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其實明白霍錚的意思,別人轉述,或者通過影像資料看到,都不如眼睜睜看着他離開那樣切實地,清楚地感受到,這個人是真的走了,不管怎麼逃避,都逃避不了親眼目睹的事實。,.☆.o但紀昀不願意這樣,她一直把霍錚當成自己來到這個時代的獎勵,甚至是原因,因爲她的緣份,她全心愛着的那個人,他就在這裡。
即使是在她原本生存的時代裡,她也沒有嘗試到這樣的……這樣真切的,這樣甜得無比鮮明的,這樣純粹美好的情感。即使他們並沒有經過種種波折而讓這份感情如同刻在骨肉裡一樣深刻,但每每想起過往的一幕幕,紀昀都會真真切切地,在內心中一次又一次感念——自從遇了你,才知情有多真多美。
沒有跌宕起伏,沒有愛恨糾纏,沒有恩怨別離,沒有家族與家族之間不可磨滅的天塹,更沒有身份地位的阻攔。他們談的是一場雖不舉世皆知,卻爲彼此家人、朋友、師長祝福着的愛戀,他們無比知心,他們總願意爲對方去做一些或不起眼,但每每想到都從眼角笑到心窩裡的小事。
但現在,霍錚說要離開,說不會再回來,說很抱歉,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這不是紀昀想要看到的,她狠狠地瞪着霍錚,彷彿只要她這樣繼續瞪着,霍錚就會收回這句話一般,但是霍錚沒有,他只是平靜地回望,在平靜的雙眼裡放滿滿的堅定:“你敢離開,我便孤獨終老,你自己選吧。”
這是賭氣的話,然而,紀昀發現,這是她唯一能威脅到霍錚的。她在這裡的身份是皇室的公主,註定有無數人寵着她愛着她敬着她,所以霍錚敢篤定她不會因爲他的離去而斷送整個人生,因爲那些愛她敬她寵她的人。不會放任她斷送她的人生。
霍錚無奈又略帶悲傷地輕戳一下紀昀眼角,那裡有一滴將盈出眼眶的淚,他壓一壓,那滴淚就回去了。少女的雙眸裡,碎落不知多少星光,眩目得令人一陷入就再無法抽身:“殿下,全世界都那麼愛你,爲愛你的這個世界。你也要好好的啊。如果可以,努力讓自己幸福一點,快樂一點,好嗎?”
“不好,你都要永遠離開了,你管那麼多幹什麼,你走了管我是死是活啊,都與你無關。”紀昀撥開霍錚的手指,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努力將眼底的淚都憋回去。不管怎麼樣,她都不想讓霍錚看到她淚流下來的樣子。
原來,愛一個人是這樣的,只想用笑容讓他整個生,整個世界都璀璨起來,希望把人生中的暖,人生中的光都交付給他,只願他能多停留一刻在她身邊。可即使是這樣,霍錚也不肯留下,誠然。他是爲着偉大的目標而決然轉身離開,但這種偉大對她而言,殘忍得無以言表,爲什麼他不明白呢。
“難道非你不可嗎。不是還有許將軍宋將軍和謝將軍他們嗎,他們哪個不比你強,爲什麼要你來扛這一切,只有你才能當救世主嗎?”紀昀特別想痛快地把霍錚罵醒,卻又害怕,如果這真的是最後的最後。
“殿下。我嘗試過了,我做不到,昭武能做到的,我也許再過幾十年可以做到,但現在我做不到。至於許將軍他們,不一樣,一個指揮官的戰略目光和全局掌控能力是不同的,所以昭武是指揮官,他們只是將軍。”不但做不到,而且,原本之前有的一些影響,都比之前要淡了很多,所以他甚至不能做到模擬昭武的思維行事。聯邦需要的是一個強大的,沒有缺陷的,戰略佈局無死角的指揮官,而不是一個仍需要學習的青澀士兵。
昭武雖然備註是“聯邦第一軍團指揮官閣下”,但事實上,凡士兵到前線,都聽由他指揮,他們心甘情願,且甘之如飴,誰不讓他們聽從,誰都能算是他們的敵人。所以,昭武這個第一軍團指揮官,落到實處,完全可以稱一聲“三軍元帥”。
有昭武作爲指揮官的聯邦軍隊,真正可以說一句“如有神助”,精氣神都一不一樣,昭武只是不露面短短几天,就明顯能看出不一樣來。霍錚原本也想嘗試着,和三位在前線的上將一起,把這架子再挑起來,但事實上,他們挑不起。
每到這樣的時候,他們都會不約而同想起昭武在的時候,軍隊出征時都會自發自動,以手扣胸,莊重肅穆精神飽滿地高吼“願追隨元帥,驅猛虎,斬惡狼”。那樣的場面,無論看多少次,都令人熱淚盈眶,就是昭武自己,其實也是一樣的。
聯邦的造神運動太過成功,以至於現在既是優勢,也成弊端……自己釀的苦果,最終要自己來嘗。
“我不許。”紀昀還在狠狠瞪着霍錚,但眼神中的光已經漸漸黯淡。
他們都同樣願意向對方投降,但某些事上,他們又同樣固執己見,絕對不會鬆口。就像現在,他們誰也不會退一步,他們會這樣對峙着,直到某一方鳴金收兵。
“殿下,我很抱歉。”
“不要。”
“我給殿下準備好了今年的生日禮物,殿下到時候會收到的,願前方的炮火過去後帶給殿下的是永世安寧。”霍錚已經作出決定,雖然很艱難,但絕無更改的可能。
“你這樣很不負責任。”紀昀死死抱佐錚的手臂,她現在很怕一放手,霍錚就三步並作兩步跳進那架冰冷可怕的機器裡,眨眼間再出來的是昭武大帝,而屬於她的霍錚,就這樣被機器殺死,再也回不來。
霍錚俯身在紀昀眉心輕吻一下,正要在她耳畔說什麼時,個人終端響起,是霍錚的父母發來的視訊請求,霍錚按下接通鍵後,依偎在一起的夫妻就出現在投影中:“小錚……呀,這就是你的小女朋友嗎,真是個美麗少女,你好,我是霍錚的媽媽胡楊,這是霍錚的爸爸霍溪橋。臭小子。看樣子從沒跟你提起我們,真是沒良心的孩子啊!”
“胡阿姨好,霍叔叔好。”紀昀問候道。
“真乖。”胡楊和紀昀說好一番話後,纔看霍錚。見自家兒子看着什麼都好的樣子,瞪他一眼,“好長時間不聯絡,我和你爸爸還以爲你在宇宙亂流裡化成了灰,一發視訊才知道……噢。原來我們的兒子還活着。”
霍錚對待父母時,反而不像對待紀昀時心含苦澀,因爲他知道,他的父母在他離去後,雖會悲傷,但他們擁有彼此,終究會走出來。或許還會再生一個兩個倒黴孩子,讓他們像他一樣長大,或者不像,因爲他的離去對孩子傾注更多的關注和愛。那樣都很好:“我從小就是沒有雞媽媽也能自己找食的好小雞。”
霍錚小時候在幼兒園裡,就老是被人喊成“霍小雞”,因爲……呃,算了,往事不堪回首。
胡楊樂不可支地趴在霍溪橋肩頭,對霍錚說:“你跟你爸說幾句,我去收個快遞。”
霍溪橋對着霍錚笑得十分滿意:“看到你找到女朋友,我們就放心了,以後沒事啊就少來打擾我和你媽,說不定我們還有工夫給你添個弟弟妹妹。幸好我們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你不用擔心有個弟弟妹妹會跟你爭財產什麼的,我們家沒財產!”
原本還心懷着些許悲壯的霍錚瞬間說不出話來,什麼悲壯都被打散:“是啊,都被我媽貢獻給星淘了。”
“你懂就好。你懂就好,我和你媽都想好了,如果給你生個弟弟就叫霍行,要是個妹妹霍思。”霍溪橋纔不會承認他是個取名廢,霍錚都是翻字典時點中的。
“夠奶粉錢嗎?”胡楊是個瘋狂的星淘客,她自己的工資。加上霍溪橋的工資,幾乎全貢獻給了星淘。
“反正還得過幾年,慢慢存吧,也不急。”霍溪橋說完又笑,“你也和你的小女朋友快結婚生孩子,說不定正好叔叔和侄子同齡,還能作個伴。”
霍錚只是笑:“好,我努力。”
“行了,我看你媽又買了什麼去,你自己好好的。”霍溪橋雖然知道霍錚傳承到昭武記憶的事,但霍溪橋並不知道,那時候,霍錚是被代替了的。不得不說,昭武大帝不但智商高武力高演技也一樣高山仰止,霍溪橋和胡楊到現在也沒看出什麼不對來。當然……這對夫妻,本來眼睛裡就是除了對方,夾個霍錚都嫌不夠放的。
“好。”
“別掛,小雞啊,我買了很好吃的鮮花餅,要不要給你買幾盒,女孩子都很愛吃這個的。”
“物流費都能抵幾盒鮮花餅錢,不用了,媽,我回頭自己買。”
“行,那你掛吧。”
霍錚掛斷的時候,看到的是夫妻倆一起並肩拆包裹,那麼大一個包裹,估計裡邊有不少吃的。霍錚會心而笑,更加安定,他的父母就是這樣的,哪怕永遠不再能見到,也會很安心,因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彼此都會過得好好的。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紀昀:“殿下。”
“爲什麼你瞞着他們,卻告訴我?”
“因爲瞞着他們,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瞞着殿下,卻會影響殿下的人生。”父母堅信他活在宇宙的某個地方,對他們來說,反而會是種安慰,但對紀昀不是這樣。
霍錚也知道這樣處理太簡單,但他沒有太多時間去細細周詳,時間……不等人,戰爭更不等人。
“如果我不同意,你是不是就不會離開?”
面對這個問題,霍錚只是看着紀昀柔和無比地露出微笑,並沒有回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紀昀低下頭不去看霍錚,她阻止不了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深刻地認識到,理想和信仰這種東西的存在有多麼可怕。那是比友情、愛情、自由都要更令人戰慄的東西,讓人心甘情願付出一切而無怨無悔。
“你去吧,我會如你所願,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爲那麼多愛我的人,爲這個愛我的世界。”但不是爲你,因爲是爲你的話,我只想傾盡此生的孤獨去等待,等待你或許永遠不會到的歸來。
霍錚將紀昀緊緊擁入懷中,也許是因爲這樣的離去不存在身體上的痛苦,所以霍錚並沒有生離死別的悲情,也許有些悲傷,但並不會讓他無法自持,也不會讓他改變自己的選擇。
再一次緊握她的手,緩緩單膝半跪,以他的額抵住她的掌心,作爲守護騎士,這是他最後的守護禮:“殿下,願你長壽,且歡喜無憂。”
“我會的。”紀昀用力眨幾下眼睛,眼淚又被眨回去,她努力向霍錚露出笑臉,以爲會很難,但其實,也沒有多難。
看着霍錚一躍而上,跳進那臺冰冷醜陋的機器裡,紀昀的心無限下沉,彷彿掉進沒有底的深淵,然而她卻在看着他露出笑臉,就像他也在對她微笑一樣,盛滿情意,卻也暗裡流露出悲傷。
那悲傷,似乎是無動於衷的,又像是風過水無痕的,但事實上,這悲傷在他們的心裡,如靜水流深,看似波瀾不驚,風平浪靜,其中蘊含着的卻既深邃又沉重。
合金門緩緩合上,橙色的光轉成綠色,信息交換的光芒不停閃爍,紀昀轉過身去,她沒有辦法就這樣站着看下去。也許是憋太久,居然一滴淚都沒有,她不知道是因爲太苦哭都哭不出來,還是因爲雖然苦得不能再苦,但她內心仍然無比敬佩這個肯爲理想和信仰奉獻一切的人。
聯邦的昭武碑亭外,步道石上刻着很多緘言,其中有一句的內容是——爲信仰而犧牲,心懷喜悅,爲理想而苦行,終將圓滿。
如果紀昀是一個瘋狂的偏執的型人格,大概會就此扛起火炮,把霍錚爲之奉獻犧牲的理想和信仰都毀去。但她不是,她也同樣爲認這片土地值得去愛,於是她只能默默走出來,面向牆壁,悄然地放任自己沉入悲傷的深海里,也許再也浮不起來。
到最後,紀昀只能默默地祈禱,既然已經作出犧牲,那麼——希望你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這就是霍錚的人生信條啊,等待要有價值,犧牲也要有價值,不能是等價,要遠遠高於,纔是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