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看到了那個小姑娘吧，竟然與阿嬌那般想象。
其實，他不喜歡這種筵席。
愈是熱鬧歡慶，愈顯冷落清戚，誰能知那一張張笑靨之下，觥籌委蛇之後，又是怎樣光景。
從前還有阿嬌陪他，如今誰也沒有，他身邊是空的。
他溫柔聰慧的阿嬌，早已飛作天上仙，縱有再多牽掛不捨，又能如何？
放下！放下！不過簡單二字，說起容易，做來何其難。
縱然身邊有千姿百媚的美人兒，他依舊是忘記不了阿嬌啊。
“阿嬌啊，我說過要照顧你一身一世的，卻讓人害了你。而到現在還不能爲你伸冤，阿嬌啊阿嬌，你大概已經怨怪我了？否則爲何遲遲不肯回來相見。”他執玉觴苦笑，瓊漿入口，亦苦澀無邊。
忽然，風動影搖，卻瞥見燈火輝映、月光淡撒下踟躕不前的娉影。
阿嬌？
“阿嬌，真的是你？”他起身，竟然撐着昏沉的頭到了落璃的身邊。
“六王爺，你醉了。”落璃驚慌的後退。
夜風吹動她一頭青絲飛揚。
並沒有沉醉呢，“你不是阿嬌，阿嬌不會叫我六王爺。”幾分醺然，步伐微亂，不防一個踉蹌。
落璃本猶豫是否上前，忽而見他起身卻要跌倒，下意識慌忙去扶。
瞬間，宛若相擁。
男子灼烈的氣息，酒香馥郁夾雜，浸染着滾燙體溫，撲面襲來。
落璃心驚微顫，欲要推開又不能，一時，不禁成僵。
六王爺很快便自撐住樹幹穩了下來。“失禮。請姑娘恕罪。”
他倚樹緩緩坐下，半仰着面看落璃，歉意毫不隱藏。
他叫她姑娘，而不是夫人，落璃自然聽得明白。
“無礙，是我打擾了六王爺思念心愛之人。”落璃規矩的行禮。
“不會的。”六王爺淺笑。“她自然是時時在我心裡。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落璃一驚，旋即知道六王爺說的他是指誰，當即笑着搖頭。
六王爺一笑，卻是不信。
“月色很好，姑娘要不要陪我走走？”六王爺忽而提議。
落璃溫婉的低頭，眼角卻看到了邊角處一閃而過的身影。
那樣的姿勢，像極了阿嬌，六王爺心底嘆了一口氣，莫不是阿嬌憐他孤苦，找了這麼一個女子來陪他不成。
“謝六王爺美意。只是我家大少爺身體不好，我剛剛命人煲湯，一會兒要送過去。”
六王爺的失望毫不隱藏，怔忡一瞬，低笑出聲來。“大概真是醉了。說些瘋話。”
“夜深露重，六王爺要多注意身子。”落璃輕聲提醒。
“你倒是有心了。”他笑着，眸色微散。“我知道，你心裡有個人。”
落璃一怔，沒有說話。
他忽然又說道，“我心裡也有一個人。但是，人浮於世，又有幾個能得隨心所欲、心想事成？至極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聽天由命？
落璃暗嗤，她的命已經讓老天爺玩得夠精彩了。還要聽天由命，絕不！
“好了，你走吧。”他笑語，走到一邊的躺椅上，靜靜坐了下來，話音未落，眼已闔了起來，竟如沉眠夢囈。
落璃靜待良久，見他似真沉沉睡去，不由長出一口氣。
六王爺那張闔目睡顏仍浸着幾分酒韻，精緻風流。
他是如此卓絕的男人，溫文爾雅，氣宇不凡。若換作其他女子，大概斷然不能拒絕了他罷。
剛剛他的深情，更說明他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每一樣都恰到好處，那正是她所渴望的。
在這樣孤獨、寒冷甚至幾近絕望的泥淖中，她多想有個人，有個寬厚懷抱，有一雙溫暖而堅定的手，帶她走出去。
這樣脆弱的時刻，偏偏他與她如此靠近，近得似能聽見心跳，而那個人卻那樣遙遠，遠如遺忘………
然而，那又如何呢？
她早就說過，顧燕熙來招惹她，如果他不愛她，她就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獄。
想到這兒，落璃轉身朝回走去。
只是，遺落身後的那雙眼忽然睜開時，映入瞳中的燈火，明淨清澈。
那邊，這一切自然都在顧燕熙的眼睛裡。
看到落璃竟然拒絕了六王爺，顧燕熙說不出來心中的感覺，只覺得十分舒爽，竟然也不管案几上的書信，徑直回了西苑。
剛到西苑大門，就看到落璃挑着燈籠，立於門前。
她一身柔白的衣衫，在燈光下竟然如同染上了鵝黃，夜風撩起了她的秀髮，單衣的銷薄身子，在夜風中竟然有說不出得柔美。
“怎麼站在這裡？”顧燕熙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拉過她的手來，這才發現已經冰涼徹骨。
“我怕你看不見。”落璃仰頭看他。
“傻丫頭，我怎麼會看不見，一路屋檐都有燈籠啊。”顧燕熙感嘆一身抱她入懷。
“可是，要是燈籠裡沒有油了呢？”她卻固執的問。
“那也能然個丫頭添油，你又何必站在這裡。”顧燕熙憐愛的捏住了她的鼻子。
落璃突然丟開了燈籠，雙手抱住了他的腰身，“那我也要等你，等你回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讓你知道，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挑燈在這裡等你回來。”
看着懷裡緊緊抱住自己的落璃，顧燕熙心中一陣感動。
這樣的落璃，讓他覺得溫暖，甚至有了家的感覺。
強忍住心中忽然而起的強烈疼惜，他將落璃緊緊的抱住，“我知道，我會記得這裡有你。”
落璃這才擡頭而笑。
那樣明媚的笑容，顧燕熙心裡一陣悸動，俯身抱起落璃，大步的朝屋子裡走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落璃，他似乎永遠也要不夠了一般。
第二日，六王爺就帶着自己的隨從離開了溫泉山莊。
顧燕熙聽到這個消息後，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什麼。
顧燕熙的隨從是在門外向他回稟的，此時，顧燕熙正躺在落璃的身邊，頎長的身軀完美地貼着她的背，一手充滿佔有慾地環住她的腰間。
落璃的脣角含笑，仍然沉醉在夢鄉，她的嘴角挑起了一抹奇怪的笑！
顧燕熙並沒有驚動她，直到落璃醒轉，卻發現顧燕熙仍然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落璃垂下眼簾，睫毛如羽蝶攏翅，在眼波深處劃過一道暗青色的陰影。慵懶的想再次睡去。
驀地，顧燕熙探身過來，距得那樣近，她不禁起了一陣奇異的戰慄。
“有什麼事？”落璃不解的看着他。
“六王爺和我，誰更年輕，有爲？”他突然彆扭的開口問落璃。
落璃一愣，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念頭，隨即笑了起來，“自然是六王爺。”
顧燕熙的神色一瞬間僵硬起來。
落璃突然笑出聲來，顧燕熙這才知道自己被戲弄了。
“你倒是敢戲弄起我來了。”
“誰叫你問這樣無聊的問題。”落璃挑眉，“要問，你也該找這山莊的丫頭們來問，問我幹什麼，我不是你的夫人嗎？看着別的男人就算再好，也沒有別的心思了不是？”
顧燕熙瞅着落璃，突然一轉身，又將她壓在了身下，自然又是一番雲雨。
直到落璃嬌喘連連告饒，他纔好心情的問，“六王爺是不是比我年輕有爲？”
“你厲害行了吧？”落璃無奈的嗔怒。
一番溫存後，顧燕熙卻賴在牀上不肯起來。
落璃認命的找來衣服來替他穿上。
“爲什麼對我這麼好？”他似有有感的問。
“因爲我愛你啊。既然愛，自然要對你好，我能擁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落璃理所當然的回答。
顧燕熙看着她，並沒有說話，而是乖乖的伸手叫她穿衣服。
“最近天涼了，又趕上連綿陰雨，記得多加件衣服。”落璃假裝沒有看到他眼裡的怪異，依然溫婉的提醒他。
“好。”顧燕熙淺笑的應道，卻一轉眸看到一邊放置的衣服，“那是什麼？”
落璃一怔，慌忙跑過去收了衣服，卻不知道往哪藏，一雙眼睛不敢看顧燕熙，時時往四周偷瞄。
顧燕熙不耐，自己起身，一把奪了過來。這纔看到是淡色一件風氅，下襬的擺幅上用淺銀線繡上了水紋。
“這是？”他看了半晌，終於明白了，自己不許她夜晚在門口等她。她就躲在屋子裡做這個，難怪，這幾次回來總見她藏東西。
“織繡有蘇娘，更有繡娘，要你半夜總來做這個。”顧燕熙好氣又好笑，其實心裡已經是一片痠軟，偏偏嘴裡不饒人。
“那能我和親手做的是一樣嗎？”落璃突然怒了，一把將風氅奪了過來，“你不喜歡就算了，我自然是沒有蘇娘她們做得好。你不稀罕要，我還不稀罕給呢。”說完，低下頭，竟然不理顧燕熙了。
“這怎麼像炮仗了，一點就着。”顧燕熙無奈的苦笑，走過去把落璃圈在了懷裡，“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意，我喜歡。只是，怕你天天晚上繡這個，光線暗，壞了眼睛。”
見落璃撅着的嘴放了下來，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快來給我披上。”
“只繡了一半呢。”落璃一愣，好笑的睨了他一眼。
“那也穿上，讓別人看看我們家落璃繡了一半的風氅。”
這次換落璃哭笑不得了。
“落璃，你乖乖在山莊，我要出去一趟了。”
落璃點了點頭，當然不能看着顧燕熙當真穿着自己沒有繡好的風氅走了出去，爲他換上了風氅，只才目送他離去。
“顧燕熙，我們都是騙子，可我們也都是真心的，因爲我們在真心的騙着彼此。”無人的時候，她淺笑低喃。
騎上馬，顧燕熙來到了不遠處的萬人坑，也是前朝的萬人墳墓。
揮退了隨從，他長跪在山腰處。
但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不再到這些人的墓前，內心天人交戰。
就向今日回來一樣，他沒有覺察到蘇越和六王爺已經走了，只要看到落璃，就夠了。
漫長的夜裡，他需要看到她溫婉的容顏，需要感覺她就在身邊。
可是，他還要武裝起自己，那些是他必須要做的事，不管那有多麼困
難。
因爲想起了父皇，母妃的死，他飽受折磨的心沒有片刻得到安寧。
顧燕熙去而復返已經是下午的事情了，將軍府照例送來了書信。只是這次，顧燕熙沒有有意的避開落璃，而是將她留在身邊安靜的看書。
偶爾相碰的目光，讓顧燕熙想起了兩人初在一起的樣子。
只覺靜好。
晚飯後，落璃心血來潮要陪他在書房，他也由着她。只是時間不長，落璃就徑直睡着了。書房有容忍小憩的牀榻，顧燕熙抱起落璃的時候，她在他的懷裡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又徑直睡去了。
顧燕熙憐愛的看着落璃，乾脆陪着她一起在牀榻上睡了下來。
可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顧燕熙突然看到自己的母后，父皇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以一種絕望到極點的灰色的慘然面對着他。
顧燕熙正欲開口，母后突然朝他伸出手，仍是牽着他，教他走路手，纖長而溫柔，然而當顧燕熙握住，她的指甲卻開始片片剝落，血肉砰然綻開，轉眼間只剩下凜凜白骨。
“不……”顧燕熙的額頭上冷汗直冒。
他想要尖叫，但是他無法出聲，他甩脫她的手，但他無法逃脫。
顧燕熙看着他們，他們望着他。他們身上慢慢滲開觸目驚心的血跡，彷彿全身上下有無數傷口同時開合，吐出越來越多的鮮血浸透他們的衣服，濃稠得幾乎要冒起泡沫。
霎那間顧燕熙記起曾有一萬兵馬殺入宮中，那些鮮血染紅了整個宮廷。
“不……”他猛然掙扎，驚醒了熟睡的落璃。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雨。
應該是今年最後一場雷雨。
雷聲玩命的響起，一道猙獰的白鏈瞬間就像劈在了眼前，接着炸雷響起。
顧燕熙開始顫抖，額頭上的汗水滲出的更多，開始像孩子一個抽搐。
“顧燕熙，顧燕熙，你怎麼了？”落璃試探的伸手過去，想幫他擦拭掉額頭上的汗水，卻被他劈手打開。
可他整個人仍然緊閉着雙眼，牙關緊咬。
現在的顧燕熙痛苦虛弱得像個孩子，落璃知道，如果她手中有把利劍的話，只要輕輕一鬆，就能結束了這個惡魔的生命，而且不用再受他的控制。
他們正在書房，如果落璃沒有記錯的話，牆壁上正有着一把這樣的劍。
就在落璃胡思亂想的時候，顧燕熙突然睜開了眼睛。
落璃不可避免的望進他的眼睛，看見他眼中迷離飛逝的波光，那是映照了一場又一場白雲聚散的深寂潭水。
落璃的心仍在爲他的安危失常地跳動，顧燕熙已向她伸出了手，不由自主。
他望着落璃，一陣雷聲響起，照的兩人的神情異常的清晰。
痙攣而滾燙的手，不由得緊緊的抓住了落璃……
那霎時流轉的深沉顫慄的心痛，電火般傳至落璃每一根指尖。
她就算怨恨他，也不會親手殺了他。
“燕熙，你怎麼了？”落璃伸開雙臂，緊緊擁抱了他。
落璃把臉埋在他的胸前，傾聽他溫暖的心跳。
顧燕熙渾身的肌肉還是緊緊崩着的，似乎有什麼難言的痛楚。
落璃擡起身子，“你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顧燕熙卻一把拉住了她。
他恍惚的正開眼看着她，咬着脣不說話，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一動也不動地看着。
突然而且的雷聲伴着微弱的光線在他臉上形成冰冷的陰影，他細長的眼中似有焰火正跳動，不停的搖晃，逐漸拉長的一種詭譎。
落璃細聲的哄道：“是不是受了風寒，你暫時再忍耐一會，好嗎？我這就去找人。”
雨聲越來越大，風不斷拉長的尖銳尾音，聽來沙啞又淒厲，彷彿是着了魔的悚悚鬼哭，令人鑽心痛耳。
他的面容也越加的慘白，陡然俊美的臉龐突然扭曲起來。
一陣激烈的痛楚從全身各處尖銳地爆發出來，瀕臨崩潰的邊緣，他發狠似一把打開了她的手。
落璃不防，整個人被他整個用力摔到地上，清脆的聲響在室內迴盪着。
她不知所措地擡頭，卻正對上顧燕熙的眼眸，那雙彷彿在燃燒的眼眸。
緩緩地，一字一字地，她聽見那冰冷而低醇的嗓音。
“你也想我死！你們都想要我的命……”
落璃驀然睜大了眼睛，那只是一瞬間的想法，顧燕熙怎麼會知道。
難道，是那一瞬間的電光，讓她泄露了情緒不成。
落璃的脣動了動，說不出辯解的話語，也不知道怎麼辯解。
“你們都想我死，所以你將我關在地窖裡。日日拿針紮在的我經脈上……”顧燕熙繼續說道。
落璃這才知道，顧燕熙說的不是她。
他的額頭上冷汗仍然再不斷的滾落，整個人蜷成一團，再看他的手指已經彎曲不能施力，像是再受着極大的痛楚。
寒熱交加中，顧燕熙的樣子清晰的印在了眼睛裡，落璃只覺得一股無盡的心酸隨着寒熱的交替在全身蔓延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