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幕布將建康城攏在夜色中，無力的月盤懶洋洋地掛在灰濛濛的穹隆，給半邊天空染上了層淡淡的光暈。靜寂的夜裡蘊含着早春的清冷，更有若有似無的凝露水霧縈繞在四周，在溼氣中放大着料峭。風撲面而來，帶着半點溫柔，穿越一切然後飄然遠去，隱在府砥深處的一方院子中，正在上演着與室外截然不同的炙烈。
“疼……疼……疼……”一道嬌弱的聲音，帶着乞求帶着討好，帶着委曲求全，“不要了行不行……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可禁不起折騰，明兒……明兒還得見總管呢，要是路都不會走了，可怎麼得了……啊……”話還未說完，就被一聲格外刺耳的尖銳叫喊取代了。
飄乎呼地有幾聲狗兒的睡囈，似是在迴應着跨越了幾個音階的嚎叫。一時，引得了大片的吠聲，或遠或近形成了共鳴。
“乖……”另把清冽的嗓音，一掃了面前甘美音色中膩人的謅媚，只剩下了敞亮，“再忍忍，馬上就到底了……”說着，就趁女子絮絮叨叨擺事實講道理想讓人放棄再操練自己時，手下一用力，直接將人壓到了地上。
“額……”帶着顫音兒的岔氣叫喚，讓聞者都不禁毛髮悚然，“……你是壞人……人家不要了……嗚嗚嗚……”緩過了一波疼痛後，女子悲恨地指控着，見討饒沒有效果，索性耍起了賴。
“你別亂動……小心傷着了你……”
“老孃不要了……還沒嚐到什麼快樂，就先掛了……”
“靠，說要是你的，現在反悔的還是你……你知道不知道什麼叫一言九鼎？”
“省長可以說了不算，市長可以說了不算，憑什麼老孃說了就得算啊？快放手，惹急了我，可下嘴了……”
在堂屋裡守夜的丫頭，雖說不是第一次聽到主子們的動靜兒，還是不自抑地羞紅了臉，青氤不停地走着溜兒，在心裡早已將文公子全家上上下下罵了個遍。她們這些小姐的大丫頭，自是信得過自家主子的性情，是不會做出什麼違了倫常的事情來，可是……這些個生色靡靡的嬌呼，又是聲聲入耳，怎麼都避不開，在信與不信的問題上焦灼着，一時弄得丫頭暴躁不堪，只盼着小姐能言出必行地下狠嘴，最好再替自己咬上幾口。
屋內的陳魚哪裡知道丫頭在暗暗爲她加油，只是一味地想擺脫了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好解救已經麻木的雙腿。左擰右晃間，帶得小文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然後就是一陣嘻罵推搡的聲音，還夾雜着磕了碰了的悶哼聲。
與小文掐了半天架，早已累得散了架的陳魚，攤在了地毯上直喘粗氣，口中抱怨道：“你還是不是人啊？你居然下了這樣的狠手，現在我的腿還沒知覺呢。”
小文痞痞地笑着，滿臉的不以爲然，“當初我才入門第三天，教練就扛着我的腳後跟，直接把我抻平了，不下了狠心哪行？就以你那猶猶豫豫的樣子，抻個大筋就得一年半載……”
靠，你婆婆的……聽了這話，陳魚完全被點着了火氣，怒喝道：“你也說你是才入門時，那時你幾歲？我現在是幾歲，韌帶能一樣嘛？你竟然……竟然……哼……等我學成了，早晚踢得你滿嘴罵娘……”陳魚忿忿地嗟嘆着，外帶詛咒外加發誓，手也握成拳捶着地毯，對自己的所託非人表示了深刻的反醒。
小文見她敗下陣來，也並排躺了過去，看了眼早已一副瘋婆子形象的人，原本兩條光潔的麻花辮子，亂蓬蓬地垂在兩肩，中衣的襟口，鬆鬆地垮在前心，竹青色的肚兜邊緣若隱若現着，也就此刻沾了人間煙火的她，才讓人感覺是真實存在的，平時總是高高在上，掛着一貫的親和假面，讓小文都忘了，她是活生生的……於是咧着嘴角，笑得那叫一個沒心沒肺，“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陳魚氣鼓着腮幫子，連半個眼神都沒賞。
見着她難得的孩子氣，小文調轉了視線，怔怔地盯着屋頂，嘴上喃喃地問道：“你不累嘛？我原以爲你比起我來，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用去爭，日子應該是過得極其舒心的，可是自來了陳家，我才發現，是我想錯了，比起缺吃少衣來，身陷在大戶人家的泥潭中，纔是最可悲的，而你……卻更甚，有時，我都會壞心地想，讓前院的那個男人死掉算了，至少做爲一個應該避嫌的寡婦，你是能逃離這些煩人的家事祖業的。”
“呵……”陳魚發了個笑音，然後也學起了她的樣子，看着房頂發起了呆。
陳焱的確讓她失望，也讓她寒心，可是……狠話說盡，也不過是安慰自己少些綿疼的手段，誰能眼睜睜地看着一條鮮活的生命在面前消失呢……怕是誰都無法做到的吧。
兩人靜靜地望着某處，放空着眸光，各自想着心事，半晌無語……有風撩撥着單薄的窗櫺，惹着素白的窗紙呼啦啦地扇響，裝點着這一小方院落的清寂。
燭光搖擺，淡淡跳躍的光線，放肆着燃燒的美麗，在天地混沌中，給了此間一片生氣……
出了正月，陳魚就自作主張地搬到了後院裡，遠離了那個讓她無限糟心的男人，他既然想作賤自個兒，她攔不了，躲了還不行嘛？事到了如今還有什麼要顧及要怕的呢？左右她現在已成了陳家的頂樑柱，也就不想再委屈自己，看誰的臉色或是迎合誰的心思了。
沒想到她的狠絕不但沒氣得陳焱含恨長辭，居然耗着那樣贏弱的身子，硬挺了兩個月，這讓陳魚都不忍心了，除了皮就是骨頭的人，是用什麼支撐着最基本的生存供給的呢？
唉……好好的日子做什麼又要想那些煩人的事情啊……
長嘆過後，陳魚收斂了情緒，一骨碌盤腿坐了起來，用膝蓋碰了碰小文，說道：“換了濡溼的衣服吧，屋子雖是加了碳火的，可畢竟天還冷着呢，別閃了汗再病了。”
小文慵懶地移了移重心，躲過了她的騷擾，有氣無力地回道：“哪有那麼矜貴……出了汗就全身乏，就想一覺睡了。”
陳魚發了個鼻音，挑着眼簾斜睨了小文一眼，就起了身，走到了軟屏後更換中衣，嘴上不鹹不淡地說道：“你若敢歇在我屋子裡頭，用不到天亮咱們兩個就成了世人眼中的‘狗男女’，絕對會被扔河裡以死謝罪。”
聽出她的話中是含了關切的，小文這才適時地起身，除卻了身上的中衣，邊解着胸着的布條，邊說道：“你身邊那幾個丫頭，你得好好管管了，整天看着我的眼光淬滿了惡毒，若不是我問心無愧，早被就她們幾個鬧的得了神精病……”小文停了停，轉過了身子，極其不解地問道：“不是……好歹那兩個跟你進京的丫頭知道我是女人啊，怎麼連她倆也跟着恨我啊？”
還能爲什麼啊？因爲這位文公子太過不羈了唄，不光成天嘻皮笑臉地跟她們小姐打情罵俏，還毫不顧忌男女大防的登堂入室，對這般帶壞自家小姐的惡行，忠心爲主的丫頭們自然不會怪主子的，只能把矛頭指向源頭了，才能稍解了心頭之恨唄……這都不知道，也活該被人恨啦……陳魚不怎麼厚道的如是想着。
對小文的費解，陳魚並沒有好心地解答，而是淡淡一笑帶過，然後才閃着不屑地眼光瞄正在換布條的人，見她嘴裡叼着素布的一角，另一隻手緊緊地將布面纏在身上，不由地一個寒顫，道：“你跟你的胸有啥深仇大恨啊？用得着這麼死命的勒嘛？小心用力過猛，別成不了平原，再弄成了盆地，咱可沒有硅膠幫你填補啊。”
小文嘴裡罵着不知是哪國的話，隨手將換下的衣服擲了過來，陳魚也沒計較她在說些什麼，用腳趾頭想也不可能是請安問好的話，所以只是躲過了髒衣服，然後款款地走到了門過，招來了守夜的丫頭，讓人把換下的衣物收走。
青氤乖巧地將散了一屋子的衣物抱在了懷裡，在小姐的示意下準備退出去，在經過文公子身邊時，橫着眼睛狠命地瞪了兩眼，這才又恢復了賢能的大丫頭形象，翩然而去。
直到關合的門板阻隔了丫頭的身影，小文才從震驚中緩過神兒來，抖着手指，吞了幾口乾沫，心有餘悸地道：“看到沒……看到沒……這丫頭的怨念都能讓惡鬼復活了，你到底管不管。”
陳魚坐到了茶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溫茶，蹺着二朗悠哉悠哉地細品着，完全無視着小文抓狂的樣子，心道：誰讓你下那狠的手操練我來着？都不知道心疼我會不會殘了……這會倒想起來我的用處來了？想得美……我就是不出聲，就是不答理你……看你奈我何……
“嗚呼……惟女子與小心難養也……”見得不到她的迴應，小文悲悲悽悽地拽上了文言感嘆。
陳魚笑靨如花，一口飲盡了杯中的殘茶，站起了身子，微一福禮，“如此誇獎，妾身實不敢當……”說完就往牀邊走去，不再管身後氣得跳腳的人。
小文氣了一會，見沒人答理，也感到了無趣，披上了外衣，理着貼邊繫着腰帶間，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口說道：“這一兩天你騰個空兒，見一見我帶回的那個孩子……”
陳魚只哼了一聲權作回答，等等……小文似是說過……等她遇到心儀的男人時，就會主動撲上去……那……
不會是哪家男丁要遭殃了吧？
話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就得着了她灰色的衣襬滑過了門檻，然後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