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春回大地,積雪消融。小草探出了嫩綠的腦袋,沙粒閃耀着爍爍金光。阿史那心中最頑固的冰點也正在漸漸消融。
他策馬飛奔在沙漠裡,以雄碩偉岸的身姿跨坐在馬背上,凝望着天際的長河落日,腦子裡不停浮現的,卻是往日與胡小蠻共渡的一幕幕畫面。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像幻影似的,時常莫名出現在他眼前。曾經有過的爭吵,突然變得那麼令人回味,令人留戀,令人難以釋懷。
而“情有獨鍾”這四個字,也常常竄入腦海,越來越清晰。憶起胡小蠻每次說起這四個字時,那份哀怨的模樣。到了現在,他才突然懂得了疼惜。
當他決定,將茹茹公主在心裡的位置騰出來時,他也同時感到了空虛,感到了失落。他急於尋覓胡小蠻,急於將她嬌柔芳香的身子摟進懷中,急於用那熱切的吻來填補心裡的空虛。
可是,他不知道,胡小蠻是不是會原諒他?一段摯愛錯過了,是不是能再追得回來?
阿史那從來沒有品嚐過後悔的滋味。他做任何事情,即便知道是錯的,也是執著地一意孤行,不曾後悔過,或者說是不願意去後悔。但此時,他後悔了。後悔的感覺原來比傷痛更加難熬。不安、忐忑、焦躁、疼痛、掙扎、灰心、絕望……各種複雜情緒累加起來,纔是後悔的滋味。
伊利可汗阿史那就懷揣着這份悔意,帶上豐盛的禮物,親自率領金狼一衛浩浩蕩蕩地來到西魏,拜訪魏文帝,順道迎回昭儀可敦。呃,不對,應該是迎回昭儀可敦,順道拜訪魏文帝。
阿史那那天聞聽真相後,心潮澎湃,他很想立刻插上雄鷹的翅膀,飛到胡小蠻身邊,把她追回來。他甚至顧不上胞弟甸密失蹤的事情。雖然感到奇怪,但是當阿伊請求讓她帶兵去尋找甸密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阿史那銳利如刀的鷹眸掃過努爾古麗一眼,意味深長地下令:“即日起,阿伊封爲翊將軍,負責尋回甸密。誰要是同翊將軍過不去,就是同我阿史那過不去!”
衆人心裡都明白,這個命令一下,便意味着阿史那從此再也不信任茹茹公主了。茹茹公主因此淚流滿面,心如刀絞。
於是,儘管阿伊也很想跟來西魏,迎回昭儀可敦和憐兒,但想想這邊已有可汗親自出馬,應該沒有問題。相較之下,甸密生死未卜,他的安危更懸繫着她的心。阿伊一直懷疑,甸密的失蹤根本就與茹茹公主有關。但無憑無據,她憑什麼認定?只得加倍小心,請阿史那再派突赤兒幫她的忙,如此一來,就不用害怕努爾古麗和鄧叔子那幫人再耍什麼詭計了。
阿史那心底或許也察覺到了阿伊的隱憂,只是因爲心心念念着胡小蠻,勻不出那個心思來考慮這件事。但臨走前,他卻公開下令,給了阿伊最大的權利,只要關於調查甸密之事,任何人,當然包括茹茹公主都不可以爲難她。而且努矢尼大人除了忙着建立汗庭的事,也會全力襄助她。
阿史那就是這樣拋下胞弟的失蹤來尋找胡小蠻的,平日他有多寵溺甸密大家都知道,可是爲了胡小蠻,他還是拋下了。他迫不及待的急切就完全一覽無遺。
可是,胡小蠻能感受到嗎?她會原諒自己嗎?越接近西魏的地界,阿史那的心就越忐忑不安。只不過在表面上,狼王依然是冷冰冰的表情,周身散發着寒冽氣息。王者的霸氣渾然天生,看不出一絲懊惱的憂思。他處理起事情依然明快果斷,下起令來依然凌厲霸道。
可是,到底不一樣了。阿史那自己能夠感受到內心突然變得很柔軟,而且被一個絕色嬌蠻倔強的身影牢牢佔據。似乎,再也沒有空間容下其他人,也似乎,再也記不起茹茹公主的一切。甚至,茹茹公主的好與壞,也突然變得不再那麼重要。
然後,終於到了西魏!西魏都城長安,遠比阿史那想象中的更加恢宏壯觀。這,曾經也是他狼子野心,妄圖征服的一塊土地。可是,現在因爲胡小蠻,阿史那倒是有點不確定了!
而遠遠的,阿史那也能夠眺望到那高大俊朗、器宇軒昂的宇文泰,親自率領着他的八大柱國等侯在金光門外歡迎。畢竟是可汗親訪異國,提前行文告知實屬必要。因此宇文泰早在三天前就得到了消息。原本不想理睬,後來想想又過於幼稚。所以,宇文泰還是來到了城門外,恭侯阿史那大駕光臨!
阿史那驚詫地發現這八柱國的風采,一點也不輸給他的金狼鐵騎!
簡短含暄後,衆人由金光門魚貫而入。
寬闊的朱雀大街,西魏百姓夾道歡迎。他們雖然被隔離在士兵木柵之外,但遠遠的,能夠一睹漠北狼王和金狼鐵騎的風采,對他們來說,就是天大的盛事,帶給他們巨大的滿足感。
看過之後,西魏百姓爭相競告,原來漠北狼王阿史那並非傳說中的茹毛飲血,而是一位極其英俊的偉岸男子。阿史那一邊饒有趣味地聽聞低低的讚歎聲,一邊仿若不經意地打量起百姓的衣着,繁華的街面。越看,他的心裡越沉!
關於西魏的情報,他一直都有的。可是若非親眼所見,對宇文泰總是有一股不由自主的輕視。如今,親眼所見,他開始對身旁這位威風凜凜的宇文大將軍產生了一絲敬重。不可否認,西魏的確與從前不同了。
金狼鐵騎留在了丹鳳門外,阿史那進太極殿前,依照規矩解下了冰魄寒光刀。爲了儘早見到長樂公主,這些繁瑣的規矩他願意配合。可是,上了太極殿,薩圖奉完禮品清單,一般的寒暄與問侯之後,阿史那提出了探病魏文帝。宇文泰以魏文帝病重不宜見人爲由簡單地拒絕了。
阿史那不以爲意,他本來也不屑見那元寶炬。於是緊接着,他又提出了見長樂公主。這纔是此行真正的目的。
奇怪的是,這個正當得不能再正當的請求,卻得到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對!幾乎所有人,包括那位高居王位的監國太子,全都將目光投放在了宇文泰身上。阿史那瞬間就明白了怎麼回事,不禁屈指握拳。
他的聲音冷冽如刀:“怎麼?這回見自己的王后也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宇文泰俊朗的臉容突然佈滿哀慽,“只不過長樂公主她……”
“她怎麼了?”阿史那的心一下子提到嗓眼,看到文武百官難看的哀容和宇文泰欲語還休的樣子,心底泛起不詳的預感。
宇文泰故意溫吞着不肯說出來,阿史那忍不住大吼:“到底怎麼了?胡小蠻出什麼事了?”
此言一出,頓失可汗威儀,完全變成一隻暴怒的狼而已。
宇文泰竊笑,卻是輕咳一聲,愁雲罩面,沉痛道:“她,她香消玉殞了……”
“香……”阿史那一皺眉,香消玉殞?這樣文縐縐的詞他不慣用,但意思他好像還是明白的,可是,不會吧?
“你是說,她死了?”阿史那不可置信地瞪視着宇文泰,用直白的語言再確認一次。
“是,死了!”宇文泰直視着阿史那,一臉慍怒,“真是死了!都是你害的,阿史那!你怎麼可以誤會她?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她?公主是什麼樣子的女人,你會不知道嗎?依她的性子,她至於用那種下三濫的手法去對付茹茹公主嗎?阿史那,你是公主的夫婿,卻比我還不瞭解她,她哪一次遇事不是直接爆發出來的,何致於這樣費盡心機嗎?你居然相信茹茹公主,你居然相信她?狼王阿史那,你根本就是個大白癡!”
阿史那被罵,卻出乎意料之外沒有動怒,他魔怔了,還沒從胡小蠻的惡耗中反應過來。
“大膽!宇文泰,不許你這樣辱罵伊利可汗!”薩圖舉刀擋在了阿史那面前,灼灼怒視着宇文泰。
宇文泰卻仰天爆發出一陣狂笑,笑了好一陣子,方纔住嘴!
他以一種譏諷的語調數落道:“伊利可汗?狼王阿史那?對,你算得上是一代梟雄!可惜,到頭來,你卻是那麼容易被一個弱女子耍了!那茹茹公主,做過的壞事又豈止這一件。你知不知道,當初在懸峰之時,公主爲何會掉落懸崖?那是茹茹公主趁她不備,推她下去的,你知道嗎?表面上純潔無辜,下起手來卻那麼狠,那麼絕!你還不覺悟嗎?她還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出來的!公主心地善良,念她癡愛你,其情可憫,因此饒她一次,替她隱瞞了下來。沒想到,她不但不感恩,反而變本加厲,設計陷害,你說你不是大白癡,是什麼?”
這個真相徹底擊垮了阿史那。阿史那咬着牙根,痛苦地捏緊鐵拳,無盡的恨痛蔓延在心底。小蠻死了,這一切叫他怎麼補救呀?深若冰潭的鷹眸泛起了淚花。第一次,在衆人面前,他顯得這樣脆弱,這樣失態!