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我迎出門去，早已侯在那裡的張仁春對着我長揖一禮，說道，“仁春見過水二真人。”
我伸手將他扶起，“張天師怎的如此客氣，你我同爲九院掌門，理應平輩論交，我怎好受你如此大禮。”
張仁春直起身，微微笑道，“仁春受先師遺命，認下這龍虎山掌門之位，實屬不得已而爲之，仁春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無論是輩分資歷，還是道法修爲，仁春都居九院掌門之末，是以萬萬不敢失了本分，惹得諸位前輩們嘲笑，水二真人是先師摯友，又晉了道宗法境，合該受仁春之禮，真人就莫要推辭了啊。”
我點了點頭，“若是當着同門的面，你這麼做確實無可厚非，不過眼下既然只得我們兩人，就免了這些繁瑣之事吧，張天師剛也說了，我同正中天師乃是摯友，衝着正中天師的面子，我們還是不要顯得如此生疏吧。”
聽我提到張正中的名字，張仁春感觸頗深，“真人所言甚是，龍虎山遭逢大亂，之所以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重回正軌，都是因爲同門們鼎力相助的緣故，諸多同門如此不遺餘力的相助龍虎山，無非是看先師的面子，仁春慚愧啊，即使接任了掌門一職，卻仍然需要藉助先師的餘蔭才能穩定下局面，爲了不負先師所託，仁春怎敢不虛心執禮，求教於諸位前輩啊。”
又聊了幾句閒話後，我把張仁春讓進了屋子，我心裡明白，張仁春挑在這個時候登門拜訪，絕非只是爲了跟我聊天，明日就是張正中下葬的日子，照理來說，今天他應該會非常忙纔對，像這種拜訪其它門派真人來拉近關係的行動，對於龍虎山穩固地位是很用，但沒必要非選在這個時候，所以我斷定，張仁春來找我，是另有所求。
在屋中坐定後，我屈起右手中指，將指尖燃起的紫焰彈向了屋頂，紫焰在空中迅速張開，形成了一層薄薄的屏障，做完這一切，我放下手笑着對張仁春說道，“我已經佈下了防止他人窺聽的結界，張天師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吧。”
張仁春沉默了許久，方纔長嘆一口氣，緩緩開口道，“不瞞水二真人，龍虎山眼下的處境，實在是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啊。”
“哦？”我眉頭一挑，“此話怎講？”
玄真之變中，龍虎山作爲東道主，遭受的損傷是最大的，除了大量基礎弟子的傷亡之外，更沉重的打擊來自於張正中的仙逝和紫青雙劍的遺失，御封真人和道祖法器，一直以來都是龍虎山的立足之本，如今道祖法器二去其一，御封天師的名號雖然被張仁春繼承了下來，但沒有真人修爲的他，不可避免的陷入到了難以服衆的困境中。
龍虎山身爲道門魁首的同時，還是正一道的領袖，作爲現存於世道教最大的教派，正一道的成員不計其數，撇開小的不談，單單是叫得上名號的，就有淨明派，清微派，神霄派，靈寶派等十家之多，其中最爲關鍵的，是九院三甲之一的上清宮，也數正一道，上清宮居於茅山，供奉三茅真君，由陶弘景創於南北朝期間，雖然時間上晚於龍虎山，但其成就卻毫不遜色。
上清宮興於隋唐，宋，元時期又受宮廷寵幸，連續四朝的發展終於使其壯大到了足以跟龍虎山相提並論的程度，宋哲宗紹聖四年，朝廷下令，封以龍虎山、茅山、閣皁山爲本山的正一、上清、靈寶三大派爲符籙三山，元末之後，上清宮和靈寶派逐漸合流，歸併於以符籙爲主的正一道，三足鼎立的局面也就變成了龍虎山一家獨大，從此奠定了龍虎山道門魁首的地位。
縱觀整個道門的發展史，即使是最惡劣的時期，龍虎山也沒遭受過如此慘重的損失，龍虎山的實力暴減引發了正一道中的一連串的連鎖反應，首當其衝的，就是自身道門魁首的地位，不再牢固了。
聽完張仁春的訴說，我沉吟了片刻，然後分析道，“正一道的諸多門派中，最有希望取代龍虎山位置的，只能是當年同爲符籙三山的上清宮和靈寶派，其中靈寶派衰敗已久，連九院都擠不進來，讓靈寶派統領正一道，恐怕沒人會贊同，排除掉靈寶派後，那覬覦龍虎山道門魁首位置的，就只能是同列九院三甲的上清宮了。”
“真人明鑑，”張仁春附和道，“龍虎山大戰中，上清宮並未傷到什麼元氣，它門中本就有着兩位真人，論起實力來並不輸龍虎山，之所以一直屈居在龍虎山之下，無非是礙於龍虎山是道祖正統傳承的緣故，如今則不同了，龍虎山丟了紫青雙劍，又沒了真人坐陣，上清宮就有些蠢蠢欲動，想要奪下龍虎山正一道道門魁首的位置了。”
我用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輕輕的搖了搖頭，“不對，不對。”
張仁春見我冷不丁的冒出這麼兩句，忙追問道，“水二真人，你說的不對，是指什麼？”
“本座在說什麼，張天師心裡恐怕清楚的很，”我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冷意，“看在張正中的面上，本座拿真心待你，可你卻一句實話都不肯跟本座說，你城府既然如此之深，那本座也就沒什麼能幫你的地方了，張天師，時間不早了，麻煩請回吧。”
我站起身，隨手一揮，籠罩着屋子的紫焰就盡數消散在了空氣之中，我背手站在一旁，不再理會張仁春，張仁春被我如此對待，也不惱怒，他在椅子上靜靜的坐着，似乎正在經歷着一場劇烈的心理鬥爭，良久之後，我只聽背後傳來撲通一聲，回頭看去，只見張仁春正雙膝着地的跪在地上，我慌忙讓到一旁，避開他的大禮，出聲呵斥道，“你快起來，有什麼事情我答應你便是，你堂堂一派之主，就這麼輕易的下跪於人，成何體統！”
張仁春被我罵的身子一抖，然後緩緩的站了起來，甩出兩道黃符佈下結界後，張仁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驚訝之下朝他看去，只見張仁春俊朗的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看臉上表情就知道他十分痛苦，這種痛苦來源於精神而非肉體，我有些震驚，不知道什麼事情能夠逼得張仁春屈尊向我這麼一個外人下跪，要知道這一跪的意義可不一般，作爲龍虎山的最高領導，張仁春對我跪下，就意味着整個龍虎山在我面前低了頭！
從玄真尊典中各門各派之間的博弈中不難看出，表面上一片和諧的道門，其實私底下也免不了落入爭權奪利的俗套，哪個門派不希望自己強大起來，從而將自己的道統發揚光大，舉辦玄真尊典是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決定誰能獲得更好的資源麼，九院爲什麼能在道門中擁有超然的地位，這跟它們的實力是直接掛鉤的，實力來自於哪裡，只能是更優秀的弟子和更充足的資源，而一個優秀的弟子選擇門派的標準是什麼，自然是名氣越大越好，於是越大的名氣可以吸引來越優秀的弟子，優秀的弟子則能提升門派的實力，更強的實力就意味這更多的資源，這樣子在滾雪球的效應之下，門派之間的差距就會愈來愈大，形成兩級分化。
張正中在世的時候，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在社交上，就是爲了擴大龍虎山的影響力，從而謀取更多的好處以便用於發展，也多虧了張正中的努力，龍虎山這麼多年來才維持住了自己道門領袖的地位，可這一切在剛纔張仁春那一跪間就化作了烏有，只要我將這一跪傳言出去，龍虎山就會顏面掃地，帶來的負面影響絕對是是致命的，試想一下，誰願意投入一個連掌門都站不起來的門派之中呢，不過相反的，此事將會把清軒觀的名聲一舉推至頂峰，能逼迫的龍虎山掌門跪在我面前，這是何等的風光以及。。。殘忍啊。
我最終還是心軟了下來，拍了拍張仁春肩膀，把他扶回了椅子上，我自己也落了座，輕聲說道，“被你這一跪，不知要折損我多少福運，罷了罷了，就此揭過不提，本座向你保證，剛纔發生的事情，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曉，不過你也不準再拿謊話試我，有什麼事情你就如實道來，衝着張正中爲道門捨生的大義，龍虎山有難我一定會幫的。”
張仁春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水，哽咽着說道，“水二真人，實不相瞞，此事涉及到我正一盟的隱秘所在，故而我纔不便直言，不過我接下來不會再有什麼隱瞞了，真人剛纔說的對，我若不願意對真人坦誠相告的話，又如何能讓真人以身犯險相助於我，是我太愛惜羽毛了，先師將龍虎山的道統託付到我手中，定是想讓我這個做弟子的捨命守護的，此刻龍虎山已陷於險境，我若因自己的言談不當而讓真人不悅，使得龍虎山失去最後的希望的話，日後將有何面目去見先師啊。”
“天師言重了啊，我豈會是這般小肚雞腸之人，”我在旁邊勸慰道，“至於說什麼龍虎山陷於絕境，應該也沒到那個地步，天師也不要太過杞人憂天，我想正中哥哥把龍虎山的天師之位傳給你，定然是看中了你的潛力和發展，你畢竟還年少啊，敵不過這些多謀多慮的老狐狸也是正常，依我說，還不如舍了這道門魁首的虛名，給龍虎山換來一段修生養息的時間，日後待天師修煉有成，再奪回九院第一的位置便是，反正只要在九院之中，就少不了用來修煉的洞天福地，你看北泉苑本院，不就年年呆在老九的位置上麼，怎麼，總不能上清宮還想把龍虎山逼出九院吧，那就有些自不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