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異鬼

玄婆發出一聲聲陰寒的笑聲,在這般冷月之下顯得尤爲滲人,尖銳的嗓音在旁人聽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覺,饒是孫青巖內功修爲深湛,此刻聽在耳中,也不免一陣心煩意亂,只覺一股寒意隱隱在尾椎盤桓不散。

玄婆乃是當年魔道四大門派之一異鬼道的頂尖高手,異鬼道當年被天劫老人強行併入血竭堂統轄之下。正魔一戰之中,異鬼道幾乎被正道武林一舉消滅,玄婆一家人中也只剩她孤身一人僥倖得生,故而再念及當年所謂魔道同袍之誼,心中只剩縈繞不散的恨意,她在魔道之中輩分頗高,連孫青巖身爲十四凶星之一,見她都需敬稱前輩,但孫青巖對這異鬼道卻是所知不深。

異鬼道雖爲魔道四大門派之一,但其整個門派皆行事詭秘難測,且人丁稀薄,一身修爲盡皆需尋荒野亂墳或是義莊停屍之所修煉,吸取玄陰屍氣自成功法,一衆門徒也全都非人非鬼,據傳說異鬼道門下武功,須得煉製屍油做丹,汲補自身,功力越是深湛,所需屍油丹藥便越是精純,練到最後幾乎可做到百里無墳。即使是在魔道之中,也屬旁門左道,故而其他人所知極是有限。

即便是以孫青巖之博聞廣記,也只是聽說過異鬼道的詭秘手段,所謂“歌詠黃泉,調鳴九遊”,黃泉調正是異鬼道中用以擾亂敵手心智的邪門功夫。施用者越是功力高深,敵手所陷驚懼便越是難以恢復,方纔墨止被一陣鬼哭聲擾得幾乎心神皆喪,正是中了這般功法,若非孫青巖及時氣運天靈,替他守正本心,此刻只怕墨止已是化作瘋癲。

眼前玄婆緩緩地將手中的竹竿舉過頭頂,藉着月色,墨止才發現這竹竿長不過四五尺,通體慘白髮亮,但在月光映照下卻隱隱散發幽綠光澤,竹節處狀似骨節,乍一看之下好似舉着一根人類腿骨一般,玄婆雙手一展,竹竿上白幡迎風狂舞,四下裡霎時間又是鬼哭聲大作,墨止心神一寒,立馬再度強行運功相抗,方纔守得心神稍安。

孫青巖拱手說道:“前輩如今縱然不再聽命聖教,但輩分也長於在下許多,今日還請前輩先行出手,晚輩接招便是了。”

玄婆聞言,只是冷冷說道:“血竭堂與我仇深似海,正道武林也個個該死,今日不需你說,我也不會容讓與你!”

說罷,竹杖一揮,伴着漫天厲嘯之聲,白幡在內力的催持之下,破空席捲而來,這一下來勢極猛,孫青巖只感眼前白影一閃,一陣陰風撲面,身體下意識已做出了反應,朝身後疾疾退去,玄婆“嘿”了一聲,竹杖操控之下,白幡好似自有意識一般上下翻飛,而這幡布也非尋常絹麻一類,乃是混合異種蠶絲及金線縫製,邊緣好似刀刃般銳利,更兼極柔極韌,稍不留意便被捲到核心,不免四處受敵。孫青巖屢屢避開白幡攻擊,然而每次避開一處攻擊,白幡便驟然一旋,另一處攻擊又至,似是每每料己先機一般,饒是孫青巖這等輕功修爲,都不免一陣手忙腳亂難以盡施手段。

玄婆雖是年老,手中御杖卻是疾徐有致,她自當年全家亡於正魔之戰,便恨極了天劫老人所統率的血竭堂,故而多年來精研血竭堂中武功,雖是年紀漸長心智已衰,難以盡數破其精要,卻將血竭堂中輕功研究得透徹,故而此番孫青巖進退全在玄婆掌控之中,任孫青巖如何閃避騰挪,終難避開這一片慘白色的包圍圈,初時二十招時,尚可遊刃躲避,再過二十招,便覺處處滯澀,待得再過十餘招,已是頗爲狼狽,不知不覺間便落了下乘。

墨止如今看來,心中焦急,只見那白幡左右攔截,上下相擊,已全然將孫青巖罩住,再這麼鬥下去,只怕孫青巖百招之內必定落敗,如此戰局之下,若是被正面擊中必有損傷,更兼此刻鬼哭聲似是愈發響亮,墨止左右看看,卻見那玄婆全力運杖操控白幡,全然閉口不言,墨止心中暗道:“這老婆子嘴都閉着,那這些鬼嚎是從何處來的?”忽而聽得那鬼哭聲又是猛地響亮,正當此刻,孫青巖剛好避在自己身側,白幡亦是緊追而來,墨止心中忽地明瞭,當即凝神細看,卻見那白幡幡梢上,掛着一對黑黢黢的骷髏形狀的鈴鐺,也不知這鈴鐺是何等材質所制,隨着骨竹杖運起,骷髏頭中也發出陣陣攝人心魄的嚎叫之聲,孫青巖由是如此,一邊躲避白幡攻勢,一邊運功抵禦心神騷亂,一心二用之下,難免落入下風。

然而瞭然如此卻並無用處,此刻孫青巖已連避八九十招,全無一式反手進攻,墨止心中一橫,再顧不得這漫天厲嘯,掣出腰間一柄短劍,踏前數步,手中連舞幾個劍花,一招“天羅羣星”使將開來,如今他功力尚未精純,練到此處仍未能學全這開篇一招,但他多日來苦修之下,卻也已有所掌握,這一式雖做不到沈沐川那般虛實淵然,卻也霎時間連揮出三道劍影,朝着玄婆上中下三路齊發而去。

玄婆此刻全力與孫青巖相鬥,眼見孫青巖頹勢盡顯,心中正一陣竊喜,餘光裡卻是劍光驀地一閃,三道劍影輕飄飄地已刺到眼前,玄婆一時之間心神大亂,心頭忽地驚道:“莫非沈沐川已到了?!”當即更來不及細看慌忙騰身相避,然而劍影雖是有些顫抖,但角度卻頗爲凌厲,幾乎全然不給玄婆反應餘地。原來飲中十三劍原是沈沐川早年間追求極致進攻時所創的根基,雖後來心境漸趨閒適,方纔少了許多戾氣,但究其本質仍是鋒銳至極的劍法,縱使墨止如今功力不達,但這稚嫩的一招仍是帶着幾絲鋒芒,玄婆歪頭縮腳,堪堪避過致命兩劍,同時側腹上一陣疼痛,竟是被墨止一劍擦着皮膚劃了去,一下子居然掛了彩。

玄婆一時吃痛,這纔看清,傷自己的原來不過是個孩子,一時之間心中怒氣大盛,怪叫道:“好小子!好劍法!”手中猛地一收,白幡閃電一般從孫青巖身畔霍然收回,孫青巖方纔看得真切,急忙喊道:“少東家快退!”

然而墨止方纔只一招進擊都是人生中首次動武,一朝得手,心中居然大有得意心情,全然忘卻了眼前正有個盛怒的鬼婆子要取自己性命,那白幡迅捷倒卷,雖是至柔,卻暗含剛猛力道,墨止若是捱了豈有活路?孫青巖大急之下,手中鐵菱七枚齊發,分別攻向玄婆周身七處大穴,他暗器之快可後發先至,玄婆心中一驚,不得不再度抽身退避,同時左腳猛踢,墨止猝不及防被正中肩頭,一股劇痛襲來,旋即倒摔出去。

玄婆抽身急撤,先後避開三枚鐵菱,但餘下四枚居然同時抵達,自己周身四處大穴已是無可退避,當即手中白幡再展,使了一招“引鬼上身”,白幡在自己周遭化作一道屏障,這白幡看着柔軟,卻十分堅韌,以鐵菱之利擊在其上竟也難以穿透,只是發出“刺啦”幾聲,便被消了來勢,玄婆心中大爲哀怒,原來手中這白幡正是異鬼道多年掌門信物,是當年玄婆亡夫所遺,如今雖堪堪擋下鐵菱四枚,但她收回一看,卻見白幡上也赫然留下四條口子,不再如往昔那般平順整齊,一時之間心痛如絞。

而孫青巖卻哪裡容得她多做思考,騰身便來到玄婆身前,霍地便是一掌拍出,他之前連連受挫,此番終於獲得反擊機會,是以這第一掌所用的便是當年血竭堂中極精深的招式,勁猛勢足,玄婆橫杖一擋,周身亦被打得劇顫,不由得朝後退了一步,孫青巖一見,不禁福至心靈,心道:“原來玄婆前輩終究年老力衰,雖能駕馭白幡遠攻,卻難以招架近身內勁相搏,如此我只需搶得近身,必有勝途!”當即再揮一掌,玄婆舉杖相迎,但畢竟氣力不濟,便再退一步,便是如此孫青巖每進一掌,玄婆橫杖便再退一步,幾個進退之間,玄婆便只剩了守禦的份,孫青巖十餘掌之後,玄婆虎口已是滲出血來,滴在骨竹杖上顯得觸目驚心,玄婆臉色亦是越發灰暗,眼神中再無此前狂熱,反而透着幾分失落與哀慼。

孫青巖見她如此,掌勢似槍上挑一揚,骨竹杖當即被挑上半空,呼呼地連轉了幾個圈,便插在地面上。

隨着竹杖“當”地一聲落於地面,玄婆也終於頹然委頓於地,此刻面容更顯得蒼老憔悴,原來方纔孫青巖接連重掌之下,骨竹杖亦被打出裂痕,亡夫遺物在一戰之下竟折損殆盡,心中如今幾如死灰,只覺世間萬物實是已再無可戀。

孫青巖收回掌勁,望了望此刻一語不發的玄婆,沉吟許久,方纔說道:“玄婆前輩,你走吧。”

玄婆坐倒於地,渾身力氣此刻好似被全數吸走一般,多年來她縱橫馳騁,即便做了所謂賞金遊俠,心中所念不過是苟全性命再尋當年仇敵報仇,此番肯於應承下截擊孫青巖,也不過是由於孫青巖一身武藝皆出自血竭堂之故,而此刻遺物盡毀,便如同強行相告,過去的時光再不復回,對於風燭殘年的老嫗來說,受創之深更甚於身體之傷痛。

玄婆強撐着站起身子,其間數次幾欲摔倒,墨止看着她這般可憐,雖不知當年舊事,心中也大起哀憐之情,上前幾步便要將她扶起,卻被孫青巖攔住,玄婆緩緩開口,此刻話語之間幾乎已是一片死氣:“青辰......我今日殺不了你......可我卻已將你帶有無厭訣的事情散佈出去,你今後面對的,將絕不僅僅是賞金遊俠的圍獵......還有一整個武林......無論是正道還是魔道......都必將......與你爲敵,我縱然殺不得你,你也不會再有一刻安生......”說罷,玄婆仰頭慘笑三聲,隨即雙目翻白,竟是就此死去。

孫青巖眉頭緊鎖,對於玄婆所說,他此刻倒無暇關心,反而眼前這老嫗亡故,着實讓他心中感到一陣孤寂,他回想起當年正魔大戰前,凌風立於血軒轅臺上的天劫老人,還有當時四大門派人才濟濟的聖教風光,一衆人飲酒快哉,戰前驟聚而別,而後慘烈又血腥的殺戮,斬斷了許多緣分。

及至今日,玄婆的屍體揹着月光孤零零地坐在那裡,面容全然隱沒在陰影中,他低聲緩緩地說着:“異鬼道......就此絕了......”

江湖風月,或可一朝而變,人對於過去的一點念想,又怎會是不能變的?1

正哀思間,忽覺衣袖被人扯動,低頭一看,是墨止已走到身側,安靜地相併而立。

“少東家,我們走吧,去城外等沐川。”孫青巖將墨止背在身後,再施輕功朝城外縱躍而去,墨止見他神色有異,只得輕聲問道:“青巖叔,你還好麼?”

孫青巖淡然說道:“異鬼還幽冥,世上再無聖教四大門派之稱了......”

墨止聞聽,也並不理解,但孫青巖的眼角卻略見了幾分溼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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