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幫我洗了頭,我們又鬧了一會兒,才沖洗乾淨裹着大浴巾跑進臥室。
車廷筠的臥室在我的隔壁,可是經過時他並沒有進去,反而跟着我一起倒在了小阿姨爲我鋪好的大牀上。
我跑的有些氣喘,腦袋一沾到枕頭睏意就來了,我推了推車廷筠,小聲說:“不鬧了,你回去睡覺啊。”
車廷筠對上我的視線,窗簾沒有拉上,外邊的月色很明亮,映得他的眼睛黑亮得懾人,他說:“I don’t want to sleep alone.”
我有點發愣,他一定很怕黑,我安慰地道:“不怕不怕……”然後學着媽媽的樣子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然後我突然感到一陣睏意,非常突兀地襲來,我就閉上了眼睛。
車廷筠在我旁邊躺下,我半睡半醒的,臉頰上感到了他呼出的熱氣,我覺得有些癢,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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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老師有時候會出去一整個白天,小阿姨說他去出席很重要的會議,
鄭老師每天都會給我和車廷筠佈置作業,我們倆個坐在書房裡,很快就能把作業都寫完。
我合上書,昨天夜裡大概下過小雨,今天天氣不如往常炎熱,溼漉漉的,我對車廷筠說:“車廷筠……我們出去玩吧?”
他點點頭,說:“好。”
他的中文現在要好了很多,鄭老師說他適應能力非常強。
鄭老師家前邊有一個院子,晚上睡覺的時候能夠聽到下面蟈蟈和蛐蛐的叫聲。我想抓兩個玩。
我蹲在地上,仔細尋找着綠皮的蛐蛐。
車廷筠學着我的樣子蹲下來,他問我:“What are you doing?”
我一側頭,差點和他撞上,我挪開了點,輕聲說:“找蛐蛐兒。”
車廷筠的表情看起來很迷惑,他又問了一遍,“What?”
我啊了一聲,餘光掃到石階底沿一個發紫的小東西,我一下子興奮起來,不忘回頭對車廷筠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小心翼翼地湊過去,一下子扣住了那個大蛐蛐兒。
我着急地回頭對車廷筠說:“快去找個杯子!”
車廷筠轉身就往屋裡跑,我耐心地扣住那個蛐蛐兒,小聲哼唱:“跑不了你了,跑不了你了……”
鄭老師說車廷筠學東西特別快,我覺得這再正確不過。
他很快就抓到了第二隻蛐蛐兒。
半個小時後。
四個玻璃杯下各扣了一隻蛐蛐兒。
我和車廷筠大眼瞪小眼,他很好奇地笑着問:“That’s it?”
我猶豫地說:“還要一個大碗……很大的碗。”
車廷筠瞅了我一眼,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他穿了一條迷彩短褲,白色的棉背心,十分利落。
過了不大一會兒,他抱了一個大湯碗出來了。
我有些擔憂地說:“這是鄭老師吃飯用的……”
車廷筠眼光透澈,斬釘截鐵地說:“Don’t tell Professor, OK?”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沒過大腦就說:“OK……”
我和車廷筠蹲在鄭老師家門廊前邊,把兩隻蛐蛐兒小心地倒進大湯碗,車廷筠似乎覺得有點意思,用一根筷子輕輕戳了戳其中一隻。
兩隻很快蛐蛐兒就廝打起來。
我的注意力卻不知怎的從兩隻蛐蛐兒上轉移到車廷筠身上,他的臉上露出一個興趣盎然的笑。
車廷筠的眼睛很黑,我總覺得他的瞳仁就像一個小小的黑洞,一眼望進去就好像什麼都掉進去了。
他低聲說:“Interesting。”然後他擡起頭看我,神情裡有一種奇怪的熱切:“Shouldn’t we choose a 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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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小阿姨找了半天,我聽見她在樓下到處轉悠,喃喃自語:“誒?那個青花大瓷碗哪裡去了?”
車廷筠頭也不擡地專心致志地練字,好像突然屏蔽了所有聲音。
我心有慼慼地貼着門聽了半天,小阿姨好像終於找到了,底下就響起了鍋碗瓢盆炒菜的聲音。
我暗暗吁了一口氣,拿過裝在塑料瓶裡的大蛐蛐兒搖了搖,這是我抓到的第一隻蛐蛐兒,它打敗了其他三隻。
我突然想起阮秋秋的生日來,就問車廷筠:“今天幾號了?”
車廷筠停下筆,擡起手腕看了一眼——他的電子錶非常厲害,即可以看時間,又可以看日期。
他慢吞吞地說——我知道他在儘量鍛鍊說中國話,“七月——二十一日。”
我想了想,阮秋秋的生日不就是明天麼。
我不禁感到一陣煩惱,但還是找出那張寫着阮秋秋家的電話號的紙條,到另一個房間去找座機,給阮秋秋電話,電話響了兩聲,傳出一個男聲,懶懶散散的。
“喂——?”
我連忙說:“你好,我是阮秋秋的同學,請問阮秋秋在麼?”
那邊突然安靜了一下,緊接着我聽到一聲低低的笑聲——我正覺得有點耳熟,就聽那邊說:“蒲——愛牛?”
我只覺得天靈蓋唰地一激靈,好像醍醐灌頂了似的……他是阮秋秋的哥哥。
我的舌頭好像一下子打結了,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回想起了那天被他一個眼神嚇住的感覺。
我有點哆嗦,半天說不出話。
那邊卻不等我回答就瞭然地說:“明天我去接你,說吧,在哪?”
我突然不想去了,但又不敢扣電話,沉默了一會兒,那邊再開口時聲音一下子就變了,“嗯?”
那個疑問的上挑的輕盈的聲音一傳入耳中,我就覺得脊樑骨都麻了,不是小動物無傷大雅的舔舐麻癢,而是那種被威脅被震懾之後一瞬間大腦放空的麻痹感……
我哆哆嗦嗦地說:“青雲小區4#……”
他似乎在回想,又問了一句:“北三環?”
我小聲說:“不知道……”
那個聲音頓了頓,說:“明天上午十點我去接你,記住了?”
我忙不迭應道:“記住了。”
車廷筠還在練字,我覺得十分枯燥的事情,他可以毫不厭煩地重複數個小時。我拎着裝着蛐蛐兒的塑料瓶在他旁邊坐下,說:“車廷筠,我明天不能跟你一起玩了。”
車廷筠擡頭瞅我一眼,問:“怎麼了?”
我煩惱地說:“我要去陪阮秋秋過生日。”
車廷筠重複了一遍:“阮秋秋?”
他不能很好的發出第三個的聲調,重音靠後,語氣聽起來就有點生氣似的。
我解釋道:“我的同桌。”說完我覺得很含糊,便又加了一句:“我們班的班花。”
車廷筠突然停下筆,不發一詞,我覺得氣氛有點奇怪,又找不到原因。
我想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倒出那個大蛐蛐兒,往車廷筠手邊推了推,他昨天看起來挺喜歡的……
車廷筠伸出手,拿起他的鐵皮文具盒,那上邊有很精美的塗層,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擡起手,迅速敏捷的那麼一拍。
很輕微的“哐當”一聲,我卻覺得耳朵裡大腦裡全是這個聲音,然後他按着那個文具盒左右碾了碾。
我愣了半天,等我回過神來,就看見我昨天費勁千辛萬苦抓到的大蛐蛐兒被拍成了一攤黏糊糊的碎末,我張大嘴,然後就哭了。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哭,心裡很難過,一半是爲蛐蛐兒,一半不知是爲了什麼。
我哭得太兇,聲音越來越大,自己都剎不住了。
小阿姨衝了進來,我一邊哭一邊打嗝,她連忙抱住我順我的後背,一邊連聲問着:“怎麼了啊這是?別哭了啊?”。
我說不出話來,淚眼朦朧地看着車廷筠。
這時我感到一隻手——有別於小阿姨柔軟乾燥的手,而是很小很有力氣的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我又抽噎了一聲,車廷筠仰頭對小阿姨說:“I’m sorry, he was scared by a big worm.”說着他指了指文具盒下大蛐蛐兒支離破碎,□□橫流的屍體。
小阿姨愣了愣,明顯畏縮了一下,她又草草拍了我幾下,就說:“乖乖,不要怕,小阿姨去給你做好吃的。”說完就鬆開我,急急忙忙下樓了。
我又小聲哭了半天,車廷筠一動不動地坐着看我,我過了一會就覺得頭昏腦脹,後繼無力,打了一個嗝。
等我好不容易停下來,覺得整張臉都很熱,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
車廷筠擡手看了一眼電子錶,輕聲說:“Twelve minutes.”
他緊接着又說:“I don’t like girls.”
我茫然地抽噎了一下,完全不明白車廷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