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程曦抵達莫斯科謝列蔑契娃機場已經是破曉時分了。俄羅斯航空夾帶着風雪,轟隆隆地撕破了天際的幽藍,直挺挺地降落在機場。程曦感覺飛機是垂直降落的,巨大的震動讓她徹底清醒了,她眯着眼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沒有視線的落點。飛機慣性地滑行了很遠,終於停穩了。有些心急的旅客早已解開安全帶,起身拿行李,彷彿是急不可耐地準備衝出機艙。程曦活動了一下小腿,麻木得一點感覺都找不到。她甩掉了薄如紙片的一次性拖鞋,艱難地用腳趾勾到座椅地下的鞋子,腳面腫脹得幾乎塞不進平底鞋。

窗外的雪花飛舞。

程曦飛了將近十個小時,幾乎是爲了逃離北京,自告奮勇地來了莫斯科。她連俄文字母都認不全。卻如此狼狽地倉皇出逃。

程曦一個人推着登機箱慢吞吞地下了飛機,空姐職業性的笑容讓她稍微有些安慰。剛出艙門,迎面一絲寒意讓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程曦有些頭疼,耐心地等待入關。等待的隊伍好似望不到頭,用龜速向前移動着。她在登機前有些恍恍惚惚,獨自漠然地拖着登機箱走過漫長又熱鬧的通道。雖然是深夜,機場依然熙熙攘攘。一如北京的夜,凌晨兩點的三環依然車流如織,只是不如白天般擁堵,堵到沒有脾氣。林墨臨別的那一眼,讓程曦心虛地想逃離。那眼神充滿着複雜的情緒。對林墨的感情,程曦自己都分不清,

8個月的婚姻生活,簡單而規律,程曦感到從未擁有過的安心和踏實,她漸漸迷戀起這樣的平淡生活。

海關窗口是個金髮的俄羅斯美女,面無表情地重複着指令:填入境表、查驗護照和簽證、拍照、簽字。她不停地“咔噠、咔噠”蓋戳,將旅客的護照推出狹小的玻璃窗,連一個微笑都吝嗇。日復一日的枯燥工作磨平了她的熱情,每天隔着玻璃窗看着人來人往。程曦心想:厭倦,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情緒。林墨天天面對自己,是不是也會這樣?

程曦拿好行李,一個28寸的行李箱,裡面大部分都是公司的樣品和產品冊。她推着兩個箱子,沿着指示牌,走到機場快線,等待今天第一班車。

機場快線是是喜慶的大紅色,用白色的俄語標示,程曦看不懂。她搓搓手,在站臺上等待。雪花飄在她肩頭,她突然心裡一酸,又想起了林墨。正值莫斯科的冬季尾聲,卻也有零下25度。對於程曦而言,她的家鄉從來沒有那麼冷過。她感到指尖已經微微發麻。

林墨都好嗎?他會偶爾想起我嗎?

程曦離開林墨纔不過12個小時,而對他的思念如同莫斯科此刻的翻飛的大雪,紛紛揚揚飄落。

機場快線向市中心行駛去,平穩又安靜。一點都不像人聲鼎沸的北京地鐵。程曦突然想起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子安在酒吧彈唱過這首歌,子安唱的是中文版,歌聲壓抑,充滿磁性。就是在那一刻起,她感到自己可以重新具備再次戀愛的能力。

程曦凝眸看着窗外漸漸破曉,漸漸明亮,漸漸繁華。

莫斯科的辦事處在CBD的高樓,只有5位同事,三位是當地人,做銷售;一位是東歐負責人Richard,經常在東歐各國出差,另一位是財務兼任行政Lillian。程曦會在莫斯科逗留兩週,在圖拉工業區有幾個大項目,她會配合當地銷售,爭取項目。有個亞太總部的技術工程師不遠萬里而來,即使只是在一旁站着,也是一種誠意。

莫斯科辦公室只有一臺商務車,那天正好派出去了。程曦雖然是第一次踏入俄羅斯的領土,卻表示可以自己去酒店。當地同事過意不去,有個叫艾利克斯的同事讓程曦在白俄羅斯站等,他開車上班順路帶她。

等到艾利克斯熱情洋溢地叫她英文名,程曦這才反應過來。她努力向他揮揮手。

艾利克斯是個非常健談的人,英語很不錯,他笑嘻嘻地說:“我很遠就看到你了。感覺那個穿卡其色風衣的人就是你。”

程曦抱歉地推脫自己依然在倒時差,反應比較慢。她在想林墨,思念越發濃重,向香山上的晨霧,濃到化不開。她以爲離開北京,可以拋下一切。她方纔覺得自己錯了。

深夜的北京機場,依然旅客如織。林墨隨着程曦一起排隊拿登機牌。程曦心裡非常傷感,她感覺快要失去林墨了。她說不清對林墨的感情,是感激多一些,依賴多一些,還是愛戀多一些?她已經習慣待在林墨身邊,即使他什麼都說,什麼都不做,只要在視線範圍能看到林墨高大的身影,她就會覺得特別安心。

託運完行李,兩人緩緩朝着邊檢通道走去。程曦沉默着,林墨也沒有說話。快到通道入口,有兩位安檢員在檢查旅客的登機牌,程曦知道,這裡就是分別的地方了。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嗯,你快回去吧。天要亮了。我也準備走了。”

林墨站定,伸手握住她的手,問道:“你這次去多久?”

程曦說:“順利的話,兩週吧。”

林墨輕輕“哦”了一聲,卻沒有放開她的手。他的大拇指的指腹停留在她光潔的手背上。

程曦貪戀着手背上酥**麻的感覺,彷彿他的感情滲透至皮膚,沿着她的血液往心裡流淌。

他們沒有擁抱告別,或許他們結婚8個月,依然不太適應過分親密的行爲。

程曦在內心掙扎了很久,終於還是說出了口:“林墨,小晴姐回來了。”

林墨若有所思,半晌才說道:“我知道。她一個月給我打電話了。”

程曦心中一涼,酸楚頓時溢滿胸口,程晴在三週前給她微信留言,卻在一個月前電話直接告知了林墨。她還掙扎了許久,掙扎着是否要給他們充分的空間。她假裝不在意地說:“哦,那最好了。祝福你們。”話音未落,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莫斯科的辦公室在繁華的市中心商務區,莫斯科河畔,普列斯妮婭區。程曦聽着一大串介紹,腦海裡依然一片空白。直到Alex遙指着北面說,那邊是紅場。其實紅場在五公里開外,勉強能自欺欺人說看得到塔尖。程曦這才恍然大悟。負責人Richard笑着說:“Yvonne,歡迎你的到來。這裡差不多可以說是北京的三環。”程曦靦腆地笑着表示感謝。在北京,程曦畢業後獨自住在東三環的一個老小區,直到和林墨結婚。她搬去了林墨104平米的公寓,是她原來的三倍大。林墨驚訝地看到程曦的行李只有兩個行李箱。她的衣物塞不滿半個定製的衣櫥。公寓多了一位女主人,卻一點都沒有感覺擁擠。林墨的公寓是藍白色的風格,程曦來了之後,添置了一些咖啡色和卡其色的小物件,整個公寓呈現出禁慾系,絲毫沒有新婚的熱烈喜慶的裝飾。

兩個人相敬如賓地生活,彷彿兩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租客。

程曦隱隱記得,林墨說過喜歡她的廚藝。這讓她感到溫暖。當時程曦的廚藝整體水平非常普通,甚至算不上好,偶爾有幾個拿手菜。她最擅長的是做點心,各類小點心。她接受了林墨善意的謊言,卻更加激發了內心的愧疚之情。

程曦很早就醒了,準確說,她幾乎整晚沒睡踏實,迷迷糊糊地做着莫名其妙的夢。徹底醒來的時候,天際已經泛白。程曦起身洗澡,去樓下餐廳吃飯。酒店的服務員在餐廳忙碌準備早餐,程曦不會俄語,只能微笑面對每個迎面而來的服務生。早餐有俄式烤腸、蛋餅、麪包和各類果汁咖啡,極爲尋常。或許這裡不是遊客聚集地,連炒飯和意大利麪都沒有。

程曦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簡單拿了東西。她吃東西不挑,管飽就行。餐廳不是流行的法式玻璃窗,而是有些陳舊的紅框小軒窗。窗框的紅色油漆已經剝落,露出裡面斑斑駁駁的木質的顏色。程曦看着窗外,雪依然沒有停,卻也比昨晚小了許多。穿着厚厚外套的剷雪工人早已開始忙碌,他們的大鬍子上沾着雪花,卻興高采烈地相互交談,滿臉笑意。平凡安穩的生活真好啊!程曦心裡感慨。她曾幻想過兩情相悅的戀愛,水到渠成的婚姻,有個可愛的寶寶,生活的瑣碎,她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心愛的人。她的要求很簡單卻也很難。她心裡默默嘆了口氣,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

辦公室雖然不大,佈置很溫馨。程曦的座位在理查德門外,她扭頭可以看到偌大落地玻璃窗外的羣樓。應該還有遠處的紅場。她低頭微笑,窗外的雪已經停了。今天原本不用來辦公室,理查德讓她好好休息倒時差,明天艾利克斯和她要去見項目總包的工程師。可是程曦去執意要去辦公室,和艾利克斯再梳理一下工作。這個項目是個拓展俄羅斯市場非常好的契機,甚至可以作爲公司的宣傳資料和產品案例,促進整個市場的快速推廣。自然,程曦心裡非常明白,小王總是力排衆議讓她協助理查德。公司裡比她資歷深厚的工程師一隻手都數不完,程曦不明白爲什麼最後會是她,但她沒心思去思考那麼多,這是她逃離林墨和程晴最好的時機。當她知道程晴要回來了,心裡突然像被挖開了一個大口子,往日的記憶排山倒海地涌入,她知道自己是無法面對他們倆,或許她很快要失去林墨了。她渾渾噩噩地填完了申請出差表,心裡的絕望讓她窒息,無論是感情,還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