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如鏡冒着冰冷刺骨的夜風在鄉間小道上尋摸着出路,臨走時陸鴻塞給他的吃食、水袋還在胸口的衣襟裡散發着熱量,可是這點溫度絕不是導致他滿頭大汗的原因——他已經騎着馬在柳鎮和壩集之間轉了好幾圈,他迷路了!
我們知道,從上河村往西,有兩條岔路,左側通往柳鎮,右側通往壩集。很不幸,張如鏡錯誤地選擇了左側的那條小路。如果他的方向正確的話,此時至少已經到達六乘驛了。
他如今正騎着遲行,在錯綜複雜似是而非的小道間茫然地奔走着,生疏的騎術已經讓他的大腿被馬鞍摩擦得生疼。
“他媽的!”張如鏡狠狠地罵了一句,大人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託給自己,而他卻被這糟糕的天氣和陌生的路徑阻在了這個不見人煙的鬼地方。
他本是同喬瑞一道兒出發,因爲喬瑞乘的是馬車,不如遲行腳力快,他又心急焦躁,因此沒走幾步便甩開了馬車獨自趕路。此刻他卻埋怨起喬瑞來——虧這姓喬的還是個武官,居然學那些孱弱文人和官家小姐乘個甚麼馬車!
這雪夜唯一的好處就是比常夜要亮,可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即便依稀能瞧得清腳下,卻根本分不出哪裡是路。
找個村落問問人。張如鏡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不久前路過的一個大莊子,他小心地辨認着來路,跟着已經有些雜亂的馬蹄印往回走。
約莫行了八里路,果然透過路邊稀鬆的枯樹枝椏瞧見一個大莊院,圍圈起十幾畝地,那般派頭闊氣不像是一般的鄉紳人家,倒彷彿是神都郊外的官家莊園,黑黝黝地彷彿一頭猛獸,伏臥在冰冷的雪夜裡。
此時那莊內早已燈火俱熄,只留着門口兩盞風燈在輕輕搖曳。
張如鏡伸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收拾心情策馬而上。他走到那莊院大門前,擡頭一瞧,只見門楹上一塊巨大匾額,寫着三個大字:屈家莊。
他本是汝州人,青州行營組建時他的父親張廚子跟着當地府兵接連番上、組軍、進駐青州,張廚子在青州安頓下來之後,這纔將他接了過來。因此他並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保海縣屈家莊是誰人當主,也不知道這莊子裡就修着一座家廟,供奉的正是大周人盡皆知的屈山宙屈大將軍!
此刻他對這座除了龐大以外毫不起眼的莊子並沒有甚麼敬畏之心,相反的,他懷着滿腔的焦躁很不客氣地捶打了幾下大門。
過不多時,門內響起下閂的聲音,跟着“吱呀”一聲,兩個家丁模樣的少年拉開了大門。其中一個稍年長的仔細打量了一眼張如鏡,見他是一身黑袍府兵打扮,便問:“大兵有麼事?”
張如鏡硬邦邦地道:“去縣城怎麼走?”
那少年顯然對他的態度不大滿意,哪有求人的口氣這樣橫?他回頭向更小的少年吩咐一句:“去稟告老太爺,只是個問路的大兵。”說罷轉回來衝張如鏡道,“往北走三岔路左拐。”說着捏緊領口,“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張如鏡騰地冒起三丈火,瞪着冷冰冰的大門,左手不由自主的便在腰間的刀鞘上一拍。不過他想到自己身背的要事,很不情願地轉身上馬,臨走時還不忘對着大門啐了一口,罵道:“他媽的鳥莊戶,早晚帶人抄了這家!
”
遲行撒開四蹄,便順着來路奔馳起來,轉眼間便將屈家莊甩在了叢林枝椏之後。
一人一馬趕了十幾里路,果然到達一個三岔路口,張如鏡兩邊望望,發現確實是自己白日裡走過的那條道路,於是放下心來,調轉馬頭向左而行。可是他在柳鎮耽擱了半夜,穿出壩集到達縣城時已經過了夜半三更,四門都已落鎖宵禁。
張如鏡望着兩扇寬厚的城門和因爲寒冷而空無一人的門洞,又不知罵了一句甚麼。等到他跌跌撞撞繞過保海縣城,終於找到通往青州的官道時,已經是晨曦微露,官道上也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行腳人物……
他拖着一具疲憊的身子和同樣疲憊的遲行,在官道上艱難地邁着腳步,不遠處正是昨日歇過腳的六乘驛。
他正打算再進去將養一下體力,順便討些草料餵養馬匹,卻見驛站大門開處,一架華麗漂亮的油壁花紋馬車緩緩駛將出來,隨後一個熟悉的身影屁顛顛地在後相送,是六乘驛的驛丁麻六兒。
張如鏡正要上前招呼,卻聽麻驛丁衝着靜垂的車簾巴結地道:“容姑娘,您老人家慢走。”跟着車中便響起一個嬌柔的聲音:“嗯,麻大人留步。”
馬車緩緩地離開驛站,麻驛丁好像骨頭都輕了三兩,臉上的笑容如同四月紅花,愈發燦爛了。他半躬着身子立在門檻邊上,一直到馬車走遠,然後便見一人一馬出現在眼前。
麻六兒揉了揉眼睛,終於瞧清了眼前這人,原來是昨日跟着那位軍官的小兵。他連忙回頭向縣城的來路看去,卻沒見那位陸軍官的身影,於是衝着張如鏡招手叫道:“張小哥,張小哥……”誰知對方全然不理不睬,徑直從他身前走了過去。
他嘟囔了兩句不怎麼好聽的話,纔想起來驛站裡還住着幾位半夜裡來,因爲縣城宵禁而留宿在此處的兵部官員。那幾位老爺的排場比昨日的陸軍官還要大得多,並且囑咐他一早便要叫門。他瞧了瞧天色,不敢怠慢,連忙旋身進了院裡。
張如鏡渾身僵硬,眼睛發直,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喚着自己,卻根本不想搭腔,此時他的心思已經全然飛到了那漂亮的油壁車裡,飛到了那“容姑娘”的身上。
他渾渾噩噩地跟在油壁車後頭,不遠不近地綴着,既不敢過分靠近,又不願相隔太遠,只盼着車裡再響起一兩句動聽悅耳的聲音。
彷彿是聽到了他內心熱切的期盼,車廂裡傳來一陣低沉婉轉的哼唱聲。張如鏡心花怒放,連忙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可那似乎是遙遠地方的俚語小調,他竟連一個字也沒能聽明白。
這時身後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張如鏡被一驚而醒,他惱怒地回頭瞪視,卻見幾個衣飾華麗、書生模樣的年輕公子正催馬急趕上來。
那幾人對張如鏡瞧也不瞧,徑直從他左右經過,圍到了油壁車的兩邊。車中的歌聲戛然而止。
張如鏡正驚愕間,卻聽其中一個公子向車廂裡笑道:“容姑娘,爲何走得這樣急?害得小生幾位甚是牽掛。”
另一人也跟着道:“可不,我們王大哥朝思暮想,也邀約姑娘一道兒上青州憑弔戰場遺蹟,誰知姑娘不辭而別,叫咱們兄弟險些兒錯過了。”
張如鏡斜眼看去,只見
那“王大哥”鮮衣怒馬,正昂首挺胸,顧盼神飛,好一派鶴立雞羣的模樣。他在心裡啐了一口,暗道:呸!這幾塊料也敢裝大尾巴狼,給我家大人提鞋也不配!
那“王大哥”見車中更無半句言語,臉上訕訕地有些難堪,換了有些不愉的口氣道:“容姑娘,我王燦真心實意仰慕姑娘的歌舞風采,爲何如此冷淡?”
此時容姑娘終於隔着布簾開口:“王公子,奴奉教坊差使來唱五日,約期已滿,就此別過了罷。”
那王燦臉上閃過一絲青氣,他是大將軍王睿的次子,從來在神都耀武揚威慣了,此番應幾個酒肉朋友的攛掇東遊南下,本擬一路尋奇獵豔,好生作樂一番。
他心裡清楚,這些人極力邀他帶頭出來,就是想打着他們家的名號橫行無忌罷了,誰知在這小小的保海縣城便吃了一記釘子,此刻面子上哪裡還掛得住!只見他擡手一鞭,“噼啪”一聲將車轅上的馬伕抽下車來,頓時將幾人都震住了。
那馬伕“哎唷”一聲跌到雪裡,抱着頭連滾帶爬地讓到路邊,馬車便停了下來。
王燦鐵青着臉,縱馬在車外繞了一圈,在簾門外停了下來,陰惻惻地道:“容姑娘,今日若不下車一見,就莫怪王某人無禮了!”
身邊一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道:“大哥,我看還是算了罷,這婊子畢竟是官教坊的人。”
王燦雙眉倒豎,狂傲地道:“甚麼狗屁官教坊,別說是這小小的青州教坊,就算是內教坊和太常寺的人見了我爹也要恭恭敬敬稱一聲‘大將軍’!”他擡眼掃了一圈,“再說,我王燦說過的話甚麼時候收回過?更別說還有外人在場。”
大家的目光頓時都集中在了張如鏡身上,幾個陪同便來驅趕:“滾滾滾,你這小兵瞧甚麼熱鬧!”
張如鏡面無表情的緩緩前行,左手卻悄悄扶在了刀柄上。
那王燦說完話,便撲上車轅,面色猙獰着要去掀扯簾門,口中叫道:“你這小娘裝清白,叫老子憋了幾日,今天就嚐嚐你的滋味!”此時這人的惡棍臉面早已表露無遺。
容姑娘的尖叫聲中,突見張如鏡張口叱喝,縱馬前掣,一聲裂空颯響,三尺長的橫刀劃過一道白光,噗嗤一聲,已砍在王燦的後頸。
那人哼也沒哼,“撲通”一聲栽了下去,身子在簾門內外各留半截,殷紅的血水汩汩地流淌出來,順着車轅滴成一條血線,將雪白的路面染紅一片。
空氣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張如鏡面無表情擦拭刀刃上血跡的沙沙聲音。
過了半晌,突聽一聲慘烈的嚎叫,那幾個公子哥四散奔逃,其中一個叫道:“你殺了王大哥!我認得你的馬,你跑不了!”
他不叫還好,這一聲亂叫之下,張如鏡臉上頓時罩上一層戾色,一提繮繩縱馬趕上,手起刀落又將那人砍死。遲行的爆發力實在驚人,幾個起落之間便又趕上一個,一般的砍翻在地。
張如鏡殺得興起,在幾人的鬼哭狼嚎之中連連追趕,不一時便將六人一齊殺死。
清晨的陽光照在這條官道之上,白雪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一團團殷紅的血跡融化了冰雪,在這白皚皚的天地裡顯得格外的詭異可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