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京。
章定宮。
翠雲居。
南宮箏靜靜立在窗前,看着外面大朵綻開的牡丹。
沒有想到。
完全沒有想到,那個被感情完全駕御理智的男人,真的會按照她的計劃行事。
情嗎?
這就是情嗎?
一種可以讓人瘋狂的,卻始終教人抓尋不着的東西?
從懷中摸出片樹葉看了看,再將其細細揉碎,直至其變成微末,從指尖散落。
擊垮夜家。
控制夜璃歌。
這是從涵都傳來的消息。
南宮箏瞳色微沉,再聯想起離京之前,皇兄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他的志向,果然是問鼎中原。
她冥思苦想良久,方纔覺出,唯有從安陽涪頊身上下手,纔有可能找到突破口。
是以,纔有她向安陽涪頊獻出的那條妙策。
只是,連她都沒有想到,一切進行得如此順利。
夜璃歌,你會回來嗎?
會的,一定會的。
南宮箏在心中默默言道——根據幾次同夜璃歌的接觸,她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比較精準的,夜璃歌就算不愛安陽涪頊,卻始終愛着璃國,現在國內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她不可能還隱跡不出。
夜璃歌,我等着你,我就在這兒等着你。
不知道爲什麼,想起那個像牡丹花一般風華傾國的女子,南宮箏心中忽然一顫,不由低頭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自己,真能與那女子一決高低嗎?會不會剛剛出招,便被其識破?會不會……
“唉——”南宮箏不由輕嘆了聲,打內心裡而言,她根本不想做她的敵人,反而,她欣賞她,傾慕她,因爲,她實在是天下女人的驕傲,也是天下女人的夢想。
可是,各爲其主的命運,註定了她要做她的敵人,決定她們要運用各自的智慧,上演一場勝負未明的戲。
……
德昭宮。
昔時光華流轉的金銀器具、琉璃寶瓶,悉數被白色的絲綢遮蓋,皇帝安陽涪頊的靈柩停在正中,龐大的棺木使這座瑰麗的宮殿,變得沉重而壓抑。
一身重孝的侯田跪在棺前,一面往銅盆中加放着紙錢,一面不住地抹着眼淚,喉中小聲嗚咽着:“皇上,皇上吶……”
驟然,一道黑影從殿門外衝進,直裹至棺木前。
銅盆裡的焰舌驀地偏轉方向,差點熄滅。
侯田倏地回頭,乍然看清來人的面容,不由向後跌坐在地。
來人卻根本無視他的存在,兩眼直直地看着棺木,腳步緩滯地挪至近前,右掌伸出——
“夜小姐,不可以,不可以啊——”侯田嗓音嘶啞,膝行上前,伸手拉住夜璃歌黑色的衣襬。
但,憑他那點微薄的力量,怎能止得住夜璃歌?
棺蓋,緩緩地滑開了,露出安陽涪頊那張蒼白失血的臉。
渾身驀地一震,夜璃歌移步上前,微微俯下身子,將手指放到安陽涪頊鼻端。
沒有呼吸。
難道,他真的死了?
看着這樣的他,夜璃歌渾身驀地冰涼。
腦海裡很多片段倏然閃過,相見之初,馨園呈情,以及他一直以來,對她的絲絲脈脈溫情。
他的愛,始終細緻而澄澈,好似一泓純淨的湖水,難道,就沒有在她的心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不是的。
絕對不是的。
或者,只有當徹底失去,很多事情纔會被察覺到,只有當猛然間覺醒,才知道那個人對於自己,到底有沒有意義。
“夜璃歌!”
一聲尖銳的嘶叫忽然從後方傳來,夜璃歌驀然轉頭,卻見董太后長髮蓬亂,狀如瘋魔般朝她撲過來。
夜璃歌側身一閃,董太后整個人便撲到棺木上,目光猙獰,含着無盡的怨恨:“他死了!你現在滿意了?”
一向從容鎮定的夜璃歌,第一次有了心虛氣短的感受,竟然不敢正面董太后那懾人的目光。
“你這個妖女,禍根,早知今日,本宮就該殺了你!殺了你!”董太后尖叫着,再次向夜璃歌撲過來。
這一次,夜璃歌再沒有躲閃,任由她抓扯着自己的衣裙,撕、咬、拉、扯、拽,尤其是董皇后那長長的指甲,在她漂亮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劃痕。
“太后!太后娘娘!”侯田嚇得魂飛魄散,趕緊上前勸阻,可董太后卻愈發地兇狠,像是要把她多年壓積的怨氣,悉數發泄在她的身上。
夜璃歌心中一片荒涼——她確實沒有想過,要完全接受安陽涪頊的感情,但也絕對不希望見到,他因此而葬送性命。
他還那麼年輕,誠如她所料,只要他繼續努力下去,定會成爲一位優秀的君王,可是爲什麼,安陽涪頊,爲什麼你執意如此?
有那麼一剎那,她的心中也生出濃重的,幻滅的悲哀——或許,倘使生命在此際結束,她也不會再欠他什麼了。
身邊所有的一切剎那遠去,只有他的話,在腦海裡不住地迴響:“夜璃歌,要我放棄,除非江山傾,璃國滅!”
如今江山雖在,璃國未滅,那個人,卻已經不復存在。
直到夜天諍匆匆趕來,紛亂的場面才得以控制。
看着一身零亂的女兒,夜天諍心痛無比。
“臣女無狀,冒犯娘娘,還請太后饒恕。”
他趕緊替女兒收拾場面。
“滾!帶着你的寶貝女兒,立即從這兒滾出去,永遠不要再出現!”
指着殿門,董太后怒聲咆哮。
夜天諍心知,此時的她正在氣頭上,多說無益,只得握起夜璃歌的手,壓低聲音道:“歌兒,我們先回家吧。”
“不,”夜璃歌搖搖頭,目光始終凝注在安陽涪頊臉上,“我想陪陪他。”
“歌兒?!”
“爹爹,你先去吧。”夜璃歌好似全身脫力一般,抽出自己的手掌,一步步走回棺木前,忽然間撲倒在棺弦邊,望着安靜躺在裡邊的男子,潸然落下淚來。
“安陽涪頊,”她目光模糊地看着他,“不是這樣的,對不對?……你爲什麼就會死了呢?爲什麼呢?”
她伸出手去拉他:“你起來,你起來好不好?我們像從前一樣,品茗觀書,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她。
大殿裡一片岑寂,夜天諍、董皇后,以及整個章定宮,忽然間彷彿都變成了凝默的背景。
……
夜色寂寂。
昏黃燭火映照在安陽涪頊的臉上,讓一切看起來,更顯出一種難言的悲涼。
夜璃歌一直不停地流淚。
大約在記憶中,她還從來不曾這樣放縱過自己的感情。
她一直以爲,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事實上真的是這樣嗎?
他爲她做的那些事,就沒有一星半點,打動她嗎?
不是的。
絕對不是的。
縱然她心冷如鐵,他還是將他的愛,練成一柄極小的刃,在她的靈魂中,留下一道道劃痕,直到今天,面對冰冷的死亡,那些劃痕忽然間,就擴大無數倍。
“你後悔了嗎?”
一個聲音忽然從幽暗的角落裡傳出。
夜璃歌一驚,倏地擡頭,卻什麼都沒有看見。
“倘若,他能活過來,你是否願意,嫁給他?”
“你是誰?”霍地站起身來,夜璃歌雙眸中再次綻出那種冷沉的銳色。
對方幽幽一嘆:“我是誰,這重要嗎?”
“哼!”夜璃歌一聲冷哂。
“最重要的是,他愛你,等同於生命,難道你看不見?”
“這與你何干?”
“夜璃歌,你總是這樣,總是想用自己的意志,主宰世間的一切,甚至是感情,我知道,這是深諳《命告》帶來的後果,可是夜璃歌,你想過沒有,如果《命告》中所預言的一切,根本不會發生呢?”
夜璃歌猛然一震。
“這個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大,這方天下,比你想象的要寬闊,而每一顆人心,可是微如芥末,也可以廣如浩瀚宇宙——夜璃歌,你是不是覺得,深諳《命告》的你,可以洞穿身邊每一個人的生死,甚至是整個世界?但是你不知道,其實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蘊含着無窮的奇蹟,一念之間,或許就是天涯海角,一念之間,或許也就是生離死別。每個人的一生,仿若剎那曇花,從生到死的距離,看似很遠,其實,也很近啊。若你能放下心中執著,或許,會成就另一段完滿——憑什麼你就認定,安陽涪頊,不如傅滄泓呢?”
夜璃歌腦子裡一陣轟轟亂響,感覺自己原本建立起來的那個世界,受到巨大的衝擊。
“任何事情,在沒有真實發生之前,都具有巨大的變數,沒有人敢肯定,其後果如何。”
那個聲音繼續誘說着。
“謝謝你的勸告。”到底,夜璃歌始終是夜璃歌,最初的動搖後,很快恢復鎮定,“你的話,我會認真考慮,但是,我的決定,非任何人能夠更改。”
“好吧。”對方表示妥協,“這只是我個人善意的忠告,至於你要怎麼做,那是你的事。”
聲音消失了,殿閣再次變得靜寂,夜璃歌折回棺木前,重新坐下。
憤怒、悲傷、痛苦、絕望,都一一消退,餘下的,仍舊是冷然。
安陽涪頊已經死了。
他不可能活過來。
璃國需要一位新皇帝。
這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這個皇帝,應該是安陽涪瑜。
雖然安陽涪頊的死,令她非常難過,卻還沒有到心魂欲碎的地步。
至於那個人的話——
幽幽一聲嘆息,夜璃歌直起身子,視線重新凝注在安陽涪頊的臉上,想着他生前溫文爾雅的模樣,她就忍不住陣陣心酸。
在德昭宮中,夜璃歌整整盤亙了五天五夜,形容憔損,直到侯田領着十六名大力宮侍走進殿中。
“你們這是做什麼?”
“出殯。”
兩個字入耳,有如焦雷一般。
夜璃歌剎那間手足冰涼——這才驚覺,承認事實是一回事,當真要面對,那又是另一回事。
當巨大的棺木被擡起的剎那,她終於沒能忍住,出聲叫道:“等等!”
侯田擺手,棺木重新落地。
“你們——出去。”夜璃歌偏開頭,隱忍着心中劇烈翻滾的苦痛,咬牙言道。
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侯田領着所有宮侍退了出去。
站在棺木前,夜璃歌沉思良久,從袖中抽出匕首,削斷鬢邊一縷秀髮,將其輕輕放在安陽涪頊耳邊,再拈起他一綹長髮,打成一個結。
結髮爲夫妻。
一滴晶瑩的淚水,緩緩從安陽涪頊眼角邊浸出,滲入烏黑的發中。
夜璃歌的心,悠悠一顫。
泌寒的感覺,忽然從指上傳來,卻是安陽涪頊,突兀地抓住了她。
四眸相對,兩人一齊默然。
“爲什麼不是今生呢?”他看着她,眸中含着無盡的熱切,“爲什麼不能是今生呢?”
此中有千言,脈脈難成述。
夜璃歌再沒有說話,而是輕輕地,輕輕地俯下身子,張臂抱住了他……
他們這一場感情的角逐,總是於風花悄然之間,蘊藉着看不見的狂風暴雨。
或許,對於真正相愛的兩個人而言,無所謂臣服,無所謂輸贏,只有時光流逝中,最淡然的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