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陽懶懶散散地從雲被中鑽了出來,打着哈欠投射在葫縣縣衙大堂的明鏡高懸匾上,七彩流轉,滾入下方的海水朝日圖中。
大堂的背後掛起了堂帳,上齊門枋,下及於地,從中間上方起呈人字形分掛兩邊。
皁班衙役們拿着水火棍,豎立在大堂兩側,林貴手持鼓槌,一臉嚴肅地走到堂鼓前面,大吼一聲:“放衙!”,然後掄起膀子狠命地敲擊起來。
隨着鼓聲隆隆地響徹縣衙,花晴風一掀堂帳,邁着官步走上石臺,臺上放着一張長形公案和一把靠背官椅。
啪!花晴風輕拍驚堂木,喝道:“升堂!”
兩旁衙役齊喊:“威武!”
華慶峰看着堂下,不由地感嘆道:“不管如何,古時的官架子讓人着迷,也難怪這麼多人屢試不中,卻依然前赴後繼科舉了。”
後世講究身份平等,所以公務員熱爲人詬病,但是在明代官迷卻是一個褒義詞,實在是因爲古代官員身份太高,屬於上等階層了。
葫縣知縣再喝:“帶人犯刁飛!”
兩名衙役拖着一壯漢到堂上來,往地上一放便跪在花晴風面前。
華慶峰定睛一看,只見這大漢五大三粗,卻生的一副奸詐像,賊眉鼠眼,不敢正眼看人。不過他現在也不敢肯定,這壯漢是天性如此,還是被嚇的,因爲他兩腿有些血肉模糊。
“堂下何人?”
華慶峰:“……”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壯漢畏懼地看了堂上一眼,只看到石臺子上的桌腿,趕緊回道:“草民刁飛。”
“你可知犯有何罪?”
“草民……草民不知。”
“大膽,你不知又怎會在這堂上,拉下去重打!”花晴風從一個寫着“明”字的籤筒中,抽出一根紅色籤子,扔了出去。
四名皁班衙役立刻如狼似虎的撲了上去,將刁飛壓倒在地。
刁飛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大老爺饒命啊,我招,我全都招!我犯了賭禁”
接着他就按着昨天丁茂才問話時,他回答的又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華慶峰皺了皺眉,雖然大部分是事實,但毫無疑問這裡面帶有誘供的成分。
“這麼說你那賭棚是齊木家人開的了。”
刁飛連連叩頭,看來昨天的確是被打怕了。
花晴風點了點頭,道:“待下去吧。”
之後又帶了三四名葫縣本地的流氓地痞上來,紛紛交代自己所作所爲乃是齊木教給的。
最後,一個胖胖、全身發臭的強盜被鎖鏈捆着帶上堂來。
花晴風一見,心裡感嘆道:戲肉來了。
葫縣縣衙門外圍了一圈百姓,像過年看戲一樣,嘻嘻哈哈地看着衙門裡審案。
範雷也在其中,但他現在一點嬉笑的想法都沒有,正在門前急的團團轉。
昨日家丁傳訊,齊木已經離葫縣不遠,也就幾個時辰的路程,還通知他到衙門外等待,但直到現在連影子都沒見到。
突然遠處煙塵滾滾,傳來車輪的滾動聲,範雷定睛一看只見兩匹健馬拉着一輛雙輪馬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過來。
車伕在離範雷面前十五步遠的地方勒住繮繩,兩匹健馬拼命踢着地面,停在衙門人羣后面。
車子還未挺穩,一個人影撩開車簾,踩着車轅從車廂中跳了下來,只見此人目如朗星,魁梧奇偉,正是離開葫縣多日大佬的齊木。
“老爺,您總算回來了!”範雷一時間竟然有些哽咽,這段時間他可是擔驚受怕。
齊木看着他,點了點頭:“兄弟辛苦了。”
範雷深深的低下頭,以示恭敬。
擡起頭來,範雷問道:“老爺,這裡人多嘴雜,咱們趕緊回府,夫人一直很擔心你啊。”
齊木大手一揮:“不急,這縣衙有好戲看,我也不能缺席了。”
“可……可是咱們人手不夠。”範雷向後瞧了瞧自己身邊的幾名家丁,這幾個人都是精幹男子,乃是齊府打手中的猛漢,是齊木留在葫縣不多的心腹。
大嘴一裂,齊木道:“這幾個人足夠了,這葫縣能治的了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如果華慶峰在這,他定會大笑齊木自不量力,這話說的有些大了,不說遠近苗家彝家的四大家族,僅就這葫縣中就隱藏着著名的“一窩蜂”,捏死齊木就跟捏死臭蟲一樣簡單。
不過齊木本人不知道這些,而且他此話也是給手下鼓勁,說大點沒什麼,畢竟他乘快車回到葫縣,將他大隊家丁扔在後面,也只能靠這幾個人撐住場面了。
“兄弟,你現在出城迎候咱家的車隊……”
“老爺放心,迎到後我立刻帶人過來。”範雷雙手握成一拳,保證道。
齊木責怪的看了他一眼,道:“這個不急,你先把馨蓉送回府中,我擔心連日趕路,她身子有些不舒服。”
“屬下疏忽了,”範雷趕緊自責道,齊木對自己的這個掌上明珠看的比齊木自己的命還重要啊。
滿意的點了點頭,齊木一擡腿將人羣后面的一男子踹了出去,厲聲喝道:“都給我滾!”
“李大,那日你綁架朝廷命婦是受何人指使?”堂上,花晴風問道。
“洪山,洪山。”
“那麼洪山現在何處?”
李大眼中出現懼色,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洪山現在何處。”林貴微笑地問道。
昨日監牢中,王晨帶着心腹衙役再次審訊衆綁匪,但這一次他們的目的不是洪山的下落,也不是口供。
“大老爺,我真的不知道啊,您發發善心吧。”李大哭喊道。
“我問了你這麼多天,你知不知道,我能不知?”林貴依然保持這微笑:“其實你只要好好回答,就很快可以放出去了。”
李大懵的一擡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貴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李大身邊蹲下說道:“只要你承認洪山躲藏在齊木家中,我就可以考慮不再打你棍子了。”
“真……真的嗎?”
衙役班頭笑的更加和藹可親了:“明日上堂,大老爺問你,你就說所有的事情都是齊木讓你和洪山乾的,只要你這麼說,我不僅不打你棍子,還會放你回家。”
林貴的話猶言在耳,胖強盜想起那噼裡啪啦的棍子,嚇的渾身發抖。
“回太爺的話,那……那洪山現在齊木家中。”艱難地吐出這句話,胖強盜更是臉無血色。
如果算起來的話,李大很害怕齊木,但現在對於葫縣中的官吏最恨的也是最怕的應該就是林貴了,而對於把他抓來的王典吏,倒是頗有好感,大概是那盤子手撕雞的原因吧。
王晨現在坐在刑房之外,目視着堂中發生的事情,大堂乃是縣令耍威風的地方,他一個不入流的典吏沒必要去爭那個威風,這會引起其他同僚的不滿,這段時間王典吏已經出夠風頭了,沒有必要惹這個不滿。
“我本想得到確實證據,再查抄齊府,看來這麼做事很難了。”王晨略略一嘆,他做事還是想做到最好。
“大哥,我是個粗人,說話不對你多擔待,這麼等沒必要吧。”林貴伴在他身旁,今日丁茂才在大堂之中,田大有在家中養傷。
“林貴啊,官府的事情你不懂,”王晨抽了抽鼻子:“你雖然是班頭,比起老百姓總懂的多一些,但官面上的事情,你還是不懂。”
林貴好奇的看着他。
“如果沒有口供抄了齊府,那麼只要孟慶唯向上遞一份公文,說我謀奪士紳家財,這案子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口供還不簡單?”林貴有些困惑。
“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按律如果縣令和縣丞意見相左,朝廷或許還會派人下來查問。但我只是一個典吏,孟慶唯是八品縣丞,還是我的上官,無論是府衙還是布政司都不可能聽我的。”王晨還是抱怨自己官位太低,否則哪來這麼多麻煩。
“可是花晴風不是站在咱們這邊嗎?”
“那個軟蛋?”王晨搖了搖頭:“不說他敢不敢,就是敢,府衙也不會聽他的。”
明代設置縣丞很大程度上就是爲了制約縣令,翻明代許多刑案,如果縣丞與縣令意見相左,往往朝廷會聽縣丞的,這一個方面是因爲縣丞專管刑獄,另一方面也是上官爲了防止縣令做大,威脅到自己,而利用縣丞。
當然也有個別的強悍縣令,能讓布政司甚至內閣圍着他轉,比如海瑞……
想到這裡,王晨接着道:“齊木有錢,孟慶唯有路子,平日就上下打點頗多,到那時更是會爲命舍財,自然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而且孟慶唯在葫縣經營多時,這刑房之中他豈能沒有耳目?若是我們做一個假口供上去,他只要一揭破,咱們麻煩也就來了。”
“那麼爲何大哥又要這麼做了呢?”林貴不解。
王晨眯着眼看着衙外的人羣,好像有點騷動,但隔着大門院牆,也看不明白,轉過頭來對林貴道:“我最擔心的是縣衙升堂犯人時,孟慶唯會出來爲齊木辯護,那麼這份口供就根本無法呈交府衙,若是強行提交,且不說花晴風會不會配合,一旦被發現是假的,咱們就萬劫不復了,輕則丟官罷職,重則要問罪的。”
“但程義前天見過孟慶唯,發覺他已經重病在牀,自然不可能來參加堂審,咱們把過堂的供述交上去,就算府衙問責下來,咱們也就是麻煩一些,或許會被斥責,或許會降低考評,最多也就是罰俸,連降職都不可能。相比齊木回來與咱們拼命,這個麻煩我還能忍受。”
林貴佩服的五體投地,不虧是讀書人啊,彎彎繞繞,不,想的就是周全。
好久沒跟月舞親熱了,這件事了要好好溫存溫存。王晨得意的想着,突然衙門外的人羣騷動起來,一條空道立刻分離出來,人羣中走出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身後跟着數名精幹之人。
看到他,林貴失聲道:“齊木!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