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安東的情形朱胤還是十分了解的,從開春朝廷屯兵掃北之時,他就在平州跟禁軍做上供貨生意了,雖然期中因爲海匪之亂而中斷了將近一個月,但是安東連同整個遼東這邊的動向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因此朝廷和高句麗五部的矛盾,以及其中的困難他還是知道的。
這可是難以調和的,並且動輒殺頭流血的事情!
“我一個商人,可沒那麼大本事幫朝廷收復高句麗五部啊……”朱胤有些爲難地說。
陸鴻點頭道:“你確實沒有這個本事,我也沒打算讓你直接參與推翻的行動。”
朱胤更加疑惑不解了,問道:“那我能做甚麼?”
“讓你的商人們從現在開始在那些所謂上民和傉薩的屬官之中宣傳、滲透,用盡一切手段發展一批能夠爲我所用的勢力,減小都護府未來接管各部的阻力。”陸鴻說,“這僅僅是對於內部和北部,至於南部和西部,要求就高得多了——我要達到內部政變的效果!”
朱胤原本放鬆下來的心驟然一緊,並且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東部呢?”他問。他一直沒聽陸鴻提到東部,而且據他所知,東部的形勢是最嚴峻的,幾乎已經完全投靠新羅,朝廷對其也是鞭長莫及。
他害怕陸大人又給他出個難題,讓他把東部也一併收服了,那他可就真的沒這個本事了……
他雖然一萬個想要那份“合同”,但是這份任務的艱鉅程度,也是超過了他的想象。
“東部不用管,他們願意投降最好,想跟朝廷對着幹,就直接滅了!”陸鴻冷笑道,“因爲南部和西部各有數十萬人口,我才這麼不惜成本費心費力地忙活,東部撐死了還有八萬人,以爲守着個平壤城、背靠新羅的勢力就能嚇得住我,做夢……”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如果有人敢死磕到底,我不介意屠一座城給那些兩面三刀的人看看下場!”
朱胤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你不必立刻答覆我,只要你在合同上簽字,這個從七品上的官身馬上就可以發給你。但是如果你完不成任務的話,我也有權剝奪下來!”陸鴻乾脆而明瞭地說道。
他見朱胤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便讓他先在副都護府住下,慢慢想個結果出來。
誰知朱胤把那份合同往前一推,笑着說道:“成交!不過恕我多句嘴,這個……‘合同’,應該是契約一類的罷,對我這個‘乙方’的條件可是太優渥了,只怕大人日後因此遭到非議啊!”說着從內兜裡取出一枚黃金所制、亮燦燦拇指粗細的私章,將一式兩份合同全部鈐上紅章、手印。
陸鴻接過了兩份合同,翻到其中一頁,笑道:“那可未必,你瞧瞧這一條,甲方每年可賒欠乙方八萬貫,三年總計二十四萬貫,合同到期前結清……”
朱胤望着那一行小字,愣了半天,隨即哈哈大笑着說:“枉我半生爲商,卻着了大人的道兒!”
陸鴻取筆蘸墨,隨手簽下了大名,並向門外叫道:“三流子,拿去給孔長史和溫司馬簽字!”
隨即大門被人推開,陳三流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一副十足奸商的表情,衝着朱胤笑道:“朱大東家,您這回可是陰溝裡翻船啦。”
朱胤撫着額頭,故意做出幾分懊悔的神色來,說:“陳校尉就莫笑我了,在大人面前,我朱胤永遠是手下敗將!不過哩,俗話說得好,無尖不商嘛,賣米都得鬥斛冒尖兒,現在這麼大個買賣,總得多讓幾分利頭!”
其實他心裡明鏡也似的,陸鴻這一招倒不是真的爲了貪這點小便宜,真正的目的其實是爲了遏制朱氏商號在安東的發展速度!從他的資金鍊上掐住七寸,徹底縮緊他的發展源頭,而且越往後積累,他的虧空越大,也就發展得越慢,不得不說是一記狠而有效的招數。
不過哩,等到第三年到期之前,他就可以一把手拿回整整二十四萬貫,即便到時候沒有了合同的限制,安東可以引進新的商號,他也完全可以靠這筆錢迅速在短期之內儘量大規模地佔領市場!
只要前期準備到位,後期運作得當,雖然肯定不能像原計劃中全盤獨霸安東,至少也能佔領六到七成,也是十分可觀了……
況且這合同裡說是每年賒欠八萬貫,但那是貨款,不是實打實的現錢,在他手上折算成本的話最多也就是每年五萬至六萬,以他現在的實力還是能夠週轉得開。
但他仍然不得不佩服眼前這個年輕的副都護,只是這個所謂的“合同”,已經是一大創舉,其中的各種條款他非但見所未見,甚至聞所未聞,但是對照想來,卻又完全合乎情理!
不僅如此,這份合同能夠將現行的契約方式之中,許多不足缺漏之處都能彌補周全。
朱胤不禁在想,以後不論做買賣也該立下這麼一份字據,而且應該儘快找他戶部的關係,儘快將這種形式錄入法令當中,也爲他以後從事存儲和放貸的“櫃坊”的營運立下保障。
他現在就希望另外兩位大人能夠儘快簽完字,然後把那合同拿回來給他仔細參詳參詳了……
三流子出去以後,兩人對坐着,閒來無事,朱胤忽然提到了一個事情:“大人,您有沒有聽說過‘白衣山神’這個人?”
陸鴻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問起這事了,便笑道:“何止聽過,前幾天我可是被他一路從南部攆到營州,追了我幾百裡地,狼狽得很!”
朱胤沉吟了一聲,斟酌着說:“不知大人對這白衣山神瞭解多少……據我所知,這夥人是二三月間才興起於鴨綠水以東,那時咱們剛剛清繳海匪不久!而且我總覺得那些海匪的興起也十分蹊蹺,正好在我打算運送輜重貨物前往平州的時候……”
“好了,我知道你是甚麼意思,不過這事不用再深究了!”陸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海匪的事情朝廷自有判斷,當時兵部追查海匪和東牟守捉、東萊守捉時你也是配
合過調查的,後來這個案子是甚麼結果我想你也清楚……”
朱胤當然清楚,曾經震驚朝野的一件大案,最後朝廷竟然隨便砍了幾個腦袋草草了事,再往後甚至半點風聲也聽不到了,任誰都會覺得奇怪!
而且那些海匪出現的時機是如此巧合,恰恰在掃北大軍需要他這批貨物填充庫房的時候,便開始興風作浪了,他事後想來,怎麼看都有些拖延大軍集結輜重的意味……
當然這事陸鴻的看法就更深了一層,他依然記得那個在鸚鵡島上逃脫的“李公子”,還有後來在他平海軍指揮所的屋頂窺伺的黑衣人,還有隨後突然出現,跟隨辦事太監邱索一道兒上平海軍的南唐大才李鈺……
這些人的身份和目的到現在都還是個謎團,但是他根本不打算去弄明白——這世上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不需要明白,有些則不能明白!
所以他現在很嚴肅地阻止了朱胤再談這個話題,儘管經過朱胤這麼一陣聯想,這其中隱藏着的一條線已經呼之欲出了!
還有契丹與奚兩胡在整個圈子中所扮演的角色、新羅的立場、日本人的事件,還有在這些國家與族羣的背後,南唐的強大影響力,與大周的曖昧態度……
他心裡隱隱有個可怕的念頭,讓他想都不敢去想!
所以他現在只能做好手頭上的工作,先把安東平定下來……
可是他越是不願意去想,事情反而似乎越會找到他的頭上來,不一會門外張衝來報:“長谷川帶着一個生人回來了,大人讓不讓他們進來?”
陸鴻望了朱胤一眼,向門外說:“放進來。”
跟着大門“吱”的一聲被人推開半扇,長谷川矯健的身影已從門縫之中躥了進來,並且身後跟着一名五短身材,形容十分醜陋、獐頭鼠目的男子。
那男子見了陸鴻,便趨前兩步跪坐下來,俯身拜了兩拜,以頭點地說道:“阿倍樹真叩見周朝大人閣下!”
陸鴻見他其貌不揚,本有三分不喜,但是聽他自報了姓名,心中一動,便問:“阿倍仲麻呂是你甚麼人?”
那阿倍樹真聽見這位大人提到祖上的大名,心中大喜,連忙回答:“那是曾祖,敝人在漢名上隨曾祖姓,叫做晁真。”
陸鴻點點頭,在他身上打量兩圈,便問長谷川翔太:“你怎這樣快就找到他了?”
長谷川乾巴巴地說:“我知道本國人到了周朝會住在哪、吃在哪、躲在哪,自然一找就能找到!”
陸鴻將信將疑,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說實話剛纔讓長谷川跑這趟腿,大部分原因是爲了將他支開,好單獨跟朱胤談說那件事情,只是沒想到他真的這麼快就把人找到了……
這邊廂還沒想到問些甚麼,那邊廂的晁真,也就是阿倍樹真卻突然嚎啕大哭起來,跪行兩步,抓住陸鴻的褲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慘聲叫道:“天皇不幸、天理不昭,大人需爲我日本做主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