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班·羅塞利逝世的噩耗轟動國際報界,有些記者信手拈來陳腐碉,稱班老頭之死標誌着“一個時代就此告終”。

不管情況是不是這樣,他的死確實是一個信號。先前,就企業和企業家個人名字不可分割這一點而論,美一商是美國銀行界的僅存碩果,現在它也跨進了二十世紀中期,按照由委員會和聘僱的經理人員管理企業的常規辦事。至於聘僱的經理人員由誰領頭,這個決定得延期作出才行。董事會要等羅塞利葬禮舉行之後再開會議事。

葬禮在十二月第二週的星期三舉行。

葬禮,以及在此以前的瞻仰遺體活動,都以天主教會的全套儀式和陳設爲點綴,這一切完全同班·羅塞利教會權貴和大施主的身分相符。

瞻仰遺體活動歷時兩天,在聖馬太大教堂舉行。地點選擇得非常合宜,因爲聖徒馬太一度名叫勒維,專管稅收,被銀行家奉爲守護神。列隊經過靈臺和啓蓋靈柩的約有二千人,其中有總統代表、州長、外國大使、各界頭面人物、銀行員工以及許多地位更低的人。

下葬那天早上,爲了把事情做得穩妥一些,一下子請來一位大主教、一名主教和一名修道院院長,復活彌撒便由這三人共同主持。唱詩班全部出動,在祈禱詞之後以安詳悅耳的聲調唱起了應答的讚美詩。大教堂裡擠得水泄不通,聖壇邊上有一塊地方,那是專爲羅塞利的親朋好友闢出的,在親朋好友的背後是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的董事和高級經理人員。

羅斯科·海沃德穿一身黑色喪服,站在銀行同人弔唁隊伍的第一排。

他那態度專橫、身體結實的妻子比阿特麗斯和兒子埃爾默也陪同前來弔唁。海沃德是基督教聖公會派教徒,所以事先曾把天主教正規的禮拜儀式好好預習了一番。他優雅自如地行了屈膝禮,一次是在就座之前,另一次是在後來臨走時,這後一次的屈膝禮甚至連許多天主教徒也是免了的。海沃德一家三口還知道做彌撒時應該怎麼應答教士的祈禱詞,所以在四周圍不懂彌撒規矩的人當中,他家三人的聲音顯得特別突出。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穿一套深灰色衣服,坐在海沃德一家人後面兩排的位子上,前後左右全是不知怎麼應答教士祈禱詞的來客。亞歷克斯信奉不可知論,所以覺得自己與這類環境格格不入,他知道從本質上說班老頭是個簡樸的人,老頭要是死後有靈,對這種鋪張的儀式不知會作何感想。

馬戈特·佈雷肯坐在亞歷克斯旁邊,好奇地東張西望。本來馬戈特准備同東城新區的一批人同來參加葬禮,但是昨夜她宿在亞歷克斯處,今天亞歷克斯費了一番口舌讓她陪着自己來了。東城新區派來不少代表,此刻坐在他們後邊的什麼地方。

馬戈特座位的那邊是埃德溫娜和劉易斯·多爾西這一對夫婦。劉易斯還是那副象是因爲捱餓而憔悴不堪的面容,而且明顯地表示出對儀式不感興趣的樣子。亞歷克斯想,劉易斯此刻也許正在打腹稿,準備自己下一期投資刊物的內容。多爾西夫婦是同馬戈特和亞歷克斯一起乘車來的。四人經常一起行動,這不但是因爲埃德溫娜和馬戈特兩人是表親,還因爲大家合得來。復活彌撒過後,大家還要去參加墓地葬禮。

董事會副會長傑羅姆·帕特頓伉儷坐在亞歷克斯前面一排。

亞歷克斯雖然完全置身於禮拜儀式之外,但是當靈柩從他身邊經過,向教堂門外起運時,也不禁兩眼含淚。幾天以來,他已認識到自己對班老頭的感情近乎熱愛,從某種意義上說,老人象自己的長輩,他的死在亞歷克斯生活中留下了一個無法填補的空白。

馬戈特輕輕伸過手來,握着他的手。

弔喪的來賓魚貫走出教堂。亞歷克斯看到海沃德夫婦朝自己這邊望了一眼。亞歷克斯向兩人點點頭,對方回了禮。在這分擔悲傷的時候,海沃德的臉色變得平和了;由於認識到他們自己和班老頭一樣,畢竟都是凡人,兩人的爭鬥一時也被置諸腦後。

教堂外面,正常交通車輛已奉命改道。靈柩已被裝上滿載鮮花的靈車。在警察指揮之下,死者親屬和銀行人員的轎車一一駛了過來,送殯者步入汽車準備去墓地。一支警察的摩托車儀仗隊在送殯行列的前頭,車子的摩托已劈劈啪啪地發動。

這是一個陰沉寒冷的日子,一陣陣朔風掃過街道,揚起團團塵埃。

教堂鐘樓高聳在半空中,建築物巨大的正面經天長日久的侵蝕已經發黑。早些時候曾預報有雪,但到目前爲止還沒見下雪。

亞歷克斯招呼汽車開過來。劉易斯·多爾西的眼光從半月形鏡片上方透過,掃視在場拍攝參加葬禮的賓客涌出教堂場面的電視和照片攝影記者。他評論道:“我看這一切夠使人喪氣的了,要是此刻我的觀感是這樣,那麼明天我筆下的報告將使美一商銀行股票行情跌得更慘。”

亞歷克斯心神不定地囁嚅着表示同感。跟劉易斯一樣,他也注意到自從班老頭患病消息傳出以後,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的股票在紐約股票交易所行情一覽表中已下跌五個半磅音。羅塞利在好幾代人的心目中是與銀行齊名的,現在這個家族的僅存碩果與世長辭了,加上日後經營管理方針不定,這就引起了最近一次的股票行情下跌。而葬禮的消息一發表,行情還要進一步看跌,儘管這兩者並無必然聯繫。

“我們的股票行情會回升的,”亞歷克斯說。“銀行收入不錯,再說班老頭的死並沒有從實質上改變什麼。”

“這個我知道,”劉易斯表示同意,“所以對於明天下午拋售的行動我將予以保密。”

埃德溫娜大驚失色:“你拋了美一商的股票?”

“能不拋嗎?我還勸幾位客戶如法炮製。這筆生意到此刻已帶來不少好處。”

她抗議說:“劉易斯,我從來不同你討論機密事情,這是你我的默契,外人可不知道。我在銀行裡做事,你可能因此被人指責盜竊內部經濟情報。”

亞歷克斯搖搖頭:“這件事情牽涉不到盜竊內部情報,埃德溫娜。

班老頭生病是盡人皆知的事。”

“有朝一日我們總要消滅資本主義制度,”馬戈特說。“到那時,股票方面買空賣空的投機生意將是首先被消滅的弊端之一。”

劉易斯一揚眉:“爲什麼?”

“因爲這是完全消極的現象。買空賣空是破壞性很大的投機勾當,總要導致損人利己的結果。這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壞事,一點積極效果也沒有。”

“積極效果就在於它能創造得來全不費功夫的資本增益,”劉易斯眉開顏笑。他同馬戈特多次進行過這類脣槍舌劍的交鋒。“何況,眼下賺錢可不容易,至少對美國的投資事業說來是如此。”

“我仍然反對你拿美一商股票做這種生意,”埃德溫娜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劉易斯·多爾西神色嚴肅地看看妻子。“那末,親愛的,明天這筆生意做完以後,我就永遠不再插手美一商股票了。”

馬戈特尖刻地瞟他一眼。

“你要知道他說這話可是認真的,”亞歷克斯說。

有時,亞歷克斯實在搞不懂埃德溫娜同她丈夫怎麼會結成一對的。

從外表看,兩人很不配,埃德溫娜儀態萬方,很有自制力,而劉易斯貌不驚人,又不修邊幅,除了同熟人打交道,一般情況下老是自顧自想心事,但這種沉默寡言的性格在他那份如作雄獅吼的金融刊物上是絕對看不出來的。不過,兩人的婚後生活看來還挺不錯,夫婦相敬如賓,剛纔劉易期的表現就說明了這一點。亞歷克斯暗自思忖:兩極性格不但互相吸引,就是結了婚也能相安無事。

銀行車隊中撥歸亞歷克斯用的那輛卡迪萊克牌轎車開過來,加入了教堂外面越來越長的汽車行列,四人朝轎車走去。

“要是劉易斯發誓再不做任何買空賣空的生意,”馬戈特說,“那就更象個文明人的作爲了。”

“亞歷克斯,”劉易斯問,“你同這個信奉社會主義的娘們到底有什麼共同點啊?”

“咱倆呆在一起就開心,”馬戈特回答說,“這還不夠嗎?”

亞歷克斯補上一句:“我準備不久就同她結婚。”

埃德溫娜熱烈地響應:“好哇,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從童年開始,她同馬戈特雖然有時在性格和觀點方面發生衝突,總的說來關係是很密切的。兩人有一個共同點:這兩家的女人都剛強,有參與公衆生活的傳統。埃德溫娜悄聲問亞歷克斯:“西莉亞有什麼進展?”

他搖搖頭回答說:“還是老樣子。要說變化,那也只有變得更糟。”

他們來到汽車旁。亞歷克斯揮揮手讓司機坐着不要起身,自己動手去拉開後座車門,讓大家先坐進去。車內,把乘客座與司機座隔開的玻璃屏障已關上。四人剛剛坐定,尚在集合中的送葬車隊已徐徐開動。

因爲提到了西莉亞,亞歷克斯覺得此情此景格外令人悲傷,同時也使他備受良心責備,提醒他這幾天裡應該再去看看她。十月初在治療中心的那次會面使他十分難過;從那以後,他又去看望過一次,不料西莉亞的情況竟變得更糟。她自顧自出神發呆,看那模樣,已壓根兒不認識自己的丈夫,另外還不出聲地一直哭個不停。探望妻子回來,亞歷克斯難過了好幾天,實在不敢再去了。

此刻躺在車隊前頭棺材裡的班·羅塞利死得至少乾脆爽快,從這一點上說,他比西莉亞走運。一個想法突然冒了出來:要是西莉亞一命嗚呼……自責之餘,他趕快壓下了這個念頭。

他和馬戈特的關係也沒有任何新的進展。馬戈特仍然固執地不讓他離婚;要提離婚,至少也要等到事實證明西莉亞已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影響的時候。對於眼下他倆的這種關係,看來馬戈特願意一直維持下去。

亞歷克斯可不象她那樣甘心聽任事情自然發展。

劉易斯這時正同埃德溫娜說話:“我一直想問你,你們那個年輕的營業部助理後來怎麼樣了,就是那個偷現金被抓住的傢伙。他叫什麼名字來着?”

“邁爾斯·伊斯汀,”埃德溫娜答道。“下星期他要上刑事法庭受審,我還得出庭作證。我實在不大想去。”

“你至少抓住了咎有應得的壞蛋,”亞歷克斯說。他已讀過查賬部主任關於這件貪污加現款盜竊案的報告,諾蘭·溫賴特的報告也已交來經他過目。“牽涉到案子裡的那個出納員努涅茲太太怎麼樣了?她沒出什麼事吧?”

“看來沒出事。不過,恐怕那一陣子咱們把胡安尼塔弄得夠受了,結果證明那是不公平的。”

對他們的談話一直似聽非聽的馬戈特這時突然注意起來:“我認識一個名叫胡安尼塔·努涅茲的人,是個挺不錯的青年婦女,住在東城新區。我記得,丈夫把她拋棄了,她還有一個孩子。”

“聽上去就是我們銀行裡的那位努涅茲太太,”埃德溫娜說。“不錯,我想起來了,她確實住在東城新區。”

馬戈特很想再打聽些情況,但她意識到此時此地不宜多問。

一時,大家都坐着不再言語。埃德溫娜自顧自繼續想心事:幾天來發生的兩件事——班·羅塞利之死以及邁爾斯·伊斯汀自毀前程的蠢舉——接踵而來,兩件事都牽涉到她所喜歡的人,因此使她十分傷心。

她覺得,應該說班老頭的死給自己的打擊更大,他對自己的恩惠實在不薄。她在銀行裡地位升得很快,一方面固然是因爲她本人的才能,但班老頭也起了作用,他跟許多其他企業的僱主不同,在爲女僱員提供跟男子同樣的機會方面從不縮手縮腳。埃德溫娜對於今日婦女解放運動人云亦云的那一套很看不慣;在她看來,婦女在企業界得到特別照顧,靠的是自己的性別,她們因此而享有的有利條件埃德溫娜既不希罕,也不需要。儘管如此,對於班老頭多年來她已有所瞭解,只要他在管事,平等待遇就確有保障。

方纔在教堂裡,起靈時班的遺體通過她身旁向外擡去,她也同亞歷克斯一樣,難過得掉下了眼淚。

接着,她的思想又回到邁爾斯身上。她知道,這人還年輕,也許日後可以重新做人,不過要想改弦易轍決不是容易的。吃銀行飯是不用談了,其他企業也不會再錄用這樣一個人去擔任跟信用有關的職務。儘管他是自作自受,她還是希望邁爾斯能夠免遭牢獄之災。

埃德溫娜接着出聲對旁人說:“在送葬時閒談家常話題,我總覺得於心不安。”

“毫無道理,”劉易斯說。“我個人倒願意別人在我下葬時說些有實在意義的話,不要一味瑣碎地瞎嘮叨。”

“你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馬戈特提議說,“只消出版一期《多爾西新聞通訊》停刊號向讀者道別就行了。替你擡棺材的人可以承擔分發刊物的任務。”

劉易斯笑了:“也許很可以一試呢。”

這時,送葬行列已開始朝目的地進發。在前面擔任護衛的摩托車隊已加大油門,車輪已經滾動,其中的兩輛飛馳向前,去隔斷十字路口的車馬行人。跟隨在後的其他車輛這時也加快了速度。不一會兒,車隊就把聖馬太教堂遠遠地拋在後面,穿越城市的大街而去。

天氣預報有雪,這時果然飄起小雪來了。

“我覺得馬戈特這個主意實在不壞,”劉易斯沉思着說。“一期《向讀者告別的公報》。我連大標題也想妥了:‘請把美元與本人一起埋葬了吧!各位不妨照此辦理,因爲美元已經壽終正寢,徹底完蛋了。’在接下去的文章裡,我將敦促建立一種新的貨幣單位來取代美元,這種單位可以稱之爲‘多爾西美國貨幣’,當然要以黃金爲基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以後,但願世界上其他各國都會明智地如法炮製。”

“那樣一來,你這人就成了象徵倒退的紀念碑啦,”馬戈特說。“在照片上你的頭一律都得朝後面扭才行。倘若實行金本位制,世上財富集中於少數人之手的情況甚至會比今天更加嚴重,所有其他人都只能赤條條地一無所有了。”

劉易斯做了個鬼臉:“好一幅令人作嘔的圖景,至少最後的這個形象是如此。不過,即使付出這點代價,只要換來一個穩定的貨幣制度,那也划得來。”

亞歷克斯坐在其他三人前面的折迭座上。這時,他把半個身子轉過來插話說:“劉易斯,我這人看問題一向力求客觀,你對美元和貨幣制度發表的陰鬱觀點有時也確實不無道理。但是對你那種一切都已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我卻不敢苟同。我相信美元的地位還是能恢復的,我決不認爲凡是跟貨幣沾點邊的東西就都在崩潰解體,不可收拾了。”

“那是因爲你不願相信這一點,”劉易斯反駁。“你是個銀行家,要是貨幣制度崩潰,你那銀行就得關門大吉,你本人就得失業。到那時,你們的全部業務將只能是把那些一文不值的紙幣作爲糊壁花紙或者作爲一卷一卷的草紙去賣給人家。”

馬戈特說:“算了,別再往下說啦。”

埃德溫娜嘆了口氣:“你們明明知道經別人一逗,他就會嘮叨個沒完,幹嗎還逗他呢?”

“不,不,”她丈夫硬是不肯住嘴,“說真的,親愛的,我要求大家認真看待我的意見。我不需要別人的寬容,也不願別人這樣對待我。”

馬戈特問:“那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要人們認識事實真相,要大家認清出於政治原因,加上貪婪和負債,美國已把她本身和全世界的貨幣制度給毀了。我要人們毫不含糊地認清,破產不但會發生在個人和公司商號身上,也會落在整個國家頭上。我還要人們認識到,美國已瀕臨破產的邊緣,至於原因嘛,蒼天有靈,歷史上的先例夠多啦,足以說明破產怎麼發生以及爲什麼發生。貨幣制度的崩潰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在本世紀之內就有多次先例,而每一次的貨幣危機都可以歸咎於完全同樣的原因——政府印發不能兌現的紙幣,既無黃金亦無其他價值作爲後盾,從而引起通貨膨脹這一惡症。

過去十五年中,美國正是這麼幹的。”

“流通美元過剩是個事實,”亞歷克斯承認。“稍有見識的人對這一點都不持異議。”

劉易斯陰鬱地點點頭:“還有那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務,就象一個越吹越大的肥皂泡。歷屆美國政府胡亂揮霍了幾十億幾十億的錢,發瘋似地借債,結果形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鉅額赤字,然後就開動印刷機,濫發更多的紙幣,造成更糟的通貨膨脹局面。至於社會上個人的所作所爲不也是學政府的樣嗎?”劉易斯指指前面的靈車,繼續說:“象班·羅塞利這樣的銀行家真可說是不遺餘力地高築債臺。還有你,亞歷克斯,你濫發信用卡,以手續簡便來鼓勵盲目借貸。人們到幾時纔會重新吸取教訓,認識到世上決沒有給人方便的放債人呢?實話對你說吧,美國,不論是整個國家還是個人,都已失盡一度擁有的金融理智了。”

“說來你可能不相信,馬戈特,”埃德溫娜說。“我跟劉易斯從來不多談銀行業務,那樣比較好,家裡的日子才過得比較太平。”

馬戈特笑了:“劉易斯,聽你剛纔這番宏論就同讀你的刊物一模一樣。”

“或者,”他說,“就象在空房間裡拍打翅膀,誰也沒聽進去。”

埃德溫娜突然轉了話題:“要給死者行白色的葬禮了。”她俯身向前,透過佈滿水汽的車窗望着外面已經漫天飄舞的大雪。車隊這時已來到城郊,街面因爲鋪上一層剛剛落地的雪,變得很滑。前面的護衛摩托騎警出於安全考慮,減低了速度,整個送葬車隊的行進也都隨着慢了下來。

亞歷克斯發現,離墓地只有半英里光景了。

劉易斯·多爾西言猶未盡,這時又補上一句:“所以,對多數人說來,一切希望都已化作泡影,貨幣這場玩意兒已收場了。什麼存款,退休金,定息投資,全變得一文不值了。眼下,鍾正指着午夜過五分,大家都在考慮自己的利益,保住性命要緊。在金錢問題上,人人都想趕在別人前頭搶到一個救生圈。而在這一般民衆倒黴的時候,仍然存在着漁翁得利的生財之道。馬戈特,你如果對此感興趣,不妨讀一讀最近的拙作,書的題目是《衰退與災難——如何藉此機會發大財》。順便說一句,這部書很暢銷。”

“如不見怪,”馬戈特說,“我想還是不讀爲好。你說的那一套生財之道,倒有點象在鼠疫蔓延的當口乘機大搞囤積疫苗的勾當哪!”

亞歷克斯這時背朝着其他人,正透過防風玻璃向外凝望。他暗自尋思,劉易斯這個人有時候活象在演戲,而且做作得過火。不過話得說回來,他要是就什麼問題發表起高論來,倒也往往講得頭頭是道,有根有據,且不乏真知灼見。今天不正是這樣?劉易斯說金融崩潰勢在必然,也可能不幸被他言中。果真如此,那將是有史以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

持這種觀點的不單是劉易斯·多爾西一個人,一些金融學權威也有同樣的看法,不過忠言逆耳,他們常遭到冷嘲熱諷,大概是因爲這一套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誰也不願相信,銀行家更不待說了。

事也湊巧,亞歷克斯自己最近的一些想法,有兩點正和劉易斯不謀而合。其一是痛感有開源節流之必要——這是亞歷克斯一週前在董事會上力主擴充儲蓄業務的理由之一。其次是對個人債臺高築的現狀感到憂慮,這種情況乃是由於大量發放信貸,尤其是濫發那些塑料信用卡所造成的。

他重新轉過身來,面對着劉易斯。“姑且相信你關於很快要出現崩潰局面的說法,要是你作爲一個手頭握有美元的普通儲戶,願意把錢存在什麼樣的銀行裡呢?”

劉易斯不加思索地說:“大銀行。崩潰出現時,首當其衝的是小銀行。二十年代的情況就是如此,那時小銀行就象玩十柱遊戲似地一下子全倒閉了,這一幕還會重演的,因爲小銀行現金不足,應付不了那種爭先恐後擠提存款的局面。順便提一下,別指望聯邦儲金保險能幫什麼忙!

那兒可以動用的錢還不到全部銀行存款的百分之一,根本不足以對付全國範圍內銀行紛紛倒閉的局面。”

劉易斯考慮了一下,接着說:“不過下一回,遭殃的將不單是小銀行,某些大銀行也得破產;那些大銀行有好幾百萬擱死在大筆工業貸款之中;在這些銀行裡,國際存款的比重過大,這些爲了牟取暴利或保障幣值的存款很可能在一夜之間全部流到國外,這樣一來,當驚慌失措的儲蓄戶搶提存款時,手中就沒有多少頭寸了。所以,我要是真象你假設的那樣想存錢的話,就先得把各大銀行的結算表好好研究一番,然後再挑選一家這樣的銀行:它發放的貸款在存款總額中佔的比例較小,而且立足點又是牢牢地放在國內存戶上。”

“太好啦!”埃德溫娜說,“美一商銀行恰好完全符合這些條件。”

亞歷克斯點點頭。“眼下是這樣。”不過,他暗自推想,要是董事會同意羅斯科·海沃德關於向工業增放鉅額貸款的計劃,情況就會起變化。

想到這裡,他倒記起來了:再過兩天,銀行董事將再次碰頭,把一週前因班老頭逝世而中斷的會議繼續開完。

這時,汽車放慢速度,停下了,接着又徐徐向前開動,隨後再次停了下來。原來,他們已來到墓地,穿過了墓地的通道。

其他汽車的車門正在打開,乘客走下車來,有的打着雨傘,有的拉緊上裝的衣領,縮着脖子抵擋冰冷的飛雪。棺材從靈車上擡下,一轉眼也覆蓋上一層白雪。

馬戈特挽住亞歷克斯的手臂,和多爾西夫婦一起加入肅靜的送殯行列,跟在班·羅塞利的遺體後面,一步一步朝墓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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