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致北大西洋上，永不獨行的你（五）
目送着飛速遠去的十六號區域，凱倫中將的眼裡也流露出了痛苦和不甘，哭泣和悲傷是每一個人都與生俱來的權力，但是他沒有資格這麼做，因爲他現在是天神一號空中堡壘的艦長，任務“碎石行動”的指揮官。
無論後人會如何評價他今天的行爲和判斷，凱倫都不在乎，他只在乎眼前的任務是否能夠順利完成。通信系統的損毀讓天神一號與指揮中心斷了聯繫，凱倫不知道沿海城市的撤離工作已經進行到了何種程度，他只知道，自己每多拖延一分鐘，也許就能夠有更多的人在這場災難中倖存下來。
這是他在赴死之前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情。
儘管艦橋上沒有一個人說着慷慨激昂的話，但凱倫從他們堅毅決絕的眼神中能夠看出來，這是所有人共同的想法。
從駕駛天神一號歸來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一個人想過活着回去。
“電力系統已上線。”機械的合成音響起，艦橋上重新恢復了光明，凱倫發現有不少高級船員的頭上臉上已經出現了灼傷潰爛的痕跡，那是高強度輻射造成的創傷，即使他們已經做了能夠做到的一切，即使天神一號擁有着最先進的輻射防護設施，但由於那個熔岩巨獸自身就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聚變反應爐，天神一號艦艙內的輻射也已經到了人體遠遠無法承受的地步。
“艦長，我們仍然需要大約三分鐘的時間來進行充能調整，在充能過程完成之前，我們沒有辦法發動任何攻擊。”開爾文上校冷靜地彙報着情況，他裸露的手臂上也出現了小幅度的灼傷潰爛，但他並沒有表露出過多的在意，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巨獸身上的能量反應正越來越劇烈，下一次攻擊隨時有可能到來，我們必須立刻做好準備。”
“引擎的情況怎麼樣？”
“一號、二號、四號工作正常，位於右側下方十四號區域的三號引擎似乎因爲剛剛的攻擊受到了一些損傷，目前的工作效率只有百分之七十。”負責能源系統的女士官回答道，她那一頭秀麗的黑色長髮已經開始脫落，看上去就像是秋天來臨之際的枯草，“檢修小隊已經在路上了，但因爲不少通道有塌方堵塞的情況，具體到達引擎處的時間無法估計。”
“把具體數據推給我。”凱倫中將命令道，很快，他面前的浮空屏幕上出現了關於天神一號整體系統工作狀態的報告，事實上情況比他預想的要好上一些，關鍵設備比如四個主核能引擎以及大多數轉向動力引擎都還在正常運轉，雖然失去了一個武器庫，但艦船主體部分並未受損，他們仍然具備一戰之力。
下方的海域之上，史密斯和諾蘭的戰鬥已經進入到了一念定生死的白熱化程度，兩人都已經失去了各自上級賜予的守護術式，都不再有任何試錯的機會，一但出現失誤，那麼代價，將是死亡。
隨着月光女神笛音的吹響，層層疊疊的漣漪以史密斯身後那高大的虛影爲中心猛然擴散，在剎那之間對於海域之上所有被灰霧籠罩的範圍全部予以迅猛的打擊，立刻砰砰之聲連成了一串，不絕於耳。
這片界域雖然不是創生世界，但持續在這樣的地方戰鬥，史密斯知道自己只會陷入越來越不利的境地，必須儘快破除界域，才能挽回逐漸向對方傾斜的天平。
短短几秒之後，大量金色的雷霆在灰霧之中閃耀了起來，隨着連環雷暴，一道道裂紋驀地出現在了瀰漫的灰色霧海之上，這裂紋越來越多，最終轟得一下，徹底崩潰。然而史密斯的瞳孔卻驟然一縮，因爲他前方的灰霧在這一刻好似風暴一樣轟然爆發，竟然轉瞬之間生出了一片黑氣，在這雲霧繚繞之間，立刻化作一個手持長劍的身影，幽邃的目光透着陰森，劍鋒之上泛着凜冽的殺意。
薔薇騎士團第四位，克里斯托弗·諾蘭！
維持界域之術對他來說消耗也是極大，久久不能夠拿下史密斯，界域之術的存在對他來說已經不再是優勢而是成爲了一種負擔，但主動解除術式無疑是釋放一個示敵以弱的信號，極爲危險，史密斯竭盡全力主動破除界域反而給了他可乘之機。
諾蘭將大半的魔力全部注入到了薔薇之劍術式的陣列之內，這是他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經由沃森改造之後的十二主神術式隱隱間構成了一個完美的自循環，史密斯的力量彷彿無窮無盡一般，要想獲勝，必須畢其功於一役。
一頭長髮飄散開來，諾蘭手中長劍之上陣列變化，黑霧瀰漫，頓時漆黑的海域裂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灰色的霧海在剎那間幻滅，四周的水壁立刻盪漾起了紅色的光芒，火，沖天而起的火！
這一刻，彷彿環繞在四周的不是海水而是滾燙的岩漿，濃烈的火光映在史密斯的臉上，轉瞬之間，兩人竟然從冰冷死寂的大海之上，來到了一片熾熱的火海。
赤紅色的，不知是海水還是岩漿的液體噴吐出一道道白色的熱氣，這些熱氣立刻化作了一道道虛幻的人影，眨眼間便出現了上百個。
史密斯的雙眸在這一刻倒映出了十二主神術式全部陣列之影，他明白決勝的時刻已然來臨，驀然間一個接一個高大的虛影接連浮現在他的身側，一股強大的衝擊爆發開來，緊接着一片冷冽的黑暗竟然在那熾熱的火海之中硬生生地擠出了一片裂隙，十二個奇異的圖騰環繞在他的身側，一條長長的階梯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浩瀚的魔法之力，剎那瀰漫。
諾蘭瞳孔微縮，但他已經退無可退，此時若是收手，術式反噬，他可能會連逃跑的機會都徹底失去。一聲冷哼，他脣齒微啓，吟唱起神秘而又古老的音節，他腳下立刻幻生出了一個複雜的陣列，灰暗的光芒閃耀，諾蘭的身子不退反進，身化幻影，幽靈一般疾步踏上了那金色的階梯。
砰的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迴盪，四周的火海在這一剎那竟然出現了短暫的模糊，但與此同時，那道金色的長階上也出現了一道道細密的裂縫，諾蘭嘴角溢血，身上的銀色長袍在這一刻光芒閃爍，源源不斷的魔力急速涌入他的雙手。
身形驀地一晃，諾蘭的身影在剎那間消失無影，再次出現之時，已然來到了史密斯的身前。
那雙幽邃的雙眼之中沒有了最初的嘲諷，沒有了勝券在握的悠然，沒有了其他任何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殺意。最開始他對付這史密斯只是存着戲耍的心態，十二主神術式的使用者他已經殺死了不下十個，根本就不認爲這次會有多困難，但此刻，他卻陷入了多少年都不曾陷入的困境，逼得自己不得不孤注一擲，傾力一搏。
“你和你的理想，全都不值一提！”
諾蘭一聲低吼，似乎是在爲自己打氣。
“我，爲了守護生者的權益而戰。只要魔法協會還存在一天，黑色薔薇，你們就註定失敗。”
史密斯的魔杖放射出無與倫比的光華，他身側環繞的那十二個圖騰在這一刻盡數融入了他的魔杖之內，一股股成漩渦狀的魔力轟然爆發。
然而，就在這時，諾蘭的嘴角卻驀地勾起了一抹詭異的微笑。
“薔薇落，滅靈。”
整片火海在這一剎那沸騰，一道道滾燙的熔岩在史密斯的身後凝聚，轉眼間便化作了一把巨大的長槍，這長槍通體赤紅，蘊含着無比炙熱的力量，可卻散發着濃郁的死氣。
史密斯的臉色驟然一僵，一股可怕的危機感籠罩了他的身心。他目光微閃，手上的動作沒有停留，術式凝結，魔力迸發。他現在唯一的生機就是在身後那道術式形成之前就殺死作爲施術者的對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結束了，這次，還是我贏了。”諾蘭輕輕一笑，手中長劍一橫，爆發的術式效能竟然並非是攻擊，而是自我守護，“你似乎是一個好人，但好人是活不久的。”
“對了，最後告訴你，你所認爲的‘爲了守護生者’而存在的魔法協會，實際上乾的齷齪勾當可不在少數，黑色薔薇和他們比起來，甚至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
兩股爆炸性的力量於此刻碰撞在了一起，掀起了上百米高的海嘯向四周狂推而去，甚至直接衝倒了正在望天怒吼的熔岩巨獸墨菲斯，他一個踉蹌跌倒在了波濤洶涌的大海里，脖頸被擴散的衝擊波削開了一個十幾米長的大口子，滾燙的岩漿大團大團地滾落入海，剎那間便凝結成了深黑色的岩石。
四周的海面瞬息間便歸於了平靜，墨菲斯憤怒又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頭，在剛剛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一股極具威脅的力量波動，但一眨眼，卻又什麼都找不到了。
“機會！”
天神一號空中堡壘之上，凱倫中將發出了一聲急促的低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那巨獸忽然跌倒入海，而且注意力似乎從他們的身上移開了，脖頸上更是出現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裂口，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聚變軌道炮轟擊在了墨菲斯脖子處的傷口上，強大的衝擊力使得那道口子驀地從十幾米延伸到了四十多米長，墨菲斯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嘶吼，他感覺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脅。
墨菲斯憤怒地揮舞着岩石雙臂，大量的魔力光束無規則地放射着，天神一號在開爾文上校的駕駛下左衝右突靈活地改換着方向，險之又險地躲過一次又一次的轟擊，可想要躲過這天羅地網談何容易，即使是再冷靜的人也會在長時間的極度高壓下出現短暫的恍惚，終於，一道岩漿柱命中了天神一號的二號核動力引擎，艦體產生了劇烈的晃動，電力系統再一次斷開了連接，艦橋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艦長！二號引擎已損毀，七號、八號區域陷入大火。”
“分離艦體。”
“分不了，彈射動力支持系統也離線了，不僅如此，安全門落不下來，輻射擴散已經無法阻止。”站在能源系統主控臺的那位女士官在黑暗中回過頭，她的臉上反射着控制檯上安全燈淡淡的藍光，“艦長，我們只剩下兩個主引擎了，是時候了。”
“凱倫中將，我也覺得，是時候了。”開爾文上校低着頭，手裡緊緊地抓着控制桿，“如果再被擊毀一個引擎，天神一號的艦體就算沒有直接崩解，也會因爲動力失衡而直接墜入大海，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沒有機會了。”
“我們的身體已經被輻射毀了，過不了多久就會死去。”一個光頭中年走到了凱倫中將的身邊，即使滿身是傷，他也仍然端正地戴着國際軍的軍帽，“凱倫，你知道該怎麼做。”
“我明白了。”凱倫中將深吸了一口氣，“開爾文，全力衝刺，目標是，巨獸脖子處的裂口。”
“是，將軍。”
天神一號僅剩的一、三號核動力引擎在這一刻運轉到了極致，這殘損的空中堡壘已不可思議的速度衝向了巨獸墨菲斯的身體。
“吼！”
開爾文上校默默地注視着那憤怒嘶吼着的巨獸，眼中沒有絲毫畏懼之色。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紅色的警示燈在閃爍，只有刺耳的警報聲在迴盪，天神一號的全體船員都在等候着最後那一刻的到來。
凱倫中將在這一刻回想起了他的童年，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戰火燒到了他的家鄉，父親、母親，所有的家人都在那場戰事中死去。那時只有五歲的他陰差陽錯地用離子產生器殺死了闖入他家中的六名士兵，他也因此被奉爲英雄，可他自己知道，那並不是事實。
我只是大難不死，卻因此成爲英雄。我沒有什麼英勇舉動，只是費勁全力想要救自己一命，可我的得救在一開始就被披上了一層瞎逛，我就想一不小心得到了一塊糖果那樣得到了英雄的頭銜，我別無選擇，只好把自己的得救和英雄主義什麼的一股腦兒全盤照收。
人們總是在問我，當英雄感覺怎麼樣，可我一直不知道怎麼回答。
“現在我知道了。”凱倫在喃喃自語中閉上了雙眼。
開爾文上校嚥了一口口水，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向右撇了短短一瞬，能源系統控制官海倫，那名英姿颯爽的女士官，是他一直以來暗戀的對象，他和她和她的丈夫是從小玩到大的玩伴，可他在這件事上始終缺少勇氣，只能默默地追着她的腳步。
在生命的最後，開爾文終於鼓起勇氣喊出了她的名字：“海倫！”
“？”
女士官轉過頭看着自己的這位發小，眼裡噙着淚水，帶着一絲疑惑。
“生日快樂。”
開爾文喊了出來，他不知道海倫聽到沒有，因爲天神一號在他的控制下已經闖入了那巨獸脖子上的裂口，震耳欲聾的摩擦聲吞沒了全部其他聲響，而他也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分神去回望，以至於海倫即使大喊着迴應着，開爾文也什麼都沒有聽到，也不知道。
他把手按在了自毀程序的確認鍵上。
是時候了。
“爲了人類。”開爾文輕聲念道。
“爲了人類。”凱倫中將也在心中默唸。
“爲了人類。”所有人都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睛，他們直視着前方那如同太陽般不停燃燒仿若永恆不滅的光球，異口同聲地發出了這聲低吼。
璀璨的光輝在剎那間吞沒了一切。
墨菲斯，這在地球之上存在了千萬年之久的魔法巨獸，隨着一次驚天動地的爆炸，終於，走到了它漫長生命的終點。
土崩瓦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