完全地忘記你,當你從來不存在,你不配我記得,你也不配存在於我的回憶裡。”

喬致軒被摧毀了,被她的眼神給摧毀了,就要把她的頭往開水裡按。

但是,他的手穿過她的頭,直接按到了水中。

兩人都大吃一驚,蘇怡怔了一會兒,忽然大笑道:“你忘記了,你只是鬼,你只是一隻鬼,一隻無能也無用的鬼,如果我完全地無視你,不在乎你,你就根本沒有能力來傷害我,你傷害我都是利用我自己的情感。”

就在這時,那個破舊的洗頭店也在消失。

“我知道了,你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是因爲記憶,因爲有人記得你,所以你纔會存在,如果所有人都忘記了你,你就只能消失。”

喬致軒搖着頭,眼神裡全是痛苦:“不要忘記,不要把我抹去。”他停了停說:“怎麼樣都好,恨我好了。”

蘇怡擡頭看他,他正在與洗頭店一起消失。

“我的心裡裝不下兩個人,我從前認爲一個人可以同時喜歡兩個人,其實不可以,人的心很小,只能住一個主人,我容不下你,也不會記得你,你會從這個世界消失,這是我對你最大的報復。”

她的頭髮自由了,那些開水都是幻覺,其實,她還是一直都待在墳場,隨着這些幻覺的消失,她看到了鍾原。

鍾原正倒在一座墳邊,胸口一片血淋淋,是被幻覺所害,他撲倒在了一根突出的樹根上,那樹枝正好穿過他的心臟。

他已經冰冷,只有眼睛還不捨地望着前方,像是要把那個女子記一輩子,最好下輩子也可以遇上。

蘇怡撲了過去,抱着鍾原,她摸着他的臉龐,周圍俱靜,只有兩個來不及表達相愛的戀人,陰陽相隔,夜空裡彷彿唱起了一首歌。

如果沒有你

沒有過去,

我不會有傷心,

但是有如果

還是要愛你

如果沒有你

我在哪裡又有什麼可惜

反正一切來不及

反正沒有了自己

我真的好想你

不知道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隨着那哀怨甜美的歌聲,隨着蘇怡的眼淚滑落到鍾原的臉上,喬致軒已經被淡忘了,他不再存在於任何人的記憶裡。

他在一旁輕輕地說:“蘇怡,你錯了,並非任何人的記憶都可以左右我的存在,只有我愛上的人,纔會危險,被自己所愛的人忘記,我纔會消失。”

蘇怡已經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了,他已經透明至無形,可是,他的聲音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來。

“其實,我想說的,和他想說的話都是一樣的,只不過,他來不及說,我卻不配說。”

一句我愛你,並非只是說說而已,裡面有太多的承諾,太多的責任,太多的保護,太多的真情,有真正的一生一世。

對不起,我陪不了你一世,還傷害了你,可是,最後被所愛的人所遺忘,原來真的會死。

蘇怡跪在墳場上,抱着鍾原,摸着他已經沒有體溫的手。

生命原來是如此的脆弱,她想着自己的任性,想着自己的傷害,想着自己所不珍惜的每一分每一秒,人活着的時候總是忘記了死,總以爲很遙遠,總認爲輪不到自己身上。

她知道是自己害死了他,但她也無法再贖罪。

她低下頭,親了親鍾原已經冰冷的嘴角。

夜風如刀,嘴角是淡淡的血味,她孤單地抱着最愛的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平安站在鬼吧門口,坐立不安地等着,那黑霧也越來越逼近門口,最陰的時辰也差不多到了,她一個人站着,不知道往哪裡走,她不能亂跑,進了七星鎖魂陣就很麻煩,而且萬一走失了,明朗回來怎麼辦?他還不知道經書不能念。

她就在門口癡癡地站着,她總是那樣被動,除了等,真的沒有什麼是她可以做的,也沒有什麼是她能做的。

總是明朗在做決定,她在等,她等他愛上自己,她等他回來,她在明朗的身後,等着他回頭,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空,現在也只能繼續等下去,只能等着救他,告訴他、阻止他不能動經書。

一個人的身影從濃霧中慢慢的出現。

明朗走近了,他走得很閒,像是在自家的花園裡趁着雨後的玉蘭花開,踩着溼潤的草尖,薰着花香,找一片遺失的綠葉。

平安倚着門,像是在等心愛的人歸家的女子,她的影子被鬼吧的燈光從背後射出,被面前的濃霧給吞噬,她安靜地看着明朗,不發出任何聲音。

明朗像是沒有看到她一樣,從她身邊走過,什麼也沒有說。

平安開口:“收手吧,你這樣和七婆有什麼區別,都是爲了青絲達成自己的心願,你可知道要活人祭才能啓用青絲。”

明朗沒有動,還是直接往鬼吧裡走。

平安再也撐不住了,她扭過頭去跑上前,從背後拖住明朗的手:“就算你是柯家人,可以用命打開青絲,也可以許下願來,可是,你也不能說出真相,你也不能和復活的她在一起,你只能一輩子守着她,你不能說,你連她的名字都不敢喊,她會戀愛,她會結婚,你們在街頭相遇,而她都不認識你,你會幸福嗎?”

明朗回過頭來,目光很深,像海一樣,他的嘴角動了動,像是笑:“四蘭都告訴你了?”

“是的,她被你封了,不能再出來,不過她在走的時候,已經把青絲的情況全都告訴我了,打開青絲要用活人祭,就算是柯家人可以不死,但是,你一定也知道青絲是要付出代價的。”

明朗點頭,像是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那樣輕輕地說出:“使用青絲者,要在改變命運之後保守青絲的秘密,不能泄露半句,不然青絲就會失效。”

他拉着平安的手坐下,像小學生一樣面對面,表情帶一點調皮:“四蘭就是喜歡嚇你,不過就是,我改變了命運,她復活了,而我只能遠遠地看着她,不能說,不能再靠近她,不能告訴她我多麼地愛她,除了守望她,我什麼也不能做。”

平安的淚在眼眶裡打轉:“就算受這樣的苦,你也願意嗎?你付出這麼多,甚至可能是生命,卻換來這個結局,值得嗎?”

明朗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聽過一首歌,這歌詞說,這個世界因爲有你,陽光顯得很溫暖,空氣很香,你看過的風景,就是我一生的明信片,你踩過的石頭,是我的鮮花,你看過的星星,是我的鑽石,有你在的雨天,都是彩虹,連你走過的街都很明亮。”

明朗睜開眼,眼裡有一層水霧,他顯得那樣的無助。

“她死後,我找遍了天涯海角,也找到了她承諾的三生石,但她從來不曾出現,我再也看不到彩虹,聽不到音樂,聞不到香氣,這個世界沒有她,我真的很孤單,像黑夜裡找不到家的人那樣的孤單。”

他站起來,對平安說:“我願意,也值得,只要她活過來,幸福地活着,就算是毀掉這個世界都是值得的。”

平安再也發不出聲音,她的心像墜入了無邊的深淵,怎麼辦?什麼也擋不住明朗,就算告訴他經文不能念,會死,又能如何?明朗就算是毀了這個世界,也要救他愛的女人,他怎麼可能停步?

濃霧在一剎間攻入,七婆的笑聲尖而刺耳。

“你們以爲青絲一定是你們的嗎?”

明朗拿出佛珠,翻開那本掌中書,平安喊道:“不要念,會死的,那經書已經被怨鬼所纏,你會死的。”

明朗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

原來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這經書念不得,但他還是堅持,明朗說:“我死了,你幫我許願,讓她活。”

“她,她叫什麼名字。”

明朗翻經書的手抖了一下,他沒有回頭,只是溫柔地,像是捧出自己一生最珍愛的寶物一樣。

“秦錦,她叫秦錦,請你一定幫她復活。”

濃霧已經包圍到他們腳邊,七婆忽然大叫一聲,只聽到槍聲響起,明朗看了濃霧一眼,法力一到,就看到了張偉軍已經潛入了七婆的小屋,對着正在做法的七婆開槍。

明朗的眼睛溼潤了,這沒有用的,除了拖一點時間,最多可以分散一下七婆的心神,讓自己的勝算大一些,張偉軍絕對不可能是七婆的對手,他到了七星鎖魂陣的中心,只要七婆一動念,他就會死。而他就是要用自己的死,來換七婆的動念分神,讓明朗趁這個機會除掉她。

他用自己的死,來換明朗的生,當他的脖子被七婆的鎖魂咒掐住時,他分明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師兄。”

張偉軍欣慰地笑了笑了,就在明朗的面前倒下了,屍體被拋出了濃霧,落到了明朗的面前。

七婆恨道:“你們都要死,不要急。”

明朗眼睛一閉,拿穩經書,當他要念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平安忽然飛快地往洗手間裡跑去,她有辦法阻止這一切,她要拿到青絲。

她跑得很快,馬上就要到了青絲邊上,她不能讓明朗死,那就讓她死好了,她死了,明朗就能許願,這樣,他就不用死。

七婆與明朗本來是對峙着,看到這種情況,都大吃一驚,那濃霧化得更快,化成一把射出的箭頭,閃着殺氣,往平安的後背釘去。

都對青絲勢在必得,怎麼會容得有人破壞,這一擊是用了全力,那箭快得無法可擋。

平安聽得身後破空聲大作,想回頭,只聽到一聲輕響,有溫熱的血濺到脣邊。

她睜大眼,看着明朗,看着貼在自己背部的明朗,他的臉似乎在一剎間被震住,眉頭輕皺着。

她嚇傻了,癡癡地低下頭,看到一根箭頭從他的胸前穿出,血染紅了他的白色僧袍。

他張開雙臂,像張開翅膀的受傷天使,用身子保護着平安。

平安睜大着眼睛,她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動作,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明朗胸前那流着血的傷口,那麼多的血往外涌出,她用手捂住傷口,而那鮮紅的血又從指縫裡鑽出,平安一邊捂一邊呆呆地說:“疼嗎?疼嗎?是不是很疼?”

明朗開始念出了經文,胸前的濃霧做成的箭頭動了一下,隨着經文念得越來越快,明朗的血就越流越多,他被經文給反噬,但七婆的慘叫聲也傳來。

七星鎖魂陣被逼了回去,開始反作用在七婆身上。

同歸於盡的最後一招,玉石俱焚。

慢慢地,天地都安靜下來。

明朗的雙臂慢慢地合上,把嬌小的已經單薄得像一張紙的平安擁在懷裡,他嘆了一口氣,再也撐不住,把頭靠在她的頸窩處。

這一個擁抱,她已等了太久,等到真的實現的時候都以爲是夢裡。

他再也不用裝了,再也不用和自己去戰鬥了,再也不用逃了。

她鑽出窗戶,對着那個目瞪口呆的和尚罵道:“臭和尚,別以爲剃了個光頭,就是大師。”

她在吧檯後調酒,他帶別的女子來喝,她氣憤地把醋當白酒遞給他。

她坐在那裡,等着死亡的來臨,他踢開門抱着她。

她在寺裡奔跑着,對着那些和尚說:“我是你們的老闆娘,把香火錢給交出來。”而他掩面而逃。

她抱着發抖的他:“我喜歡你,我樂意,關你什麼事?”

她在醫院裡轉過頭,那淚水卻打溼了枕頭,他躲在窗外的一角,偷偷地看着。

她坐在月光下,捧着髮夾說:“怎麼做到的?”那驚喜的臉,在那潔淨的光芒下,像一朵正在綻放的花。

平安在他的懷裡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爲什麼?爲什麼?只差一點點,你就能拿到青絲,你就能許下願,爲什麼要這樣?你這個笨蛋,爲什麼要救我啊!!!你不是說可以毀掉整個世界嗎?明朗,你爲什麼還要救我。”

明朗在她的頸窩裡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長長的睫毛扇到她如雪的肌膚上,他氣若游絲。

“我再也不願意讓自己所愛的女人,死在我面前。”

一個人的心裡,可以裝兩個人嗎?

如果裝得下,爲什麼他會這樣的痛?

如果裝不下,爲什麼他又會這樣的傻?

他擡起頭,拼盡力氣從平安的腦後拿起了青絲,青絲終於打開,淚珠像花一樣地打開,明朗正要許願,只見平安卻一把捂住他的嘴,平安說:“讓我做你的守護天使,讓我來許願,讓我來承受這一切,讓我再爲你做最後一件事。”

生命已經到了盡頭的明朗已經無力掙扎,他想阻止,卻聽到平安飛快地說出了心願。

一道光從青絲中射出,就要改變過去了,他握着平安的手不肯放開,記憶如潮水中的沙灘上的字,就要被帶走,他知道不管是生是死,自己都不會再記得這個女子,從此他連自己身邊有一位守護天使都不會知道,而她卻承擔了他所有的痛苦。

可是,他不想忘,使勁地握着那隻手,不管那光燒到自己眼睛裡是怎麼樣的頭痛欲裂,也不願意放開,這一放就是永隔。但她的手又滑又涼,好像透明的冰。假如輕輕地握着,就會從手裡滑脫,假如用力握着,就會碎掉。假如不輕不重地握着,她就在手中慢慢融化了。

“青絲,我希望一切悲傷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明朗得到幸福,我誓與你守約,永世不說。”

這是誰的聲音,爲何會這樣的熟悉?爲何會漸漸地聽不到了?

有淚滴落,落地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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