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我們相公姓許,單名仙,昨夜被法海師傅請來共聚,至今不見歸家,特意前來接他回去。敢請麻煩轉達一聲。”

小沙彌倒退一步,聽得她這番溫柔軟語,也會十還禮:“請稍等。”

我在她身畔資問:“那麼和氣幹麼?——”

還未說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禪技,搬出永恆不變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貞,目光投放至她身後不知什麼地域去。看他那丹鳳眼,眼角輕輕上揚,光彩暗斂。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不知如何,那麼地討厭!——也許因他不曾瞧得_L我吧,這橫變絕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時候,百感交煎。

他漠視素貞的禮數:

“孽畜,許仙在我這裡,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條?”

素貞不動真氣,語帶委屈:“我們夫妻相愛,怎是犯了天條?請師傅放一條生路。”

“鬧到金山寺來,真放恣!你倆趕快回去,選一處僻靜地方,重新修煉,勿癡心妄想,貪慕男歡女愛,逾越本分。也就當算了。”

“那許仙呢?”

“許仙哪用得着你來過問?”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豈能降格與你族同棲?他日後在金山寺,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素貞整個崩潰下來。而我血氣上衝,暗中掣劍在手。素貞忙按住。她這窩囊!竟跪下來:

“師傅,請大發慈悲——”

我見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敵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從中來,胸口一悶眼眶一熱,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他媽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潑罵:

“你這完俄!憑什麼爲民請命替天行道?誰推舉你出來當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統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數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

“只怕你沒這命!”

“大膽!”

他內勁一運,叱喝在大雄寶殿的佛像間激盪不已。

素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倆聯手,欲上前搶回被捆綁起來的,那心術搖擺不定的男人。

金山寺內和尚們層疊爲障。

法海的禪杖把我倆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動在地。

不得已,現出猙獰暴怒的蛇相,長丟分叉,一身腥澳,噴出藍煙綠火,好不可怕。

許仙閉目不忍着。直至我們重新組合回覆人形。

鬥爭良久,不易取勝。

素貞暴喝一聲:

“明日午時,我把你這金山寺淹了!”

法海緊鎖着眉心,對她的狂言十分憎厭。原來有一堅,這一字紋,狠狠地劃在他眉間。我憤怒之中稻一鬆懈,心想:咦,敏銳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覺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陰森地笑一下。馬上驚覺造次。——誰料得會那樣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這法海,過分的狂妄絕情,他一定從未得過女人的眷顧了。要不他怎會竭力霸佔許仙?這,有什麼樂趣可言?

且他四霸霸的長相,彷彿額角便省了“大義滅親”四個字,我忍不住,素損的嘴角,泄漏一點心事。

誰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覺渾身上下無一倖免,我怯懦了,大氣也不敢透,空餘一個野蠻的架勢,不知可支撐到幾時。他自齒間漏出寒森森的話:

“孽畜,別逆風點火自燒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

素貞聽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爲。我不信光明正大的愛情,敵不過你私心安欲。許仙我要定了。記着,明日午時。”

“愛情?”法海嘲弄,“我從來不相信這種東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許仙明日剃度!”

翌日,東方纔發白,素貞與我,換過短裝,分待雌雄寶劍,來至長江,念動咒語,水族聽命。素貞道: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聲令下,長江發大水,兄弟漫過金山,爲我於禿賊手中奪回夫郎!”

這些水族,平素修煉苦悶,一點娛樂也沒有,但見得有事可做,當仁不讓,義不容辭,也正好聯羣結黨,一試自己功力可達什麼地步。習武的等待開打,修道的等待鬥法。堂堂正正的題目,引得族衆義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歷朝的民間英雄,什麼黃袍如身,揭竿起義,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時到了,金山寺大門洞開,出奇地寂靜,法海不把我們放在眼內了。我倆往裡一衝。只見大殿前,法海情禪枝相攔。

此時,大殿傳來衆增的沉吟。

萬燈騖地點亮,鐘鼓齊鳴。

(金剛靜心普慈經咒)在念誦着。

許他在一羣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間掙扎:

“我不落髮!我不要出家!我戀棧紅塵,沉迷女色,你們是妒忌我嗎?我不要學你們一樣!

“禿賊!”素貞罵,“還我夫來!”

法海氣定神閒:

“回頭是岸。”

說畢突然發難。

禪杖一扔,大紅袈裟一脫,茫茫如天壯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個背部,盡是刺青!

苦行僧以針穿過鼻孔,刺透舌頭。參悟“我非我”。以針一下一下往皮膚上戮,血水滲出。青藍入侵,與血脈、神魂相結合。毀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圖。

法海背上是一條替天行道的蒼龍。

它盤踞於他身上,陡地隨肌肉活動,發出精光萬丈。

仿如破膚而出,沖天一翔,吟嘯噓吸雄壯而霸道。因青藍色的蒼龍騰空,雲起了。脊上的普,焰電齊放,頭角降峽,頭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羣山。

火球噴擊不斷,我嗅到身上毛髮的焦味。

它張牙舞爪,自空中俯衝,要置我倆於死地。

法海冷笑:

“葷畜!不自量力!”

一時金光燦爛,眼花繚亂。血紅一片。

法海原來有備而戰,當天一喊:

“天兵天將,快來追捕青白二蛇!”

這一喊,非同小可。我倆一驚,馬上化作急煙,乘風逃逸,到了長江頭,發動大水,一路浪捲浪送,涌至人高,呼嘯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變黑,狂風急雨,像一個五內翻騰的妒婦。一切行動只爲負氣。事件演變爲僧妖大斗法。都因雙方一口氣咽不下。

江水潑潑狂滾,怕要漫過金山了。凌空忽飛來法海那大紅袈裟,他用他畢生功力護寺,袈裟險險蓋住,無論江水怎麼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終只漫到山腳。過了三個時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霧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貞正在發急,忽然五百天兵團團圍困。

原來此等深沉驍勇之天兵天將,早已布好陣勢,只待我倆一時心焦,意緒紛亂,便乘虛現身,步步進逼。

忽地,連那崑崙山上之鶴童和鹿童也來湊熱鬧了。這兩個小子,眼看靈芝被盜,心已不甘,現在又得良機呼朋引類,以多欺少,把兩強悍女子收拾,怎不興奮莫名?當下忙擺定招式,準備以生平力學來表演擒拿。

衆朱幡寶蓋,盔甲齊備,正與我倆對峙,後方有援兵殺至。天兵天將,力戰水邪水妖,一時之間,殺得難分難解。血肉骷髏,不兌成爲主子的墊腳石。

就在干戈擾攘力戰羣雄之際,素貞突舉劍乏力,騰騰後退數步。

我莫名其妙,趕快攙扶。

“婉姊,怎麼了?”

素貞一陣腹疼,直不起腰,臉上滾下斗大汗珠,她說:

“小青,不好,想……想是動了胎氣……”

“哎!我一聽,氣結,“早不動晚不動,偏在這節骨眼上動。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戰至一半。進退兩難呀。”

她咬牙強忍。

稍一拖延,被敵人看出不對勁,長了他人志氣,還不窮追猛打?

我一邊護住姊姊,一邊勉力迎敵,筋疲力盡。素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時,有人高呼停手:

“莫開殺戒!莫開殺戒!”

哦,原來又是那南極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鶴鹿雙重。他罵:

“姓白的尋她丈夫,有什麼不對?別管人家夫婦的事!”

那兩個混小子,怎敢不聽命老人,只好鼓腮敗興站過一旁。真是,自己都未開竅,懂啥七情六慾?南極仙翁轉身一瞧兩軍陣勢,心裡明白,他一指素貞:

“這白蛇身懷有孕,是文曲星託世,請各位大人高擡貴手,免傷他骨。——且這人間愛慾紛爭,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動氣,浪費了時間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牽涉入小圈子中?”

衆大漢一聽,見他說得是。轉念堂堂男子漢,原來插手入了家庭瑣事,擔了個大材小用之名,紛紛告退。水族們也離去。給足面子。

“仙翁,”素貞忙下跪。——這素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懇求:“請代我救出許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來勸架的,不是來打架的。有什麼糾葛,還是你們自行解決好了。”

終於又只剩下我們四人。

擾攘了半天,一切也就還原了。這般滑稽的戲,還要不要上?

不,素貞疼痛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